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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化,手上谱牒

时间:2024-05-17

Awing

“可能全村只有我家里有。‘文化大革命那阵子,我不准他们拿去,我说,你有什么资格拿去。”宁化县曹坊乡石牛村村民挂起了模糊不清的先祖遗像,围观的人们啧啧称奇。村里很热闹,童氏家族要修族谱了,上次修谱是中国最后一个皇帝宣统帝在位时的最后一年,即1912年,始修年代不详。

著录人开始了忙碌的查证工作,这是一部童氏家族近百年的生死录。

“可惜,日期不晓得,哪天死掉的。”

“我要她卒的日子,有生就要死……清明节上谱,上午上添丁谱(红谱),下午上亡人谱(卒谱),还要上那个,比如娶进来的。这次我们都要把它搞清楚,要半年时间才可以……”有些生卒不详的家族成员,著录人还要查询几公里之外坟碑上的记录。

当童氏修谱理事会认为关于所有家族成员的记录都齐整了,他们便找来了住在县城的修谱先生邱志强(又名邱恒勇),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我爹二十年没修了,他到处订合同,谱就扔给我修。我一定会照合同来。”对于理事会诸位老童的不信任,小邱有点不耐烦地说。理事会觉得两万六千块钱好像是给多了,这还不包括每天生活补助费十二块,半年下来也不是小钱。

修谱一定要这么修吗?其实对于这样的问题,他们自己从一开始就有答案。“电脑打字方便,但是这种谱时间保存得长,几百年都好湛。贵是贵了,要两万多块钱,拿去打字是万多块钱紧够得啦。”

小邱的修谱是传统手艺活——采用玉扣纸的木活字手工印刷。虽然一天只能印几版,一版印完,再拆掉排新版,工序十分繁琐,但是能保存上几百年的时间。童氏修族谱理事会坚持找修谱先生,因为这是件庄严慎重的事情,要做就要做得对得起祖宗。

“雁门郡童氏族谱开刷大吉”红纸黑字的单子发给了村民。小邱开始采木料、刻字、雕版、装盘、上墨……一张张棉柔的手工玉扣纸在棕毛团的拍打下,印刻出了这个家族每个人的名字和事迹。“他这纸好白,印来就好窈窕。”闽西北客家话对纸张的称赞会令人想起淑女的美好。

印刷完毕,小邱的工作却只是完成了一半。裁谱、起师、祭谱、入箱、打醮、游谱、发谱、谢师……在伴随着鸡血或猪血的诸多伴乐仪式中,修谱事件不只是寻根问祖的家有一谱,而且是敬祖穆宗的虔诚祈愿,“昔者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从象形文字创造者开始,作书于鬼魂,是一场祭祀。

2009年12月,童氏宗祠里子孙满堂,他们终于等到了发谱的日子。小邱揪着大公鸡跳上了桌子,“……伏以,手举金鸡择凤凰,伸得头高尾又长,头高能带千年福,尾长能载万代粮。”此时,“万代粮”被撒向了大簸箕,“一撒宗枝繁衍,二撒祖德留芳,三撒万代兴隆,四撒永发其昌,五撒五谷丰登,六撒瓜绵椒延,七撒儿孙绕膝,八撒兰桂腾芳……” 撒粱米仪式结束后,童氏家族成员纷纷领着自己的谱箱离开了祠堂,只留下乡村乐师的锣鼓声和修谱先生小邱。他扯下挂了半年多的大红纸(客家俗称“老爷”,即修谱业的祖师爷)——这是小邱进入这家祠堂以来陪伴着修谱过程的见证物,他每天都要给它上香,还要在村头的社公(土地公)的小庙所,燃香放炮,焚化老爷图,才算修谱圆满。

鬼叔中身穿独立纪录片电影节纪念T恤,身材精瘦,语速很快,是一个随身带着DV的体制内公务员,在普桑车里放着“独立”衫以便随时更换制服。

“好玩。”对于长期关注的民间手艺,他的解释简单又复杂。鬼叔中专门用来剪片子的电脑里,堆满了民间技艺素材如做蓑衣、制土陶、打草席、钉砻、做篾……《玉扣纸》是第一个剪辑成片的“处女作”,“你知道那个老头子很厉害的。每天夜里,他检查纸,28道造纸工序哪道环节出了问题,他都看得出来。”

