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中国早期神话,多是见诸《楚辞》《山海经》《淮南子》的吉光片羽,而这几种古书莫不与楚文化关系密切。富于浪漫气质,是楚文化的特质,这在楚地神话中有充分的体现。湖南长沙子弹库楚帛书、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即“清华简”)《楚居》便涉及楚国的先祖神话。这些“书之竹帛”的美丽神话,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古代神话的宝库。
创世的神话
宇宙是怎么来的?究竟谁才是人类的始祖?类似的问题很早便开始困扰我们的祖先,由此催生了创世神话及先祖神话。目前所见最早的关于盘古开辟天地的神话记载,出现于三国时期,它是否有更早的来源,甚至是否是中国本土神话尚且存疑。而1942年出土于湖南长沙、至今流散美国的子弹库楚帛书则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崭新版本的创世神话。
帛书是写在缣帛上的文字,与简牍一样也是纸发明之前的重要书写材料,但因不易保存而难以获见。子弹库楚帛书是目前唯一一件先秦时期的帛书,因发现于长沙子弹库而得名。它的价值不仅在于其独一份的稀有,还在于它独一份的内容。楚帛书上的文字主要与推演命运的数术有关,同时也涉及创世神话。帛书图文并茂,配有十二个长相怪异、略显呆萌的神祇,代表十二个月。这些神祇有的长着三个脑袋,有的像猿猴、牛等动物,与《山海经》中的一些神祇、神兽已经极为相似。
在楚帛书中,创世大神是“太一伏羲”。伏羲之前的“太一”称号在过去未有确释,近年才由古文字学家裘锡圭先生予以揭示。在道家文献中,“太一”相当于“道”,是宇宙的本原与主宰。《楚辞·九歌》的第一篇便是赞颂“东皇太一”的,太一神也便是皇天上帝,是先秦中原族群(至少是楚人)心目中的至上神。我们知道,伏羲号称“人文初祖”,但他在先秦文献中却鲜有记载,乃至于不少人怀疑有关伏羲的神话传说发生较晚。而在楚帛书中,伏羲不仅是创世大神,还被冠以“太一”的尊号,这是前所未见的,使我们得以对伏羲的身份有更深入的认识。
正如许多神话传说所提及的,楚帛书中的伏羲还有配偶,即我们熟知的女娲。女娲造人的神话,在现有的文献中出现很迟,其与伏羲的关系也不甚明确。而根据楚帛书,至迟在战国时期,女娲已经与伏羲一道成为创世神话的主角。在汉代的画像石中,伏羲与女娲更是出镜率极高,这对创世夫妻皆以人首蛇身的面目示人,其中伏羲的标配是曲尺(矩)和太阳,女娲的标配是圆规(规)和月亮。
在鸿蒙未分之际,世界是混沌茫昧的,楚帛书称这种状态为“梦梦墨墨”。类似的描述,也见于《楚辞》《淮南子》《文子》,以及马王堆汉墓帛书《黄帝书》、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书《恒先》。在其他古代文明的神话中,也有以“混沌”表示宇宙诞生前夜的说法,如古希腊神话中最先产生的神是混沌神卡俄斯(Chaos),古埃及神话中天地未分之际也是太阳神浮在混沌水面上,两河流域阿卡德人的开辟史诗、古印度的吠陀文献,乃至美洲印第安人的创世神话都有此类观念。
那么这混沌的状态是如何终结的呢?在道家文献中,是宇宙的本体“道”或“太一”化生万物,即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楚帛书表现的则是神创说:先是伏羲与女娲生了四个孩子,代表四季,于是有了时间;伏羲、女娲继而改造山川四海,空间的格局也得以确立。古往今来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有了时间与空间,宇宙也便诞生了。
