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帝先生

Emily XIE

如果一个人的力量是蝴蝶效应，那么康帝先生一定是本世纪初最能影响葡萄酒拍卖界的那只蝴蝶。在长达12年的葡萄酒造假过程中，卢迪·科尼雅万欺骗了许多美国最富有的达官显贵，用骗取的数百万美元支撑自己在洛杉矶的奢靡生活。最高明的骗子，可能在某个时刻欺骗所有人，也可能在所有的时刻欺骗某些人，但不可能在所有的时刻欺骗所有人。

亚伯拉罕·林肯（1809-1865）

这是一场完美的犯罪。在长达12年的葡萄酒造假过程中，卢迪·科尼雅万（Rudy Kurniawan）欺骗了许多美国最富有的达官显贵，用骗取的数千万美元支撑自己在洛杉矶的奢靡生活。然而，关于这场骗局最有趣的部分在于大多数被骗的人从未意识自己的被害者身份，而那些发现到问题的人却总是为了面子三缄其口。

2005年10月的一天，纽约的绔（Cru）餐厅座无虚席，阿奇拍卖公司（Acker Merrall&Condit）正在这里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品鉴会，尽管人均入场费高达17500美元，依然有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挤。在众多高级别的稀有佳酿之中，当属1937年份和1945年份的罗曼尼康帝（Roman6e-Conti，简称DRC）最受瞩目。众所周知，这款酒不仅是勃艮第首屈一指的大哥大，还是世界上最昂贵的葡萄酒。传言1945年份是DRC最好的年份，只可惜很多二战之前的老年份早已像恐龙一样绝迹于世，所以，对于那些“为酒而狂”的饮家和收藏家而言，能够一睹这款活化石的芳容实乃梦寐以求之事。在此间的高朋满座之中，有一位叫杜格·巴兹勒的纽约律师和勃艮第收藏家，坐在他旁边的就是美国最知名的勃艮第酒评家阿伦·麦多斯（AllanMeadows）。此人在2000年成立了勃艮第网站Boughoud.com，并在2010年出版了（《The Pearl of the Cote》一书，他对勃艮第的评分影响堪比往年罗伯特·帕克对波尔多期酒的威力。当酌饮过杯中的佳酿后，两人心下大感诧异，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如果眼神可以说话，我想他们想传达的一定是：老弟，这感觉不对吧……尽管之前，两人都没有品尝过1945年份的罗曼尼康帝，但作为资深饮家，他们很清楚自己对老年份勃艮第的期待。不仅是1945年份，就连1937年份也让他们嗅到了冒牌货的味道。当主办方邀请麦多斯为晚宴致辞时，他指着1945年的DRC酒瓶半戏谑的说道：这个年份人家酒庄只酿造了608瓶，但却被我们喝了—万瓶之多。此时人群狡黠地报以哄堂一笑。当时并没有人去深究这两瓶酒的真实性，更无人去探查卖家背后的底细。

一个貌似逼格很高的神秘人

这两瓶的卖家就是人称康帝先生（Dr.Conti）的卢迪·科尼雅万，他还有另外一个绰号叫“47先生”（Mr.47），因为他总是有很多大批量的老年份罗曼尼康帝和1947年份的波尔多名庄酒。他是那天酒会主办方的老客户，也是该拍卖行老板约翰·卡蓬（John Kapon）的好朋友。对于接触过康帝先生的人来说，这是一个说话声音很轻、低调却又超级慷慨的年轻人，他喜欢穿带毛边的牛仔裤，爱马仕西装和鳄鱼靴，鼻梁上架着一副克罗心眼镜，腕上不同款式的百达翡丽手表是他最经典的配饰，偶尔敞开外套时，你能看到他衣服内侧有一个用丝线印制的曲形字母——Rudy。座驾有时是法拉利，有时是宾利。他几乎对任何事情都迟到一个小时，给人一副懒散的不愁吃喝的二世祖印象。人们只能通过他的只言片语拼凑起他的过往：出生在印度尼西亚的首都雅加达，16岁时来到加州某大学求学。他的中国家族在印度尼西亚拥有一个大型的啤酒经销公司，不过到底是吉尼斯黑啤酒还是喜力啤酒，他又对此含糊不清。他通常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带女伴也不带男伴。即便聊得再投机，也不会邀请对方到自己的住处做客。

