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鲁枢元
“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我越思考它们就越感到发自内心的敬畏,这就是天空中的星辰和我心中的道德律。”这是伟大哲学家康德的一段名言,学仕将其放在此书的扉页上,说明他对这段话的珍惜与崇敬,从中也就大抵看出此书的主旨和立意。
“天空中的星辰”是自然,“心中的道德律”乃人事,康德的这句话其实照应了中国古代哲学的核心命题 “天人之际”。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天”就是“自然”,充盈着灵性与神性的自然;“人”生存于天地间,与自然血脉相连。学仕的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中医说妇女的月经和月亮有关,且有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为证:妇女“其血上应太阴,下应海潮。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故谓之月水、月信、月经。经者,常候也”;现代医学研究证明:正常的月经周期为28天左右,而事实上月球饶地球一周也确实需要27.32天——令人惊叹不已。据说现代妇女们的月经紊乱,是因为在城市里很难看得见月亮,而本该黑暗寂静的夜晚变成了嘈杂喧闹的不夜城所致。一个充满了未知数、充满了诗意和神性的月亮,被一个冰冷的物质化的月球取代,可能就是现代人厄运的晦兆。
在这段话里,自然与人的关系昭然若揭。天地自然规律的破坏必然使人类社会受到伤害,这实际上就是当前生态危机的症结所在。
“自然与人”,作为中外古今面对的一个“元问题”,一个笼罩“人类生存”的大问题,随着时代的递进不但没有得到适当解决,甚至还日益恶化了。日益严峻的全球性生态危机,不但蔓延在自然界,也侵蚀了人的情感世界与精神世界。天空的星辰被雾霾遮蔽,人心的道德被物欲吞噬,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当代人对此无不疑虑重重、忧心忡忡。
在他的同代人中,学仕对人类生态的关注是比较早的,这出自他善良的先天禀赋与敏感的文学气质。对于当前人类面临的生态困窘,他不仅是知识的破译、理性的阐释,而且将自己的个体生命紧贴身处的自然环境,以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感应天地间的变幻与律动,从而吐露自己的真实感受,抒发自己的心声。
于是,便有了这本书。
书里的核心词汇是“乡土”和“记忆”,更确切一点说是关于乡土的记忆。在我看来,这两个词汇就是“自然的人化”“人化的自然”,因而注定是文学的秘府、诗性的渊薮、审美的胜境。
乡土,首先是一方自然环境,是天空、大地、山川、河流、动物、植物、时光、岁月;乡土又是一支聚集的种群,是宗族,是血亲,是祖父祖母、外婆外公、父亲母亲、邻里乡亲、童年玩伴、初恋情人。乡土是生命的源头、人生的起点,是一个由受孕、妊娠到分娩、发育的生长过程。记忆,则是岁月在生命活动过程中遗留的一些情绪和影像,岁月在记忆的池塘中化作一片摇曳不定的天光云影,“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生命由于拥有记忆而呈现出精神的华采。在记忆中,乡土往往成为一个被情感熏染、被想象幻化的心灵境域。在“乡土”与“记忆”这两个美妙的语汇中,蕴涵着丰富的生理学、心理学、诗学、美学、文艺学、生态学的内容。
遗憾的是,随着科技的进步、社会的发展,随着交通工具的超高速运行、电子设备超巨量的信息贮存,乡土已经漂移,记忆已经凋零。关于乡土的记忆以及记忆中的乡土都已经黯淡无光。
学仕说:“乡土是人类社会的根,家乡连着我们的血脉,载着儿时的梦想,牵着永恒的乡愁,但记忆中的家乡,却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悄然逝去。”当社会的根基遭受严重损伤,当人类的血脉遭受严重梗阻,经济的繁荣、物质的丰富又能给当代的人们带来多少真实的幸福,这种奢侈的繁华又能持續多久呢?