宁化盛产手工土纸,上品称“玉扣纸”,细嫩柔软,洁白如玉。鼎盛时期,宁化有五百余槽作坊,产出的玉扣纸为档案、史籍、经书、族谱、契约等印刷首选,但鬼导的《玉扣纸》却成为对最后一个纸寮作坊的纪念。“现在玉扣纸都是半机械的。尤其踩竹蔴不是人踩的,就没有韧性。机器踩坏了纤维,纸就很脆弱。”鬼叔中说,“老头子也没有徒弟了。”

“老鬼!”中气十足的男音,圆乎乎的黑脸,亮闪闪的眼睛,修谱先生小邱如片中所见一脸稚嫩。“老鬼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31岁的修谱先生说。

前一年修完童氏族谱后,小邱与同村的夏氏订了合同,开刷已有段时间。“老鬼的片子后,我接受太多采访,耽误了不少时间。昨晚还有什么报打电话给我,睡得迷迷糊糊的。”

“是我惹祸!”老鬼笑道。

“我到时拿不出来,名声就臭掉了。”

修谱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是庄严肃穆的事情。开刷到谢师,修谱礼仪都要按吉日照办,如果不是开刷日子,小邱本可以和老鬼一起去北京参加宋庄独立电影节。虽然有点遗憾,但小邱还是觉得修谱更重要。从10岁开始捏玩木活字,闻着墨水香,听着玉扣纸声,小邱对族谱太熟悉。“我对它感情太深了。我开过店,卖摩托车配件,但只要听到有人修谱,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小邱自豪地说村民都叫自己“邱先”。修谱先生,旧时与风水士、私塾先生一同定位为中九流,意味其手工艺是知识与技艺的结合。小邱是宁化仅存的祖传手艺继承人,也是唯一还在持续修谱的先生。“其他人的全都烧掉了,就剩下我叔公传下来的那套活字,他们都不修了,工具摆在那十几年。”

小邱在修谱先生中算家境殷实的。“我业务很多,忙不过来。不会失传的,我肯定会传承下去。我儿子、外甥要是不想学的话,我不勉强,我就收入室弟子,传一套工具给他,叫他必须用我的堂号,以我家族的名义一直修下去。即便没有市场,我都会找一个弟子,我倒贴钱给你,我也要传下去。”小邱家的“文林堂”至少一百多年了。小邱的工具箱上还有堂号的标志,他说这个是一定不能丢的。

离开宁化县城四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曹坊乡石牛村村口。石牛村的小路两旁种了一些法国梧桐,远处走来穿蓑戴笠的村民,构成了别致的乡村雨景。路过童氏宗祠,小邱耿耿于怀。“我到现在修了18年的谱,去年是最失败的。发谱那天,我徒弟来这不到一个小时就拉我想走,我说我们做事有头有尾的,到后来我除了没吃完饭,其他的都做了。我们不会说你客没请完跑掉的,但去年我跑掉了。他们内部有矛盾、分歧,对我们师傅疏忽了。对我们不理不睬,我该做的事做完,起码传出去我不会被人说,在你那边做不做客是另外一回事,我就走掉了……”小邱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说好了裁谱仪式早上开始,但快中午的时候才有人过来。“我现在修隔壁夏氏族谱,童氏理事的人遇到我会说去年真的不好意思啊,他们也觉得丢脸,哎,老鬼也知道,我修得真是很不情愿。”

相比童氏宗祠的古旧,夏氏宗祠的鲜红色漆亮丽得着实令我吃了一惊。“自中而外人间万姓觅源流,从古到今天下百族遵礼乐。”一对石狮,一对牌匾,在祠堂前驻足时已感受到了一个宗族的慎终追远。“这祠堂是乾隆年间的,两百多年了,去年刚花了25万重新装修,这门神是请人现场画的。”门神对着祠堂前的池塘,池塘里养着满满的水芙蓉,等待着人们摘去喂猪。

“祠堂,是一种奇怪的建筑。它具有民居的形式,一幢完整的房屋,有门、廊、厅、天井、房间,但它不是住宅。祠堂是阴阳之交,一个宗族内的死者与生者定期或不定期聚会之所。”(萧春雷《世族春秋》)当我们推开大红门,走进了会稽郡夏氏祖宗的乐园,他们的灵魂在此安度了两个世纪。一次次被重新记入族谱,仿佛是他们一次次获得了重生。

