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张骁鸣 黄秋芬
Doi: 10.19 765/j .cnki.1002-5006.2019.05.004
一、龙舟赛转型及其困境
“传统体育文化遗产”,或“传统体育”“民俗体育”“民间体育”,参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布的《国际传统运动与竞赛项目宪章》,其更正式的名称应该是“传统运动与竞赛”,属于比较典型而又能够引发人们兴趣甚至是参与行为的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将中华文化圈的龙舟赛认定为传统体育文化遗产,估计不会引发太多争议。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近年来国内各种社会力量和资源在组织发展各项龙舟赛或相关系列活动的时候,往往只重视了其“体育”的一面,而忽视了其“传统”“民俗”“文化遗产”的一面。
原国家体委在1984年将龙舟列为全国正式比赛项目,中国龙舟协会也在1985年正式成立,这两件事被视为我国传统龙舟赛进入新的发展阶段的标志。此后多年间,一些地方开始陆续办起各种级别和规模的龙舟赛,包括1995年由国际龙舟联合会在湖南岳阳举办的“第一届世界龙舟锦标赛”,但它真正进入公众视野、成为舆论热点,还是要等到21世纪以后。这里也有两件事值得回顾。其一,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后,从体育届到民间陆续出现了有关“龙舟入奥”的讨论,一个看起来比较“务实”而“客观”的流行说法是:推动龙舟入奥显然为时过早,不妨更加主动地在全球推广龙舟体育运动,继续扩大其国际影响,提升其作为现代体育赛事的标准化、组织化转型。其二,2011年4月,国家体育总局社会体育指导中心、中国龙舟协会、中央电视台体育频道三家正式合作签约创办了“中华龙舟大赛”,而中视体育娱乐有限公司和各赛事举办地政府成为实际承办方。国家级主管机构、协会、媒体、地方四股力量同时介入并全面合作,似乎直接响应了推动龙舟赛从传统体育向现代体育转型的呼声。
下述说法或可代表很长时间以来人们对龙舟赛的当代适应的基本取向:“在近现代体育价值观念引导下和弘扬民族体育文化大潮中,现代龙舟竞渡已不囿于江南河流之中,而逐步形成一项世界范围内深受人们喜爱的按一定组织进行的体现现代体育竞技价值的运动”①。在这短短几句话中,“现代”两个词被重复了三遍。而如何理解这里的“现代”呢?解读的重点似乎应落在“按一定组织进行”这个明确而又模糊的表述上:之所以说它“明确”,是因为它指出现代龙舟竞渡与“江南河流”中可见的传统龙舟竞渡在活动组织上不可同日而语,二者由此分野;之所以说它“模糊”,又是因为它有些羞羞答答,没有把“(近)现代体育价值观念”引导之下的“现代体育赛事”的典型组织特征以直白的方式讲出来:技术机构和裁判机构主导;规则精细化乃至严苛化;选手往往不再有“社区”身份,而成为抽象的“社会”主体如单位、地区或国家的代表;绝大部分选手与东道主观众之间彼此生疏、空间隔离;“获胜”或“夺冠”也变得概念化、单一化、对象化,似乎不过是一个总会出现的必然结果,与传统时期可能带来的那种满村欢腾、举族荣耀以及持续良久的兴奋感、满足感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语。
就当下而言,被现代体育价值观念改造以后的作为现代体育赛事的龙舟赛,似乎并没有获得意想中的长足发展,特别在扩大民间基础、吸引忠实观众或游客等方面。其实早在“中华龙舟大赛”创办之初,央视曾为转播其分站赛事而放弃转播NBA,就已经引起了大量电视观众的不满和媒体上的种种质疑;而后,赛事基本上以各省各市申请承办的方式轮流举行,在参赛队伍规模逐步扩大的同时,也陷入了国内不少无优势地位的竞技体育项目职业赛事或准职业赛事的相似窘境:场内热闹、场外萧条。这也使得拥有“传统体育文化遗产”和“现代体育赛事”双重属性的龙舟赛,既没有因其文化遗产内涵而成为有影响力的文化旅游项目或节庆旅游项目,也没有因其竞技体育特色而成为有号召力的体育旅游项目或赛事旅游项目。这不禁引人思考:传统体育文化遗产和现代体育赛事这双重属性在龙舟赛中的人为拼合,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此外,龙舟赛作为传统体育文化遗产,自然也包含现代体育赛事的核心内容——竞技,而传统竞技与现代竞技之间难道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二、回归日常生活的龙舟竞技
传统竞技通常由一定地域边界或族群边界所限定的社区(community,也即“共同体”)内部共享、自发组织,其吸引力决定于社区内部的有机团结水平,其持续性由日常交往活动中与赛事相勾连的无数事物所共同维持。
