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文/王升君 图/张希清
车过黑河,穿过板桥村,沿直河向北,戈壁便铺展得平畴无际。风中晃荡着稀稀落落枯寂的黄蒿,像要摇落戈壁冬日的苍茫。随着车子前行,一座突兀、孤立的砚台越来越大,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砚台渐变为一座突兀的山峰,屹立眼前,这就是羊台山,也有称其为“阳台山”的。茫茫戈壁迎见清晨第一缕阳光,又送走最后一缕灿灿晚霞,如此温暖的名字叫人舒服。有传说这是唐僧曾晾晒经卷的“凉经台”,也有传说苏武曾牧羊在此,人称“羊台山”,命名都似乎过于虚浮矫饰,没有切着山的脉搏肌理。
上天安放这么一个巨大的砚台,山顶矗立一座烽燧,如椽之巨笔,蘸墨砚台,意象孤绝,秉承天地之气。与此遥遥相对的是相邻几座山上的烽燧。若有敌情,狼烟次第燃起,连相传递。开阔的戈壁,大漠孤烟,戍边的战士听到发起进攻号角的同时,也一定看到了家乡的袅袅炊烟。今天不再燃放狼烟,是啊,那么一个气势浩大的王朝,沉沉地盖下印戳,至今没有拔起,留给历史一个古老、苍凉、悲壮的意象。
羊台山突兀、孤傲。南望祁连雪峰,又隔着一衣带水的黑河;北邻合黎山,却不沾亲带故。其间平畴黄沙,茫茫无际,盛放铺天盖地的黄,以及戈壁的苍凉。没有依附,没有走向。刚刚有两只鹰盘旋在上空,好像它们才是掌管这座山的主人。
茫茫戈壁载着的除了羊台山,最高的就是骆驼。骆驼漫向山坡、戈壁,是牧人把褐色、白色的花朵撒在戈壁。晃动在驼背上的驼峰是骆驼的仓库。看驼峰饱秕,就知道膘份甚至当年水草的长势。古时贩运丝绸和玉石,全靠骆驼。那些行走在丝绸古道上的骆驼一定要选驼峰饱满的,才能驮着沉重的货物跋涉茫茫沙漠,穿越西域长途。在寂寥无边、严重缺水的沙漠,只吃几把盐,全靠消耗驼峰储存的能量。“哐铃,哐铃……”清脆、苍凉、雄浑的铃声,在戈壁的夜晚定然使狼群的绿光自卑几分。
现在它们不用赶路,不再负重,只用心觅食冬日干枯的蒿草,偶尔抬头望望远处的阳台山。高耸的驼峰再没有营养的消耗,对应着蓝天白云。中午时分,远远一队骆驼黑压压漫过来。希清想拍骆驼在井口吃水的照片,可是那些骆驼实在是走得太慢,像在用驼掌品味大地甚至细数沙子,慢悠悠迈蹄,又慢悠悠落下,实在是慢啊!大约200米的距离,我们趴在井口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戈壁风那么急,不如从容和淡地对抗,让风无奈。天荒地老的淡然,让时间破碎一地,这骆驼啊。
羊和骆驼都不用人看守,自由觅食。望远镜就是长长的牧鞭,牧民只要站在山头用望远镜一看,就知道自家的牲口都在。它们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睡在山洼洼。只有吃饱渴了才回来饮水,三天两天全凭着性子。羊和骆驼像是驯养的,没有人吆赶,自然认得自家井场。没有走错井口的,像恪守着一种规矩。到了井口发出一两声叫,主人出门推动水车,一股细流淌出。骆驼和羊喝足水后,自觉到场圈,望着静默的羊台山,开始行走一天的反刍。
山周围星星点点洒落30多户人家,有的几家联房,有的相距一两里。低矮的土坯房,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与戈壁的黄那么接近。屋檐下几根茅草耷拉在木格窗前,风一吹,忽悠一下,多像牧民人家的日子。太阳暖和,南墙下的几只鸡,慵懒地展开翅膀,或伸一只腿抖一抖,漫然觅向山坡。一只狗顺墙根卧着,对过往行人不予理睬,傲慢得让人很无趣。它们只有在黑夜里听到响动才“汪汪”几声,给主人传话。
一群羊,呼啦啦冲出羊圈,穿过几根木头歪歪斜斜绑扎的门栏,涌向山坡。一只母羊停下来,出生几天的羔羊“咩咩”叫几声,双膝跪地,吮住妈妈的奶头,吸一口,用头顶一下妈妈的奶盘,似乎这样可以获得更丰盈的奶水。母羊眼神安详,尽情享受哺育孩子的愉快。偶尔低头舔一舔羊羔湿润的卷毛,任群羊远去。
70岁的老吴三代人都在此放牧,是进到阳台山的第一家牧民,牧羊200多只。帽檐已晒得泛白,几乎辨不出底色。脸色接近戈壁的黄,皱纹让我想起戈壁上的沟壑,质感真实,多看一眼都会读出岁月的雕刻来。此刻,他正和老伴逮住一只母羊,给一只刚刚出生的羊羔喂奶。我问为啥这样,老吴老婆笑呵呵地说:“刚刚生哈(下)的羊羔还认不哈(下)娘母子,喂一次就认哈(下)了。一旦认哈(下)怎么也忘不了。”她的笑声里有做母亲的自豪,也像是对我无知的释然。
妈祖庙在羊台山南缘,约4平方米。这是我见过的最小、最简陋的庙。无门扇,1尺来高的妈祖神像正对着门,视野辽阔,正好看得到更广阔的人间苍生。土坯房低矮,泥皮剥落,屋檐椽头发黄,古朴而苍凉。正好接近人间的颜色,看着亲近。