在楚帛书中,还出现了炎帝、祝融、共工等神灵,他们也参与了宇宙的创造。这与希伯来《圣经》唯一的神—上帝独立创世是不同的。而且,伏羲与女娲不但有神性,同时还有人性的一面:他们是创世大神,同时也是人类的始祖。在楚帛书中,伏羲、女娲并不能简单等同于造物主,作者也在介绍他们出自何方、去往何处,更像是在介绍人类的初祖,笔调与清华简、河南新蔡楚简中楚人追溯祖源的叙述是一致的。后世的神话传说中,伏羲、女娲也多被视作“人祖”。我们不妨说,伏羲与女娲不但扮演着上帝的角色,在某种程度上还相当于亚当与夏娃。神非独一、人与神杂糅、哲学与神话相互渗透,构成了中国古代创世神话的特色。
“楚”是怎么来的
在解释了宇宙的由来之后,楚人又是如何追溯自己国族由来的?楚国为什么叫“楚”呢?这在清华简《楚居》中得到了解答。
《楚居》记载,楚人的祖先季连最初活跃于騩山,是为楚人的祖居地。根据《史记·楚世家》,颛顼的后代陆终生有六子,其中第六子为季连,是楚人的直接祖先,《楚居》正是从季连开始讲起的。《楚居》称季连“降”于騩山,“降”常用于表示神靈的现身,因此历史学家李学勤先生指出,这里的季连是以神的身份出现的。
那么騩山在何处呢?在《山海经》中,騩山见于《西次三经》《中次三经》以及《中次九经》,方位差异较大。清华简的整理者认为,《楚居》的騩山相当于《中次三经》中的騩山,即河南新郑、新密一带的始祖山。除了中原的騩山,还有西北地区的騩山。据《西次三经》记载,西北地区邻近三危山(大致在今甘肃敦煌一带)的騩山居住着楚人的另一个祖先—老童。关于楚人的来源,向来有东来说、西来说、北来说、土著说等说法。《楚居》与《山海经》的记载,似乎对姜亮夫等先生所倡导的西来说是有利的。此外,陆终(祝融)迎娶的是鬼方之女,鬼方便是典型的西北民族,可以旁证楚人的祖居地。
话说季连爱上了一个叫妣隹的美丽女子。但妣隹已有婚约在身,季连听说之后,便直接赶到妣隹的老家,迎娶了她。后来,妣隹为季连生下了两个儿子。“妣”即“如丧考妣”之“妣”,是古人对女性祖先的称呼,因而季连的这个妻子被称作“妣隹”。季连后来又迎娶了一个叫妣列的女子,妣列也为季连生了两个儿子,其中小儿子叫丽季,也就是史书中的熊丽。丽季后来继承了季连的王位,但他的降生并不顺利。一个叫巫咸的神巫用“楚”(即荆条)割开了妣列的“胁”,也就是腋下至肋骨尽处的部位,妣列难产而死,丽季则呱呱坠地了。这种类似于剖腹产的故事,见于古代中国(包括彝族、壮族、纳西族、普米族、基诺族、哈尼族等民族)乃至古印度等古代文明,饶宗颐先生称之为“胁生”传说。夏人的始祖大禹、商人的始祖契,乃至丽季的父亲季连,据说都是通过这一形式降生的。这些始祖之所以以“胁生”的形式降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为了突出祖先的神异性,还有就是“胁生”不经产道,相对于常规出生方式更为“圣洁”。
《楚居》写道,因为丽季是借助“楚”出生的,即所谓“刻其胁以楚”,楚国也便由此得名。过去我们知道楚国或称“楚”,或称“荆”,但为何以“楚”命名,莫衷一是,甚至有人认为这是带有贬义的称呼。而通过《楚居》的记述,我们知道,在楚人的观念中,“楚”之得名与始祖神异性的降生有关,一个千古疑题也便涣然冰释了。
地不爱宝,近年来的新出简帛材料往往一新耳目,颠覆了不少已有的认识。或提供新知,如子弹库楚帛书所揭示的创世神话;或补正旧说,如清华简《楚居》便提供了楚人先祖世系的新版本,不少问题得以厘清。随着简帛的一层层揭露,我们祖先丰富而瑰丽的思想世界也在我们面前渐次展开。
陈民镇,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博士后、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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