尽管人们对他的家族背景存在怀疑，但这并不影响他在美国最顶级的酒店餐厅呼朋唤友，除了在拍卖会上结识的一帮有钱酒友，很多名流人士、知名酒评家和酒商都是他的座上客，酒评家大佬罗伯特·帕克就曾参加过他的酒局，并称赞这是一个“讨人喜欢且慷慨的年轻人”。康帝先生很喜欢自己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在2007年为其母亲举办的60岁大寿上，香港影视巨星成龙就“duang”一下子跳到桌子上，一边抱着一瓶1500毫升的柏翠（Petrus，波尔多右岸最知名的葡萄酒），一边大喊“Rudy，you arethe best！”（卢迪，你是最棒的！）当时在场的很多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们至今仍然可以在网上找到成龙大哥和他像哥们儿一般的搂肩合影，欢笑的脸上难掩狂欢后的喜悦。不过，跟他喝过酒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儿有个“怪癖”，就是每次结束之后都会把酒瓶子、酒塞什么的都带走，他最经常光顾的餐厅绔每次都会按其要求把他开过的酒瓶子和酒塞寄给他。

康帝先生最令人叫绝的地方之一就是他对葡萄酒的认知，他的嗅觉非常敏锐，天赋异禀，拥有超级强大的味蕾记忆，他能够通过盲品轻易猜中那些老年份稀有佳酿的名字。2003年的时候Rudy就已有了“康帝先生”这个称号，他被认为是一个很懂酒的葡萄酒收藏家。但令很多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所谓的“专家”早在两年前还只是一个初学者。1999年，他在父亲的生日宴会上第一次品尝了1995年份的作品一号（Opus One，加州知名葡萄酒），从而萌生了对葡萄酒的喜爱，随后频繁出入各种葡萄酒品鉴会，疯狂吸收和葡萄酒有关的知识，并很快掌握了品鉴葡萄酒和辨别酒款真假的各种窍门。麦多斯就曾表示，他很少见过有人学习勃艮第的速度如此之快。大约在2003年，康帝先生逐渐在各大葡萄酒拍卖会上豪掷千金，你几乎在各个拍卖会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据统计，那时他每月至少在拍卖行花费1D0万美元。跟很多资深收藏家一样，他最喜欢把钱砸在那些老年份的勃艮第和波尔多葡萄酒身上。在他的鼎力带动下，越来越多的年轻富豪加入竞拍者的队列，美国的葡萄酒拍卖业一片繁荣。2000年时，世界葡萄酒拍卖行的总收入仅为920万美元，至2011年，已经翻了5倍之多（4780万美元）。如果一个人的力量是蝴蝶效应，那么康帝先生一定是本世纪前十年最能影响葡萄酒拍卖界的那只蝴蝶。

当市场上的老年份名庄酒被炒得跟中国的房价一样高时，他对外声称自己的酒窖已经快满了，需要出售其中的一部分。2006年，在他的委托之下，老搭档阿奇拍卖行在餐厅里进行了为期两天的葡萄酒拍卖，共售出1742个葡萄酒组合（101），共计1060万美元；9个月后，又在纽约时代华纳中心的格雷咖啡厅拍卖掉2310个葡萄酒组合，竞价共达2470万美元，这一次的拍卖总和打破了苏富比在1999年创下的1440万美元的纪录。委托人和拍卖行都赚了个钵满盆满，而康帝先生也被称赞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葡萄酒收藏家”。这两次葡萄酒拍卖使得美国上流社会一片哗然，媒体也开始注意到这个来自西海岸的亚裔面孔。洛杉矶时代时报（Los Angles Times）第一时间对他进行了采访，康帝先生在采访中表示自己对识别假酒很有一套，任何假酒都难以逃脱他的法眼，还透露自己位于阿卡迪亚的家中有一个很大的“酒窖”，里面绝大多数的收藏都来自欧洲。但是他嘴巴很严，并没有对自己的家族多作介绍。这篇报道也成为了事发后外界人士了解他的少数途径之一。

钱财进得快，但也花得快，卢迪的花钱如流水更是有目共睹。2006年，他不仅尝试过开公司，还在洛杉矶的富人区贝泽尔（Bel Airs）购买了一幢价格不菲的豪宅，这房子的装修如同一个烧钱的无底洞，直到它的主人入狱都还没有完工。除去一如既往在拍卖行以及私下兜售葡萄酒外，他开始转移方向，陆陆续续地购买了一系列珍贵的艺术收藏品，他曾经说“在艺术品面前，葡萄酒显得廉价”。还聪明地利用这些收藏品作抵押贷款，因而，除去葡萄酒造假，经济诈骗也是他后来判刑的罪名之一。

