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尺八缘

兰丹凤

尺八，尺八，虽然它名似日本名，也确实在日本流传千年，但却是货真价实的中国乐器。

1992年春节之际，浙江艺术学校迎来了两位日本客人—72岁的医学博士斋藤孝介及一位陪他同行的年轻作家。他们希望参观南宋时期日本人来华学佛的杭州护国仁王禅寺（以下简称“杭州护国寺”），这座古庙正位于浙江艺术学校教学大楼后面。

在古庙前，斋藤孝介先是从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掏出一根发亮的竹子，后又突然跪立于地，面向庙门，吹奏起了古老而空幽的乐曲。吹奏完毕，斋藤先生才告诉周围众人：这根尺八及他吹奏的乐曲均传自于中国南宋时的杭州护国寺，一位日本佛界圣祖来华学禅时，从一位中国禅友处习得了尺八吹奏之术，后传回日本。斋藤老先生此行，正是专程为寻根还愿而来。

斋藤老先生诚恳的话语，让一旁围观的中国人惊诧不已。原来那似笛非笛、似箫非箫的竹子名叫尺八，还是中国乐器！可是，作为中国人，他们此前从未见过尺八，就连这个名字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尺八到底是何方神圣？

中国乐器遭遗忘

尺八，竹制，因长一尺八寸而得名，是中国传统管吹乐器。尺八虽与笛、箫等同为竹制管吹乐器，但形制、音色各不相同。笛有十二孔，横吹;箫有六孔或八孔，竖吹;而尺八有五孔（前四后一），竖吹。尺八的音色比笛声醇厚，较箫声清脆，给人以苍凉、空灵之感。

中国古代文献中关于五孔乐器的记载，最早见于东汉马融的《长笛赋》，该赋末尾云：“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易京君明识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马融所称的长笛即羌笛，是古代军人们自娱自乐的乐器。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云：“后汉马融所赋长笛……正似今之尺八。”沈括的话透露了两个讯息，一是羌笛很可能就是尺八，二是尺八在北宋时依然流传。

其实，尺八这个名字首先出现于唐代。《新唐书·吕才传》记载：“贞观时，祖孝孙增损乐律……太宗诏侍臣举善音者，中书令温彦博白才（吕才）天悟绝人……侍中王珪、魏征盛称才制尺八凡十二枚，长短不同，与律谐契。”这时的尺八已入选唐代宫廷乐器，甚为流行。

不过，南宋后，国内关于尺八的史料记载已难找寻，唯杭州护国寺记有一二。换言之，南宋后，尺八已基本在中国绝迹。至于为何绝迹，人们推测，可能与战乱、少数民族政权统治以及尺八演奏颇难有关。

无论如何，1992年日本尺八首次认祖杭州护国寺一事确实为中日两国人民打开了一扇历史之门，其中隐藏着尺八和中国、日本的故事。

仿名偈创名曲

历史上，尺八曾两度传于日本，一次在唐，一次在南宋。唐代尺八外传日本之史实，有现藏于日本正仓院（相当于中国的故宫博物院）的八根尺八文物为证。不知何故，此次外传没有后续。现今日本尺八传自南宋，但也与唐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唐宣宗大中年间（847—859年），有一位名叫普化的高僧云游四方，居无定所，风餐露宿。当他游化至北地镇州（今河北石家庄地区）时，常在街头出言佯狂，见人便振铎（铎为古代乐器，形如铜铃），口中高唱“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面八方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一偈，一唱成名。他的偈也被称为普化四打话或普化铃铎偈。

人人只道普化是疯癫和尚，任他唱闹，却有一人对他仰慕不已。当时，镇州有一位来自河南的张伯居士。他对普化的振铎之音和唱偈心悦不已，想要拜其为师，岂料遭到拒绝。不甘心的张伯便削竹制笛，模仿普化的振铎之音吹奏出了一首曲子—《虚铎》。虽说《虚铎》的首次亮相是以笛声出场，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历史上第一首且流传千古的尺八名曲。

自《虚铎》诞生后，张伯便只吹此曲，不奏其他，这首曲子遂成为张氏家族的必学之曲，并在张氏后人中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了下去。当此曲传至张氏第十六代孙张参时，已是南宋时期，张氏家族也南迁至杭州地区。

同他先祖一样，张参也是一位居士，并寓居于杭州护国寺。张参在修禅之余喜吹尺八，经常以尺八吹奏祖传《虚铎》之曲，引起了一位日本和尚地心觉心的兴趣。

南宋淳祐九年（1249年），43岁的地心觉心从日本来到中国求法修禅。他先后在宁波、湖州诸山的禅寺学法参禅。南宋宝祐元年（1253年），地心觉心又经人引荐来到杭州，拜当时的杭州护国寺主持无门慧开为师学佛法。

这期间，地心觉心与张参居士相谈甚欢，结为好友。在听说了张参先祖与普化和尚及《虚铎》的因缘际会后，地心觉心感叹不已，恳请好友教自己习奏尺八和《虚铎》之曲。张参欣然应允。张参肯定没有料到，自己当时的无心之举竟然保存了尺八在世间的唯一余脉。

禅寺法器变民乐

当尺八在中国慢慢绝迹，在日本却发扬光大。

南宋宝祐二年（1254年），在中国修习六年的地心觉心学成归国，与他一同启程回日本的还有张参的徒弟法普、宗恕、国作和理正四位居士。地心觉心带领四位居士在日本纪州由良庄鹫峰山创建兴国寺，为开山祖，又在山内建普化庵（有纪念唐代普化和尚之意），由四位居士居住。

地心觉心大师与四位居士在参禅之暇，皆好吹尺八，久而久之，渐成风尚，学习尺八的和尚也日渐增多，遂成普化宗一派，在日本禅宗界独树一帜。该派视尺八为法器，将吹奏尺八作为法事的一环，认为吹奏本身就是一种禅，称为吹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日本尺八为普化宗所垄断，外人难以接触，故被称为“普化尺八”或“虚无尺八”。

后来，在日本德川幕府时期（1603—1868年），普化宗成为德川家族收容武士的幌子，沦为政府的杀人工具，受人诟病。至明治时期（1868—1912年），普化宗被政府明令废止，失去往日荣光，尺八之命运也岌岌可危。

幸运的是，在当时荒木古童等日本琴古派指导者的大力保护下，尺八脱离普化宗，恢复乐器身份，单纯地作为一种乐器而存在。后又因日本人常将尺八与筝、三味线等其他传统乐器合奏，尺八在全国范围内得到普及。近代以来，尺八还广泛应用于民谣、现代歌谣、爵士和通俗音乐等领域。

發展至今，尺八不仅是日本家喻户晓、广为流行的民族乐器，还在国际音乐界接连露脸，且赢得国际声誉，这与尺八在中国鲜有人知形成鲜明对比，值得国人深思。

1992年后，国人开始关注尺八，并萌发迎回之心，遂主动向日本友人拜师学艺，两国人民互动频繁。2019年5月，中美合拍的《尺八·一声一世》音乐电影正式上映，在国内引起轰动。该片通过讲述中、美、日三国尺八演奏家的学习故事，向世人展现了尺八的前世今生。中日两国人民正在重新续写千百年前那段尺八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