时间:2024-05-16
蔻蔻梁
任何一个关于“中国最美公路”的评选都不会遗漏独库公路。它作为G217的核心段,浓缩了80%的新疆特色景观——雪山、草原、荒漠、湖泊、戈壁……你在一天之中能体会到四季变化,这一刻穿短袖,下一刻就得把羽絨服掏出来。我们离开克拉玛依市的独山子城区,刚转向独山子大峡谷方向,景色突变。草原像风里起伏不定的海,远方的裸峰还白雪皑皑,乍一看是绿色的草坪,事实上,每一平方厘米都开着大小鲜花。五六月的伊犁是天堂的样子,我不断遏制住想停车的心情,赶在晚上8点路口关闭之前进入独库公路。
车一驶入独库公路,路立刻变得又弯又窄,没有任何一段称得上“直路”。每一个弯都是急弯,左边的峭壁看起来惊心动魄,导航不断提醒前方有落石路段,似乎一群乌鸦猛然扇动翅膀就会导致一场砂石滑落,把我们封堵在这个鲜花盛开的6月黄昏。这条纵贯天山南北的独库公路曾经单纯地肩负着运输南北疆物资的重任,“景观大道”这个称号也只是从2022年开始才正式成为它的官方身份。这条从前只有老司机才敢走的路如今成为各种自驾旅行者的天堂,光是“一年只开放四个月”这几个字就足以撩起一阵内心悸动。
不多久,导航语音提示前方拥堵。我们不是被车堵住了,而是被走在转场路上的几百只胖乎乎的羊和上百匹马、上百头牛堵住了。四五个骑着马的牧民“咯噔、咯噔”地走着,三条狗在旁边尽责地管理着羊群,不紧不慢。作为外乡人,我们既不敢鸣笛催促,更不敢加大油门,只能“羊速”前进。在这个季节,伊犁地区的哈萨克族游牧民从前山夏牧场转到深山夏牧场。那里的草绿得更慢,花开得更晚,当前山夏牧场多汁的蒲公英和黄花苜蓿纷纷结出种子时,牧民就赶着牲畜上路了。转场队伍里有许多年幼的牲畜,它们都是春天出生的。这是它们生命中的第一次迁徙,充满好奇,紧紧跟在母亲身边。
“作为一条景观大道,在独库公路旅行却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了。”——这是“吐火罗人与走马行疆”人文旅行机构的联合创始人克里斯汀的看法。它是扎根在新疆多年的、最早的高定旅行机构,克里斯汀和伙伴大马一次又一次探索这片土地。她感叹2021年短短4个月的开放期里,独库公路不间断封路禁行的时间变得比以往更长,对于旅行的组织者,改变线路成为常态。这需要强大的协调能力,也需要客人的理解。一方面,独库公路的美景传说导致游客车辆增多,经验较少的司机行驶缓慢,也容易出状况,尽是弯道的双向单车道又为疏通拥堵增加了困难。另一方面,拓宽的全柏油路面增加了周遭山体和路基的不稳定性,同时抗雨雪打滑的功能也不强,独库公路所在地区天气变化多端,也许一场大雨就会造成极其不利于通行的局面,游客也就被堵在路上。即便如此,人们还是被独库公路的照片吸引,到来之后也绝不会失望,哪怕遇上拥堵——试问谁又能有幸被堵在这番美景当中?
