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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是穷酸多怪事

时间:2024-05-16

杨阿敏

旧时穷书生常被称为穷酸。在戏曲舞台上,就有一类穷生戏,单独演绎他们又穷又酸的生活。那么,戏曲是如何表现这些穷酸的呢?

在京剧中,有一类独特的穷生戏,以表现落魄书生为主。穷生是小生行当中的一种,如《连升店》中的王明芳、《打侄上坟》中的陈大官、《豆汁记》中的莫稽,这些角色一般都穿“富贵衣”,表演上以做工见长,表现人物的穷酸气。京剧中常称穷书生为穷酸,即又穷又酸,这正是穷生戏的关键所在。人物穿着虽然破烂,但不能演成叫花子形象,需有一种文人之酸腐气。如《豆汁记》中的金松,是个叫花子头,后为莫稽的岳父,一出场,观众即可明显感觉其与莫稽的气质不同。

富贵衣

从扮相上看,富贵衣是穷生的主要标志。富贵衣是京剧大衣箱中的头一件戏衣,第二件才是官蟒。穿富贵衣者,眼下虽然贫穷,日后必定富贵发达,故名富贵衣。如《花园赠金》中的薛平贵,父母双亡,一贫如洗,饿晕在花园门外。到《大登殿》中,则已得了唐室天下,登上皇帝宝座。又如《彩楼记》之吕蒙正,起初贫困无以自存,每日到寺中赶斋,后来中了大宋状元。在《状元媒》中,他这个状元还给皇家说亲做媒,早已不是昔日受僧人戏弄的穷书生了。

把富贵衣列为戏衣之首,不仅凸显了平民意识,还有鼓励人自强向上之意。如不能自强,终身穷困者,则不宜穿此衣。将富贵衣放在最上面,也有保护下面那些绣金、绣银的珍贵服装之用。这件衣服是在青褶子上补上杂色碎绸块,表示衣衫褴褛。不是照搬生活中破的、脏的衣服,而是根据京剧独特的艺术审美,加上菱形、方形或其他不规则的杂色绸块。补丁错落有致,不失舞台美。京剧中人物在调侃他人落魄时,常说:“你怎么卖了零碎绸子了?”即表示对方穿着破烂,穷困潦倒,身上尽是补丁。

穷生头戴高方巾,身穿富贵衣,脚上穿鞋子一般踩着鞋后跟,走起路来总是拖着鞋子,抬不起脚,以示其潦倒之状。如《打侄上坟》中的陈大官,出场即捂着肚子,走路拖着鞋子,表现他挨饿乏力的情状。他拿到婶母给的银子,匆忙出门要走。这时管家陈志告诉他叔父来了,陈大官慌忙之中,把鞋子弄掉了。这里的表演一般是将鞋子拿在手上要穿,三次都不曾穿上,只好一脚高一脚低狼狈而逃。这三次穿鞋的动作是演出中的一大看点,每个演员也许有不同的发挥,但这又是符合戏情戏理的,并非单纯卖弄演技。如果陈大官不是拖着鞋子走路,也就没有三次穿鞋的这些表演。

穷生相

既是穷生,首先当然要表演出穷相。《豆汁记》中,为了表现风雪天衣衫单薄的形象,莫稽一出场即抱胸、掰肩、伸脖子,双肩朝后掰,头和脖子伸出来,手捂冻僵的耳朵,一副穷生相。唱“一霎时只觉得胸中冷透”时,先上右袖,后上左袖,再双抖袖,走醉步,三翻袖,最后因饥寒交迫,倒卧在地。这几个身段,用以表示寒风刺骨、冻饿难当,顿时使舞台变成了滴水成冰、风雪漫天的场景。

莫稽喝豆汁的一段表演,是京剧程式化、虚拟性的经典场景。演员拿着一副空碗筷,无实物表演。喝豆汁时,咂嘴,哈气,吃完后再咂嘴,先舔筷,再刮碗、舔碗。观众透过表演看来却觉得十分真实,将莫稽那种饿到极点、饥不择食的感觉表现出来,甚至让你觉得他真是喝饱了。

《评雪辨踪》一折戏中,吕蒙正与刘翠萍夫妻二人在寒窑吵架,刘翠萍端起砂锅,吕蒙正赶紧让其放下:“啊,两口子打架,与砂锅无干。”实在是穷到家了,锅砸了,吃饭的家伙也就没了。无奈之下,不得不妥协,双方才都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简短的一句念白,即可见其贫已入骨之情态。