小邱掀开遮布,排列起了字盘。密密麻麻的木活字在木盘上形成了神奇的几何图形。前八盘是常用字,如第一盘全部是皇帝的名字,他们的执政期作为出生时段的刻度;第二盘是子、午等出生时辰;第三盘是一、二、三等数字……第九盘开始,便按照词典的顺序来排列,11万个活字上的汉民族姓氏,在这一撇一捺中绵延了五千年。

小邱对照着旧族谱开始拣字,拣完后嵌入排版盘,用棕毛均匀涂抹墨水,铺上玉扣纸后棕毛团拍打之下,两页的族谱便印好了。

有些常用字,小邱就用梨木、枣木、荷木等纹理细致的木料雕刻补回,因为一个字一般用上500次左右就会磨损,修半年的谱,有两千个字需要重新雕刻。小邱还要跟修谱姓氏的族人跑到山上测绘祖坟和祠堂的地理图。崇山峻岭、水流、田亩中,点缀着祠堂和坟墓,后人完全可以依照这些图版去找寻祖先的墓地。

小邱说夏氏修谱理事会都是明白人,不像其他人不懂事理。有一次,修完黄氏族谱后,大家抬着谱箱举行游谱仪式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坐在轿车里不肯下来走路,小邱就说:“你不走路,就不能游谱。”那个人便问家族中的老人:“他是谁?”那位老人回道:“我们家族1600个男丁,他不是我们家族最大的,但他是我们这个家族最大的请来的先生。”修谱先生受到的不是个人的尊重,而是来自整个家族的尊重。

这份尊重也来自小邱的职业精神。每次修谱,他都是带着自己的印刷工具来回。民间有些修谱先生偷偷多印一份谱牒,转卖给私人收藏者,小邱认为这违背了职业道德。此次夏氏家族印六箱,县志办提出征集第七箱,如果县志办不要了,小邱说会在夏氏家族面前把那第七箱烧掉。“我一张底都不会留。”他就像不曾存在过的游仙,用指尖的光影画出家族的繁茂枝叶后,消失在了远处。

“这本《世族春秋》给你吧,县里刚出的。”

“嗯,不错啊。”

2010年我们采访时,宁化县文化馆的戴先良和小邱成为朋友近两个月了,两个人一有空便聊起关于族谱的事情。老鬼的纪录片拍摄的是族谱,人们却从他的纪录片中发现原来濒临失传的木活字印刷至今还存在,戴先良对这个濒临灭绝的民间手工艺充满了好奇。

“我们在宁化看到很多木活字印刷的谱牒,去年非物质文化普查的时候我们都没意识到要报上去,都没想到这是这么濒危的东西。对我触动最大的是,为什么发现得这么迟,这件事情做得太晚了。宁化有这样的文化遗产我感到很骄傲,这是全国甚至全世界都稀缺的东西。我们做好这项工作,对小邱他们也是多了一个出路。”文化馆馆长裘锦才说为自己的失职感到很遗憾。

于是,他们两人从那年4月份开始,对木活字印刷进行了田野调查。戴先良最得意的成果是收集来的康熙“蓝氏族谱”,“这本你们一定要看看,纸是上等玉扣纸,活字刻得漂亮,油墨很均匀。”这本族谱是两个人从生锈的铁箱抢救而来,被保存在馆长办公室的干燥箱里。

因为宁化人修族谱,玉扣纸和木活字印刷才得以流传至今天。我想,如果没有对纸张考究的族谱,便不会有质地结实、不易老化腐蚀的玉扣纸;如果没有需要保存几百年的族谱,便不会有印刻至纸张内里而非表面的木活字印刷。客家人敬祖穆宗的千秋伟业,无意间成为两种民间手工艺的载体,传承到了今天。

“文化馆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做这方面的事情,力不从心。”采访时,裘锦才和戴先良正着手准备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书,发现内容丰富的客家祖地的文化遗产因为经费不足而走不出深闺。两个人对此前去深圳参加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时的窘迫记忆犹新。都是装修漂亮的展台,只有宁化县的玉扣纸和木活字在一个角落的小台子上展示;都是印刷精美的附带光盘的书本和册子,只有宁化县的玉扣纸和木活字的介绍印在一张正反面的纸上。寒酸,是戴先良忆起来的第一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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