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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原本是寻常

时间:2024-05-17

崔崔

我想言不及义下,从一段经历说起。

我曾经在福建的乡下过过一个春节,那是我从北方迁到福建的第一年,不想“被春运”,干脆抓了另一个外地同事,去一位永春同事家里过年。事实证明,这非但是个正确的选择,还是场相当难忘的经历。

永春同事家在乡下。厦门出发,大巴坐到县城,再换一辆出租,一路指点司机,穿过拥堵的小镇圩场街,不高的山包包的不险的山路上兜几转,放眼下癞子头样花茬茬儿的水稻田,就能到村子里的家门口——这个时节,稻田里是不放水的,水稻茬儿一簇簇戳在湿润的黑泥地里,然而因为田垄蜿蜒曲折的线条太漂亮,以及在大冬天里也满山满野各种绿的渲染,癞子头也闲闲地诗情画意起来。空气清冷猛醒,人在车里,车在山间,平移行动中,心里有种敞亮干净,觉得这就叫作“在天地之间”了,欢欣而愉快。

换出租前照例是要吃饭的。永春同事很得意,简直是眉飞色舞带我们去到县城边边,就为吃家白鸭汤。小馆子在县城通往下面镇子的道路交叉口,像寻常乡下人家一样自起的三层瓷砖小楼,前门面、后住家。我们去的那天,年已到廿九,生意寡淡,馆子里整洁冷清,透过窗子洒在身上的几把太阳光不温不火,反倒像是自家吃饭。永春白鸭在闽南小有名气,鸭好,白羽红冠,做法好,加多味药草文火慢炖,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就说过有药疗滋补功效。鸭汤果然清甜,鸭血嫩而弹,我们两位“蹭过节”的自然懂得张弛有度来捧场叫好,羞涩却又热心的永春同事快乐地眉毛愈发活泼起来。

看地形,村子是在一处狭窄山谷里,村中房舍或依溪水,或傍山势,错落别致。门前屋后有龙眼树、榕树、桂花树,家家通例是几垄菜畦,收拾得平整可人,芥菜长得正在劲头,叶片肥绿壮硕有怒意。“霜打之后最好吃,清甜脆嫩。”

福建的乡野,格外有乡野的味道,想来第一是跟地形有关。北方的土地,一马平川,村庄也四平八稳,遇上大张旗鼓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一番行政规划下,横平竖直,一栋栋像复制粘贴出来的房子地毯般铺出一个方阵,没个村头,没个水尾,老树太旁逸斜出,砍掉,让人痛心。福建这边,山多得简直跟云南有一比,回环绵延的山,河流切割,水势冲击,山谷地是被自然的筋骨限定死了的,破破碎碎一小块地,已足够先民们恭敬珍重,那是容身之处啊!经战乱、颠沛流离而来到这荒蛮陌生地的先民,小心翼翼,勘察风水,举合族之力,营造经营,通常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同姓宗族,最早期的大家族,聚居在一个建筑体中,为经济,更为安全。像福建那些奇异的堡垒式建筑:圆形土楼、方型土楼、闽西大堡……逻辑无不如此。而几代之后,家族开枝布叶,兄弟子孙各挑一脉,依着祖屋,择地另起基业,像榕树的气根,不断落地再生长。这是一种天然的次序与格局,又建立在紧缺与必需之上,其错落有致是事出有因、因地制宜。这种于实用之上腾挪打磨出的美感,向来是中国人所擅长,也最能让人感到踏实而舒坦。

永春同事要带我们到后山转转,说是他小时常去玩耍找乐的地方。沿着几家屋院,一条小路径折上去,村与山之间,相距并没几步路。听他说是有很多事情可干,挖笋就是比较实惠的一件。山不是深山,但养育村人的各类物产一点不缺。熟悉山上自然的村里人,懂得在合适的时间去合适的地方寻找,城里人向往“野味”、“山味”,倒不一定是一条舌头就能体认微妙差异,而更多是对自然与人之间这种“供给”关系的迷恋。

的确,福建曾经是“僻壤”,但福建的乡村在面貌、自然、物产等上面,表现出来的却只有丰饶。在福建说“到乡下去”,管它去的地方有名气没名气,一方山水与怡人景致总是不难遇见的。就如同崔建楠老师在拍摄闽江的过程中走过的那些小村:“植被很好,草木茂盛,满眼都是绿色,猎人都没有了,鸟兽也变得很多。”

这样的乡村,不同于那些一上来就震住你的古村古镇:明清老街、状元宅邸、魁星阁与城门楼,似乎稍整改下,便可以出古装戏外景,虽然福建也绝不缺少这种大家闺秀款的村落。但类似同事老家这种,是最寻常不过的乡村,质朴、野而不粗,也充满可爱之处,关键是走出城市,便随处可以撞见。它们或许是一个更真实也更普遍的“原乡”的概念。

古村古镇可以开发旅游,这种小家碧玉,我们如何看待它们、对待它们呢?如果不是因为同事,我又有什么机会来到这里,从从容容地走一走,住上几天呢?我想到了台湾或日本的一些乡村。乡村与乡村,散落在自然之中,又由它们,将城市与城市之间的空白,省略号般点缀起来。日常、寻常的村镇,也并没有景点,往往也是在山水之间,一条主街,错落雅致的乡间屋院,稻田,学校……看起来,它们的乡村并没有比我们的乡村,先天条件优越多少,然而在那些地方,城市与乡村之间,交往的通道是畅通的,城可去、村可回,平等而亲切。

宁可去承认:我们想要在乡村感受到的,本就不是轰轰烈烈。就如同小川绅介那么悠缓地拍摄牧野村,拍摄稻米的种植。种个米有什么好拍的呢?这个当中能有什么惊世骇俗呢?但是他就是将自己的时间,抻到了与当地农民的时间一致的刻度,然后,仿佛放大镜一样,一些细微的感受力便蹿出来了,比秒更短的时间,感觉到了;比针尖落地更小的声音(譬如农民说的听,稻米在抽穗),听到了。我们所希求于乡村的,无非就是这些:在一种时间与空间都足够宽敞的闲淡中,在从饮食到劳作、与自然更为相同相连的生活细节中,体认印证一桩又一桩不大不小、不浓不淡的愉悦,平衡和慰藉下心灵罢了。这反倒是对真实的原乡的尊重。

大概恰恰是需要这样一种平常心,以及“声贝值”比较低、是宁静而非嘈杂的内心的愉悦,我们看待乡村游的目光才可能更宽泛一些,我们的乡村游,才不会全被复制成在假古建中看民俗表演加吃土鸡打牌九的恶俗节目。

这个当中,平淡的底色下,难免会有惊喜。在年饭后几场让我头疼的牌局之后,我的惊喜来了。同事拉我去烧香拜拜,说这是本地由来已久的年俗惯例。子夜时分,寒气袭人,乡间田垄地上望去火光彤彤,本地乡人走路的、骑摩托的、开车的,四面八方,夜色中赶路,汇向镇子上不大一座娘娘庙。像是全世界所有的鞭炮都同时在庙门口炸开,原本寻常的一座小山村,在那个深夜,向我这个外乡人,展现出了一种骇人的辉煌。成千上百人,炸完了鞭炮,再涌进小小的、甚至因为新修而显得有几分拙劣的庙宇,高香烟头蹿着火,香火味道被湿重夜露打得愈发悠长,烟气弥漫成雾成云,直到那刻,我才清晰看见在暗夜中,一个传承不绝如缕的乡野的核心,深觉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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