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7
尼佬
大概地球上所有人都喜欢用方位来归纳,就像老外把中国菜分为北方(京鲁)、东方(沪扬)、南方(港粤)、西方(川湘)四大系统一样,印度也常常被东西南北地划分,而且刚好有现成的四大都市:德里(北)、加尔各答(东)、孟买(西)、金奈(南),在一片糊里糊涂的咖喱中,其实各有不同的成色。
中国有南粉北面之说,换到印度,那就是南饭北饼,所以可想而知,从吃米地区过来的我,自然是对印度南方更感亲切。而且通常来说,南印度的菜肴比北方更辣,这可能跟传入者葡萄牙人主要在南方沿海殖民有关系。那个辣度的变迁,就像从关中平原越过秦岭,落入巴山蜀水中。
巴山蜀水毕竟在古代就有花椒来调味,今天的我,则很难想象辣椒传入之前,印度咖喱是不是会更温和一些。16世纪,葡萄牙人占领了果阿和第乌岛,把红辣椒(Mirch)带到了印度,自那以后,这个小玩意儿就成了全印度料理中最重要的成分,风头盖过了黑芥末籽、豆蔻、孜然、姜黄、大蒜这些传统的玩意儿。当然,正如中国今天的料理也充斥着历史上的异域之物一样,印度料理也有很多成分其实是源自外国的,譬如在中世纪随着中亚侵略者而来的藏红花。
南北的差异甚至体现在“咖喱”这个词上。在北方,你很少能在菜单上看到咖喱,除非是应付外国人的游客餐厅。原因在于,咖喱这个已经流传到全世界的词汇,其实是来自南方的泰米尔地区,是英国人取了泰米尔语中的“Kari”来命名,而它的本意仅仅是“酱”。就像你不可能把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叫成Dimsum(英语里的广东茶点),南北差异就是这么大。
我在印度印象深刻的料理,大致都跟鱼有关系。毕竟,在吃了无数的羊肉和养殖鸡肉之后,很多捕捞的鱼,在重重香料之下,仍然能给你带来无尽的鲜甜感。最好的一次是在漂亮的海滨城市科钦,那是一个称得上高级的餐厅,我点了一个餐厅推荐的鱼,端上来的时候,旁边的一桌新加坡团一阵惊叹,每个人都夸我太会点。因为这道菜完全超脱了一般人印象中的“一塌糊涂”的印度菜形象,虽然仍然有丰富的香料,但他们都是原形的!口感上,它就像一份黔东南的酸汤,放上了热带的香料,以及印度洋的现捞海鱼,那顿饭我自然是把白饭都全面扫光。
科钦或者说整个喀拉拉邦还真是与众不同。这个共产党执掌最多年的南方小邦,有着人数众多的叙利亚基督教徒,几乎是这一教派最后的遗民,有在南方称得上很高的穆斯林比例,有全印度最高的识字率,可能还有全印度最多的无神论者,在共产主义火热的那些年代,这里甚至出现了一些印度罕见的跨宗教和跨种姓婚姻,这么一个多元又讲平等的贫穷南方,食物的选择也颇有些众生平等的意思。我不止一次在餐厅上发现了牛肉菜肴,甚至猪肉——这里几乎没有喜马拉雅佛教徒。
科钦岛最著名的景观,乃是所谓“中国式渔网捕鱼”。不过街头海鲜小贩对海获的处理,在中国人看来,不免仍有暴殄天物之感。基本都是油炸,再附送浓郁的蘸酱,那些印度游客倒是个个抱着大螃蟹,啃得津津有味。
我离开科钦直往南方,去回水中的小镇阿勒皮,这是印度版的江南水乡,海水倒灌入平原,人们就沿着水道而居,在院子里种上椰子、缅桂和油甘子,一年到头都是富丽的香气围绕,你很难想象,这里也会贫穷得成为全印度最大的海湾劳工输出地之一。如果有所谓“革命传统”,这里一定是印度的水浒发生地,来来往往的船只和渔民,在密密的椰树掩映下穿行,感觉很容易就一个浪里白条,忽而消失在水中了。