学仕的家乡甘肃省永昌县红山窑位于河西走廊东段、祁连山北麓、阿拉善台地南缘,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这里山地平川交错,戈壁绿洲相间,回、满、蒙、藏多民族杂处,文化历史悠久而自然生态脆弱。这样一方水土自然就会生长出许多人物、故事、风俗、风情、传说、奇闻,这在学仕的记忆中都已经酝酿成文学的篇章,被收录在他的这本散文集中。
这又不是一本通常意义上叙事、记人的散文集,学仕在叙事的过程中总是能够传递出自己关于世事与人生的思考,他的叙事因此便弥漫着哲理性乃至学术性,这似乎在落实美国当代杰出生态批评家斯考特·斯洛维克(Scott Slovikc)关于“叙事学术”(narrative scholarship)的论证。
比如,学仕曾记述了他的小学老师周建英女士的祖母,一位被当地称为“神婆”、通常被称作“巫婆”的老辈人。书中的描述与那些“科学社会学”中对于“巫婆”的论断不同,这是一位“为人特别善良,特别敏感、实在”的老人,她无“欺世盗名”之心,而是真心地在“治病救人”。或许她拥有强大的精神场,精神的正能量,意念和气场足够强大,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形影,能镇住一般人畏惧的邪恶,能凭借其特有的“法术”驱赶害人的鬼怪。与人类对外部物质世界的认知相比,人类对于自己精神世界的探究也仍然是十分肤浅的,将那些当下解释不了的现象归之于迷信随便遗弃是草率的。著名精神分析心理学的创始人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就曾观察大量“通灵”“降神”之类的巫术活动并由此建立起他的“集体无意识理论”与“原型理论”,他甚至据此猜测,伟大的耶稣原本就是一位能够号令鬼神、驱魔治病的“巫师”。
科学与迷信之间并不存在截然的界限。学仕的笔锋一转,遂指出“对于科学的迷信,和迷信本身一样不可取”,而那些被科学技术彻头彻尾武装起来的“日本731部队的科学家”才是“地地道道的人间恶魔”!
学仕书中关于神秘现象的记述并未停留在真与假的层面,而是将笔触深入到善与恶的层面:
一个个神奇的灵异故事,为一时一地的百姓提供了信仰的支柱,同时也提供了行善除恶的参照。
在乡下,不仅鬼离人的距离很近,神离人的距离也很近。老人们常说:“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村庄里的神,不但距离乡亲们很近,也很亲。人们把雷神不叫雷神,叫轰隆爷;把土地神不叫土地神,叫土地爷;把灶神不叫灶神,叫灶王爷。
奶奶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也告诫我们长大走向社会要做善事,不要做坏事。于是,做善事、远离恶事的种子种在了我们这一代人幼小的心灵里面。
学仕说,乡贤们谈论鬼和神,实际都是在谈灵魂的问题。在拜金的时代,还有多少人能够关注灵魂的存在?他援引已故作家史铁生的一段话,从而又将乡土流行的鬼神信仰上升到美与丑的高度:
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就像艺术,在科学无言以对的时候,在神秘难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顾不周的地方,为自己填写下美的志愿,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为自己许下诚的诺言。
学仕将鬼和神比作乡土上空的两只眼睛。这两只眼睛,有时候睁着,有时候闭着。如今,这两只眼睛都闭上了,村庄也就昏睡不醒。睡着了的村庄,还要睡多久?睡着了的村庄,还会醒来吗?
学仕对于文学创作有着始终不渝的深情,他的写作出自生命本真的冲动,他用文字书写心迹,文学创作已经成为他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学仕有着中国传统文化人的情怀,位卑不忘忧国,时艰尤感任重,这本书里凝聚着他对当下世事人生的潜心思考。虽然,比照文学创作的更高尺度,这本书里的语言文字还可以更贴切、更洗练、更精到一些,氛围的渲染、境界的创化还可以更丰盈、更灵动些。文学的追求,是永远“不封顶”的。
我与学仕建立友谊已经十多年,他对我的生态文化研究给予许多支持与帮助。那一年,他和他的朋友曾经陪同我们在大西北的丝绸之路驱车千余公里进行生态考察,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现在,他的这本《仰望苍穹》出版面世,我相信这将为我国生态文学创作领域增添一抹生机盎然的新绿,特意写下这些文字向他表示祝贺。
(作者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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