所谓“日常交往活动中与赛事相勾连的无数事物”,以龙舟赛为例,除了历史上积淀下来的纪念、信仰、祭祀、祷祝等相关活动以及与端午节其他风俗紧密相关的事物之外,也包括平日里每天从停放龙舟的码头经过,不时见到村里的精壮小伙在河涌上挥汗如雨地训练;还包括观看村里手艺人对龙舟的细部加以精心的维修打磨,一起期待画师为保住去年夺冠龙舟的“好运”色泽而不断尝试配比出一致的颜料,留意到邻家几位老姐姐刚刚相约要从明日起一起去赶制今年的新旗帜;更包括心情激动地爬上栏杆只为看清楚龙头、龙牌、龙尾被送入祠堂并完成龙眼点晴,或者算好日子后,一大清早就赶往河涌边抢到最佳位置以等待龙舟巡游通过,想要亲自摸到精美的锣伞和彩旗;甚至包括在自家店铺
①倪依克.当代中华民族传统体育发展的思考——论中国龙舟运动的现代化[J]体育科学,2004,24(4):73-76遇到健硕干练的龙舟队长来买烟时那种莫名的亲近感和穷开心,或者偶然见到互为对手的邻村龙舟队那小有名气的教练时,喉头感觉干涩,眼神变得游移,心里也涌起一阵紧张,或瞬间便想起前年赛事最后一刻村里队伍被赶超时那种痛苦……龙舟赛就像是一个有无数种分身术的神灵,轻巧自如地附着于每个社区成员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隨时随地都可能以某种方式对他们“显现”。龙舟、龙舟队、龙舟相关仪式与村民、村子、村子的历史与当下所涉及的各种事物,就在不起眼的日常生活中共同构建起无比繁杂的交互意指系统( system of inter-signification),由此形成一张四通八达、韧性十足的意义之网。这才初步确保了跨社区之间的龙舟赛这一传统竞技活动的吸引力和持续性。
此时,对于传统竞技而言,赛事的实际组织方式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因为只要其吸引力和持续性有保障,赛事就一定会年年举办,无论其具体如何举办。比较而言,现代竞技却首先特别强调赛事的实际组织方式,因为它是一种超社区层次的社会竞技,迫切需要能够提供源源不断支持的外部力量,例如中华龙舟大赛背后的主管机构、协会、媒体、地方政府。但这种支持只是维持了一个赛事的组织行为本身,而对于赛事的本质方面——意义与价值——的关注或贡献,只停留于提出概念或喊出口号的层面,而并非源自日常生活中不断“打照面”“打交道”的那种熟悉与自然,也就显得陌生而别扭。胡娟在细致考察了我国龙舟竞渡之流变后指出:“人类文化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把人类感兴趣的和日常活动的原料组织起来成为标准的和传统的风俗。各地的原料可能会有不同,为风俗的形成提供了各种可能的方法,传统即在这些方法中加以选择,固定成一种类型,并与当时的社会价值选择相切合。因此,民俗体育活动的差异取决于当地人民生活世界的原料的不同,却又统一于社会的民俗文化需要”①。在多数学者都认为应该强化和加快龙舟赛向现代体育转型的呼声中,在一些地方将现代体育赛事以及与之密切关联的商业赞助、经贸活动、文化创建等内容植入龙舟赛的“成功尝试”中,这样的冷思考显得难能可贵。
从符号学的角度看,符号过程越复杂密实,所可能牵扯的符号要素(精神要素、行动要素、制度要素)也将越丰富,而各种要素之间往往互为能指与所指,其中的符号意指就不容易被打破或被人们遗忘。形成这种强韧的意义之网的最好条件,自然就是让使用这些符号的成员——如以村为单位的龙舟队伍及其所有村民——能够频繁地与之相遇并加以使用。这就是本文建议“把日常的还给日常”的主要考虑,因为只有当一个事物在日常生活中全面符号化,个人才会有身心一体的感受,社区才会有你我共在的熟稔,在精神层面激发依恋,在行动层面造就习性,也就更容易在制度層面形成自觉。由此看来,当代中国以现代体育竞赛的方式来改造龙舟赛时,所缺失的恰恰是这样的一种“日常”,其间的符号过程相当简陋,符号要素也十分有限,要素之间的交互意指或竟至于阙如——例如仅靠空洞的概念和口号来维持;面对这样的龙舟赛,无论是居于其中的组织者、参赛者,还是当地老百姓或者现场观众、转播视频前的观众,都体验不到那种源自日常生活的根植性。
三、对非遗项目旅游开发的启示
我们作为旅游现象的研究者和实践者,同时也是传统体育文化遗产的关注者和受益者,很长时间以来可能都存在一种错觉,即:只要观念合宜、方法得当,似乎总可以找到一种将类似龙舟赛这样的传统非物质文化遗产转化为旅游者所喜闻乐见并愿意为之买单的现代旅游项目的实践技术,并将之落实为某种类型化的旅游产品如民俗体育旅游、传统赛事旅游等等。事实上,依据本文的粗浅探讨,我们很可能还没有领悟到并足够尊重这类遗产的实质。技术自信有可能让我们忘记了去思考一些奠基性问题。从本文的龙舟赛个案分析来看,如果它作为传统文化遗产只能在“社区”这个层次才能确保其充分的吸引力和持续性,那么我们就不能在尺度上发生错位,认为可以按现代体育赛事观念及其组织手段,从“社会”这个层次来对之加以改造、提升、扩张。真正想要亲近这类遗产,只能建议旅游者寻找并去往那些依然还在以日常生活方式对之加以传承和发扬的有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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