天色渐渐暗下来,夏季的伊犁几乎要到晚上10点才天黑。我遇到的马群脖子上的铃铛声早就听不见了,羊群今晚不知道要在哪里过夜。越接近乔尔玛检查站,距离雪山越近,眼前的景象越让人惊叹。月亮从雪峰后面升起,看起来是城市里的数倍之大,天空呈现出极深的蓝色,连山上的积雪都泛着幽幽蓝光。对于这样的景象,你只要看到一次,就会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虽然从入口到乔尔玛一段只是独库公路的三分之一,但是即便旅行就结束在这一刻也是值得的。何况,这仅仅是开始。
清晨,拉开帐篷拉链的那一刻,我失心疯一样把帐篷里的全家都喊了起来:“天啊,你们快起来,看看外面漂亮到什么地步!”我一边喊着一边抄起相机摁下快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拍了些什么,但面对如此的景色,只有一次接一次的盲目快门才能表达我的狂喜。
露水结满在野花和草叶上,像剔透的琉璃世界。淡蓝色的是勿忘我,粉色的是某种蓼,黄色的是金莲花,紫红色的是什么?毛毛的是什么?壮壮的又是什么?我看着所有小野花忍不住感慨:“啊,我应该至少知道你们的名字,这样日后说起你们的时候,就不至于失语。”天上的是游隼还是鹰?站在那儿瞪我的是土拨鼠还是耳朵很短的小兔子?远处那些墨绿色的是传说中的天山云杉,还是别的什么针叶树?松?柏?我们不会毫无准备地去拜访客人,却大大咧咧地、毫无准备地拜访了唐布拉草原上所有的生灵。为了这一眼,我觉得所有的钱都花得心甘情愿。
克里斯汀怀念还没有被冠以“百里画廊”头衔的唐布拉,也不过就是两三年前的事情。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的帐篷营地、那么多民宿,马队还没有那么商业化,目之所及的人烟只有劳作的养蜂人或者牧民,而不是在进行摆拍式的露营的博主。我来自人比树多的城市,克里斯汀不知道对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而言,哪怕是现在这样,唐布拉依然美得让我移不开眼睛。
那個下午,我离开游人颇多的观景台,往草原深处走,突然就明白了那些让克里斯汀怀念的差别——空气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虽然草没有更绿,花也没有更多,只不过就因为牧人部落外那些就地取材的栅栏和观景台的预制栅栏不一样,部落门前的路还是车辙碾压出来的黄土小路……一种名为“真实生活”的力量沿着满地小黄花铺开,你就会知道游客的毡包是从外面运过来的,但牧人的毡包跟林下的蘑菇一样,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养蜂人在打蒲公英蜜,她说7月中旬百花蜜就下来了。她指着远远的深山:“那边,百花开得晚,蜜蜂去得也晚。”
“如果你要去琼库什台,你就不需要去喀拉峻景区了。其实它们都是喀拉峻草原,只不过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据说琼库什台2023年就要收费了。”那拉提后山朴舍的老板胡林林这样建议。他—— 一个呼伦贝尔人,爱上了伊犁的那拉提草原并选择在这里定居。这让我想起当年在青海湖遇到的那个老乡,他说他的心愿是看看大海。但也许只有草原人才能真正明了这片草原和那片草原的真正差别。
48小时有效的那拉提自驾票让我得以四进四出那拉提草原,在不同的光线下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羊午睡,马蔺草开满原野。河谷草原和空中草原的海拔相差近千米。云一会儿在头上,一会儿在身边,一会儿又在脚下。我想起胡林林比画着说:“内蒙古的草原是可以一直看过去的,那拉提,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全都是草原。它们不一样。”我们在雨雾中穿过盘龙古道,每一棵云杉在云雾里显得神秘。它们守护着许多远古的秘密,我不敢问,但在山坡上吃草的小马显然从一出生就知道了真相。空中草原有一种致幻的力量。哪怕现在牧民甚至都用大卡车进行转场了,我依然固执地觉得眼前这一切数百年来没有变过:瞧,牧民在水泥路和车辙之间摆了一行拳头大的石头,大家就遵守了请勿入内的规则。这行石头难道不是一种远古的暗语吗?