但是穷又各不相同,演来不可千篇一律。《打侄上坟》中的陈大官,在外面昼赌夜游,浪荡逍遥,将家财花费已尽,功名失落,落在这乞讨之中。闻得叔父开仓放粮,前去领些粮米度日。上场念:“大官生来命运低,失落功名被人欺。十字街前人取笑,不怨旁人怨自己。”他要饭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是真穷得没有法子了,才冒着被叔父教训的风险前去领些粮米。

破屋又遭连夜雨,行船偏遇顶头风。真是倒运,婶母送给陈大官的银子又被贼偷去。陈大官在街上讨了几文钱,买些祭品,去给父母上坟。他买了一个炮仗准备放,想放掉身上的晦气。可是忙活半天也没点着,沮丧地感叹:“我人穷罢了,连放炮都不响了!”陈大官放炮仗的一连串动作非常有趣。他去点炮仗,看见火星出来,急忙转身躲开,做出一个双手握拳、伸出食指分别堵住左右耳朵,同时瞪眼、鼓腮、蹲身的动作,造型诙谐而美观。

而《连升店》中的王明芳,是科考的举子,觉得自己是金子早晚要发光。上场念:“蓬蒿隐蔽灵芝草,淤泥陷着紫金盆。”虽然目下是个穷举子,可是人穷志不穷。尽管在投宿时遭到店家的讥讽,但还能不卑不亢。其神情身段也没有像一般穷生那样躬身捂肚,拖地而行,这与陈大官的狼狈样大不相同。还敢于对店家的一些丑陋现象进行批评,甚至也拿店家开玩笑。如评论店家曲解四书为“好极,妙极,可恶之极”,对店家告诫“这是我堆草的屋子,你可要小心火烛”,回之以“你说了半日,就是这一句像话”。王明芳在屋内哼书,店家跑过来吹灯。王明芳对店家说有了贼了,偷了他的被窝褥子。实际他什么也没带来,还说放在衣袋之内。店家说:“衣袋里盛得下被窝褥子吗?”他又改口称是当票。

酸腐气

《连升店》中,店主说王明芳“穷人礼多”,而他们身上的那股酸气,很多时候也正是因为过分讲究礼节而导致的。本来店家让王明芳住他堆草的屋子也没打算收钱,第二天早上临走时,王明芳掏出几个小制钱给店家,还说这是我的店钱、饭钱、茶钱、酒钱,外加一小碟瓜子钱。这派头看上去像是住在多高级的地方,不过是铺草、盖草将就了一晚而已。

京剧名家萧润增自述其表演经验说:“酸气打哪来呀?自己去琢磨。后来有点明白了,都在一些细节上。比方说演个书生,那一定很讲礼貌的,文人的礼多,但演的时候夸张一点,言谈举止透着一股书呆子劲儿,酸气就表现岀来了,把它演到位,发于心而形于外,这样才行呢!”

吕蒙正从寺庙赶斋落空而回,又冷又饿,刘翠萍解下罗裙盖在吕蒙正身上,当吕蒙正得知这是罗裙后,说:“羅裙,乃下体之物,怎么拿来顶在我的头上啊?你呀,真是玷辱我们斯文哪!”身体明明很需要,盖上之后也觉得突然暖和起来了,可嘴上却是另一套说辞,还上升到有辱斯文的高度,都是穷书生的酸气在作怪。衣服还要分个上下,冷到发抖,还说什么“虽寒而不冷”,死要面子活受罪。

穷生毕竟不同于叫花子,身上还有些书卷气,只是有些迂腐。这种迂腐气,源于对圣贤经传的顶礼膜拜,深信不疑。在他们自身看来也许不觉不妥,旁人看去就有几分可笑,这是那些滥竽充数、冒充斯文者所不会有的气质。当店家把王明芳看的书扔在地上时,王明芳赶紧拾起书本,顶在头上,供在桌上,下跪拜书。口中还念念有词:“哎呀呀,这还了得!诽谤圣贤!”“圣贤老师,你不要怪罪于他,他是个蠢牛木马!”“脊背朝天,畜生一般,诽谤圣贤,诽谤圣贤!”一般人看来,不就是本书吗?值得这样大呼小叫、顶礼膜拜吗?在书生的眼中,书籍承载着圣贤内圣外王的大法,岂容亵渎。迂腐中透露出文化浸润的深厚,这也正是穷生戏的独特魅力所在。这些看似夸张的细节演出了书生的神韵,演员自身没有一点书卷气,难以传神写照。

穷生有一点穷骨头,却不失书卷气。一会儿穷磨撒赖,一会儿傲气凌人。这类小生要演到好处,实不容易。既要演出他的“穷”,又要演出他的“酸”,而这个“酸”是最难表现的:过火了不行,过火了容易让人看了厌烦生恶;演不到家也不行,表演不到则传达不出穷生的特点。表演当以寒酸迂腐而又傲骨嶙峋的神态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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