妈祖是万众敬仰的“天上圣母”“海上女神”。妈祖一次又一次救助海难。她曾高举火把,把自家的屋舍燃成熊熊火焰,给迷失的商船导航。死后,仍魂系海天,每每风高浪急、樯桅摧折之际,她便会化成红衣女子,伫立云头,指引商旅舟楫,逢凶化吉。沿海渔民出海前先祭妈祖,祈求保佑顺风和安全,出海时在船上也供奉着妈祖神。
因为水,羊台山就是丝绸古道上一个温馨的驿站。商贾在这里养息停当,继续西行。沿海商贩在丝绸贩运的途中把自己的护佑神安放在这里,希望在茫茫沙海中仍然得到妈祖的护佑。
妈祖从人民中走来,是朴素的神。除了关心世间的逢凶化吉,好像并不敏感于荒凉和简陋。妈祖是贫民的神,在这荒凉的戈壁也不乏虔诚的供奉。庙里放着两袋香,是那些虔诚的信徒知道这山里买香不方便,特为别人准备的。
王妈妈的房子就在妈祖庙前,我们说去妈祖庙上香,她在门后的脸盆里麻利地洗了手。我略略听到她细声细语地喃喃:“上香要把手洗净。”心被敲了一下。她欣然跟过来,教我们上香。她说,我们来的日子好,初一是上香的日子,在我们上山前她刚刚上过。她有些迟缓地弯下腰去,跪在土地上,双手持香,上香,双手合十,眼睛微闭,深磕三个头,样子庄严虔诚。她教我们上香要心诚,心里默默地许个愿,不要说出来。这些我们平日似懂非懂的佛礼经她说出来,才感到了分量。我们一一照着她的样子敬香,诚惶诚恐,也有些别扭,生怕被她看出纰漏来。上完香,听说我们要给她照相,王妈妈一下子活泛起来,做几个很现代的举手翘腿的动作。每照一张就要过来趴在相机上看看。一边说好,一边又略带娇羞地拉拉头巾。我们被她感染,家长里短地寒暄起来。
68岁的王妈妈在阳台山放牧20多年,老伴去年去世。她也心脏不好,牢记医嘱,每天运动,甩胳膊多次,边说边演示,生怕我们听不懂。问起妈祖,她更是兴奋。每月初一、十五,牧民都会来此上香,妈祖是羊台山的神,牧民的神。王妈妈说,老庙原来三间,“文革”期间被推倒。20年前,有一家牧民在一个清晨发动全家人从山外拉来土坯、木头,复修成现在的样子。
水是山之魂。一座山要是没有水,鸟雀不来,是多么孤寂啊。羊台山的水古今勾连起来,滋味真是浑厚。
元狩二年(前121),汉武帝振臂一挥,霍去病率领大军长驱直入,匈奴落荒而逃,汉军索性冲杀过羊台山,深入匈奴腹地。退兵时,人困马乏,没有水源,匈奴围赶过来。正值暑天六月,马鼻子冒着丝丝白气,将士干渴难忍,倒在沙地上站不起来。霍去病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红鬃坐骑长嘶不前,嘶鸣撼天,铁蹄刨地,沙地竟然现出湿漉漉的沙子。生死时刻,人和马都受神的启示,果然挖出一股汩汩清泉。后来人们叫它“马刨泉”。
战争远去,山与水与人相融。马刨泉为汉朝江山尽了涌泉之力,也给了人生存的机缘。狼烟过后,流落疆场的戍卒,或者匈奴的伤残兵卒,日已忘记战争的伤痛,万里疆场,便演绎成了牧民蓄牧的江山。也是因为水吧,贩运丝绸的驼队、马匹常常在山下安营歇息。
当年的马刨泉就在牧民老褚家的场院里,甘肃省临泽县文物局立的石碑上刻有“马刨泉”字迹。眼前所见马刨泉,是一汪清浅。水不多,但老褚的80多头骆驼或60头驴从来没有饮干过。老褚映在水里红润带黑的脸,有山的颜色。
当我们赞叹老褚价值百万的家产时,他说:这都是我一辈子苦哈的。他慢悠悠地谈吐,好像这些家产与他无关。又转移话题说,羊台山的水碱性大,助消化,去病,延年益寿。去年,他到张掖在儿子的楼房住了半月,胃胀吃不下饭,像蹲牢狱的咧,于是又匆匆忙忙回到羊台山。老褚皱了皱眉,像是那段煎熬还没过去。60多岁的老褚从他爷爷开始,一直在马刨泉边上安家放牧。
除马刨泉外,其他牧民都挖井取水。在平地挖2米深,水即滢濴,井上一架辘轳。老刘的井口上一根胳膊粗的木杆按在辘轳上,没有经过木匠削砍,抓住木杆粗糙的枝节,像触摸到了树木肌理脉络的亲切。推动木杆,一股清澈的溪流哗哗流出。一年四季,30多户人家,30多眼井,30多架辘轳,围着羊台山,吱吱呀呀地欢唱。中午时分,一群羊围着老刘的井口饮水。我们帮老刘推木杆,哗哗水流映着细碎的光,像调和的牧民光阴,平凡而闪耀。
我们趴在井上喝了略带咸涩的水。淡淡的咸味,是几千年前汉朝的味道。
我问老褚,在山里会寂寞吗?老褚说不会,守在这里几辈子人了,有牲口作伴,山高皇帝远,人心静得很。这里就是天然的养老院,晚上可看电视(有光伏太阳能发电),偶尔也会几家聚在一起喝酒。和老褚说话,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移。
最近听说有人要开发羊台山为旅游景点,我开始惆怅那种热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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