当然这里没有“白条”,只有晒得比我还黑的南方藜黑居民。我乘坐独木舟进入运河,遇见了不少穿行的船夫,一位劳动人民居然还知道“常恺申”和“毛泽东”的斗争故事,我想,大约也是在喀拉拉共产党的夜校学习过文化的吧。
在大江和小沟中缓慢穿行,有的河道窄如在森林中穿行,有的地方又宽如海湖交错。稻田在水中广泛地分布着,一派不逊色于顺德或苏州鱼米之乡的风光,然而跟我的船夫去家访时,却发现他仍然家徒四壁,两个女孩念书的好成绩挂在墙上,成为这一家的骄傲。
让人惊讶的是,我在印度吃得最难忘的一餐,竟然出自这家徒四壁的一家。芭蕉叶上盛了米饭、烤饼、烤鱼、泡菜,辣椒酱和清炒包菜,清雅的格局,竟然像是在越南的内河深处人家吃饭的感觉。
或许我来印度找清雅就是不对的。印度菜的魅力就在层层叠叠的料理下,堆积出来的醇厚美感。Kari固然是一个泰米尔词汇,然而用“酱”,这却是一个南亚次大陆的共同传统。你要是想吃到想象中的咖喱,就必须学会玛萨拉(Masala)这个词,它是全印度最常见的调味类型,浓郁的豆蔻香味无处不在,所以印度式奶茶也叫玛萨拉茶,冰淇淋也有玛萨拉口味的。理解了玛萨拉的无所不在,你才能理解咖喱对印度的意义——那是一种对这个被层层泥沙和腐物淹没的土地的一种自洁的反抗,香正是臭的对立面,有了香也就有了洁。
印度是个幅员辽阔的国家,简单的南北划分很难看清各地的本来面目。恒河下游的孟加拉本质上也属于北方,但这里亦是鱼米之乡,咖喱鱼饭菜是此地的代表菜肴,与受穆斯林深重影响的德里地区大不相同——虽然印巴有着始终不渝的冲突,但是德里和伊斯兰堡、拉合尔和卡拉奇却有着比印度其他城市更深重的历史和口味渊源,那是一种融合了中亚、波斯、印度河和克什米尔干燥地区的口味,有着苹果、羊肉和藏红花的芬芳,纠结不清,还一定要带上能缠在腰上的馕,从旁遮普旅行到高山地区,再穿越到一个接一个的大陆腹地沙漠地区。
就像南北在互相影响一样,即使在一些传统上认为是擅长素食料理的地方,我也会找到一些令人惊讶的荤食。在拉贾斯坦著名的即那教圣地阿布山上,我在湖边的一家餐厅吃到了辛辣异常的羊脑,如果你曾经吃过重庆夜市上的烤脑花,可以自行想象加入多一倍的辣椒和香料,烹饪更融汇的印度盛景。
作为一个生活在东南亚边缘的人,我很理解印度香料的制作方式,因为在我的家乡。将辣椒、花椒、罗望子、姜、蒜和山胡椒等等香料放在舂臼里捣碎,亦是一种非常普遍和常见的料理方式,把这些捣碎的香料放在肉里或者蔬菜里,就自然而然地满室生香。从缅甸到老挝,这种烹饪方法都广泛地存在着。我们和印度人的差别在于香料的选择不同,也不会研磨至粉碎。我们的香料处于半碎正出味的状态,仍可看见其间的肢理,印度的选择是将其全部融合,成了粉末,大道无形,就如它的宗教和圣人一样,总是一种无踪迹的形而上气质。
单单粉末显然是不够的,我们需要一些溶解的材料,才能让印度的酱料发挥出它最神奇的功力。所以你很容易就明白,为什么东南亚成了印度咖喱最好的继承者和发扬者。因为同样的椰林环绕,香醇的椰汁无穷无尽,丰硕的面包树摇摇欲坠,新鲜的汁液和果实配上经过时间研磨的香料,才能散发出最完整和丰厚的味觉层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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