离开那拉提,往喀拉峻方向的高速公路两旁突然越来越频繁地出现紫色。6月中旬,正值薰衣草花盛期。伊犁杏花的花季过了,此时正是小白杏和小红杏丰收的季节。特克斯的果农在杏树下栽种宿根亚麻,成片成片的薄蓝间杂着大滨菊的白、新麦的绿,像是莫奈的调色板掉在地上。再有25天,吊干杏就上市了,我咬着满口都是蜜的纽扣蟠桃,和果农交换联系方式,期待着一个月后的吊干杏到来。车的后备箱里还有唐布拉的蜂蜜、喀什的哈密瓜、石河子的另外一种甜瓜,以及不同果农塞过来的不同成熟度的杏子,红的、黄的。
我们从伊犁的特克斯县出发,开过五十几个发卡弯才抵达琼库什台。一路上,银白色的大河咆哮如雷,深深“切入”峡谷。喀拉峻著名的人体草原无休止地出现在面前,它的另外一个更冷静的名字叫立体草原。经过无数年的隆起、剥蚀、夷平,喀拉峻拥有了丰富的立体草原。它是天山山地草甸的代表,区域内最大海拔高度差达到2000米。海拔3400米以上是高山裸岩,坚硬的石头上积雪未融。往下依次是高山草甸、亚高山草甸、云杉林、云杉阔叶混交林、野果林、低山草甸和山地草原。
从2020年开始,很多旅游博主都前往伊犁特克斯县的琼库什台村旅行。它从小众的徒步发烧友圈内闻名开始,逐渐有出圈的势头。2022年,通往琼库什台村的道路铺装完毕,它直接通往村庄,但首先通往的是沿途越来越多的牧家乐,以及距离村庄不远处那些甚至没完成基础建设就忙着让旅行者入住的高端民宿。铺满山间的建筑材料中间是各种风格的木屋,2000~4000元一晚。世代在村庄里做奶酪、擀毡的哈萨克人纷纷搬离村庄,沿着乌孙古道迁往喀拉峻草原的深处。他们把村里那些用圆木制成、屋顶上长满草的传统房屋租给了外来的民宿主,让每一个来到这里的游客都惊叹天地间有如此美好的地方,同时也为满村基建工地所担忧。我无比庆幸自己能来这个地方,却又无比希望它不被太多人打扰。
当然,大自然总是包容的,它似乎已经足够慷慨地展示某些足以让人屏息的美。然而,只有那些爱徒步的人才能理解,越过村庄,翻过山,往深处走去,和牧民坐下来喝过奶茶、聊过天,在他们的毡房里打过地铺,那才算真正抵达喀拉峻。它是乌孙古国的夏牧场,是王的草原。
在伊犁旅游从业者的圈子里,人们纷纷猜测琼库什台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禾木。后来,我跟克里斯汀聊天,关于伊犁,我们需要一种怎样的旅行。我告诉她离喀拉峻100多公里处,霍城薰衣草把天地都熏出了香气。晃晃村将被规划成一个网红民宿村。紫色的薰衣草田被冠以“普罗旺斯”的称号,现代建筑物雪白的墙让人想起地中海,而网红下午茶打卡处显然走的是摩洛哥风。我们聊到距离薰衣草几十公里开外的赛里木湖,阔别9个月,赛里木湖依旧美得令人恍惚。也许恰恰是为了给它加点儿烟火气,如今湖边多了三处营地、两个工地、一个大排档。
克里斯汀和搭档大马在新疆探路多年,深刻明白它独一无二并不仅仅因为惊人的自然景观,更在于那些绚烂的本地文化。我听克里斯汀说“吐火罗人”这四个字的来历,听她聊客人餐桌上会有的乌鲁木齐市郊的柴窝堡镇辣子鸡、塔塔尔族的特色糕点、新疆焉耆盆地标志产品红酒、帕米尔高原有机雪菊茶,听她说领队大马的户外烤肉绝活儿、哈萨克人自己的赛马游戏……那是一个大自然和人类的历史文化共同作用形成的新疆。旅行者不断行走不是为了寻找相似,而恰恰是为了寻找不同,是天地万物的不同,也是人类生活的不同。在这种种的不同里,那些遥远的相似性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如银河一般,横贯生命中看到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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