骗子的倒台

2008年4月25日，还是纽约的餐厅里，还是阿奇拍卖会，不过，这次拍卖的焦点是一大批1945年至1971年份的Domaine Ponsot Clos Salnl-Denis。众所周知，庞索酒庄（Ponsot）是勃艮第最知名的酒庄之一，而特级园Clos Saint-Denis（整个勃艮第只有33个）则是这家最旗舰的佳酿。在拍卖会即将达到高潮的最后一刻，一个长头发男人匆忙的走进了餐厅，他就是从勃艮第专门坐私人飞机赶来的庞索酒庄的庄主罗兰·庞索（Laurent Ponsot）。罗兰郑重其事地向阿克的老板提出停止拍卖这批酒，为啥？因为他们家族从1982年才开始酿造Clos Saint-Denis这个特级园，早于这个年份的酒不明摆着是假酒吗？最后约翰·卡蓬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撤掉这批酒，并且声明是在“酒庄庄主的要求和委托人的同意之下”作出的决定。当然这个委托人就是我们的康帝先生，这已不是他第一次造假庞索酒庄时露出马脚，此前他还出售过1929年份的Clos de la Roche，但实际上1934年才是这款特级园的首个年份。事后，罗兰曾多次要求他解释这些酒的来源，但最终只得到了两个虚假的电话号码，此时，业内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对他产生了怀疑。

无独有偶，2009年9月，亿万富翁比尔·科赫一纸诉状将康帝先生告上了法庭，声称这位洛杉矶收藏家涉嫌葡萄酒诈骗。这里我们需要稍微对比尔·科赫作个介绍，这位年逾70的老先生可谓是整个美国最爱打官司的富豪，他这辈子跟自己的亲双胞胎哥哥、前女友都打过官司，最重要的是他还曾告倒了大葡萄酒诈骗犯哈代·罗登斯托克，此事成为了葡萄酒小说《亿万富翁的醋味酒》的真实素材。这个喜爱较真的老人还专门成立了一个侦查小组前往雅加达调查康帝先生的底细，调查所花费的数额远比他被骗的钱多得多。

在行骗了10多年之后，35岁的康帝先生终于在2012年被捕，警察在他家的厨房里发现了大量回收利用的空葡萄酒瓶、酒塞和数千张仿造的酒标，其中最老的“年份”为1899年，这些酒标包括波尔多左岸的五大酒庄及勃艮第的庞索酒庄和G.Roumier酒庄等。此外，还有打塞器、数百个使用过的橡木塞、成袋的新橡木塞、铅封及封蜡等，以及众多用于印制年份的印章，从1899年的拉图到1992年的啸鹰酒庄应有尽有，用于记录造假步骤的笔记也被查出。两年后的2014年，康帝先生被法院判以10年监禁，因而，很“荣幸”地成为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因葡萄酒诈骗入狱的人。真实的康帝先生

一如王尔德笔下的道林·格雷，康帝先生所极力隐藏的真实一面一点儿也不光鲜亮丽。他的确出生自印度尼西亚，中国名字为：Zhen Wang Huan。起初家境富裕，16岁时以学生签证前往加州大学北分校学习会计，后中途辍学。2003年曾申请政治庇护，被拒，此后他并没有按移民局要求回国，而是在美国非法居住了10年之久。他的父亲在2000年去世，两年后兄长自杀而亡，此后他跟母亲相依为命。而在2007年秋申请300万美元的艺术品贷款之时，他就已欠下了近千万美元的债务。不过人们一直疑惑的是这场惊天骗局是否还有幕后人，又是谁为康帝先生提供了最初的“炒作”资金？这些问题至今是个谜。

事实上，在康帝先生大出风头之前，许多二战之前的名庄酒已经在市场上消失了30年多年，似乎忽然的一下子拍卖行开始涌现出很多极其稀缺的老酒。因为没人敢百分之百地确定这些老酒原本的样子，而每一瓶葡萄酒由于所历经岁月和环境的不同，口感也不能一概而论。这才让很多假酒犯有机可乘。再者，纽约虽然和伦敦一样是世界葡萄酒的拍卖中心，但起步很晚，直到1993年纽约的地方法律都禁止葡萄酒拍卖。此后，恰逢赶上美国经济腾飞的好时机，葡萄酒拍卖业一跃而起，许多老年份的珍稀佳酿成为了富人们争相追逐和炫耀的对象。畸形的社会心态造就出类拔萃的骗子。英国知名酒评家杰西丝·罗宾逊就曾总结过假酒诈骗犯的发家路线：先在客户群中建立信誉，之后再逐渐增加他们提供的假酒数量，这似乎已经成为假酒行业的标准流程。康帝先生就是这样聪明地以真正的名庄酒宴请招待，赢取受害者的信任，然后卖给他们假酒。

“唉，浮名浮利，一切虚空！我们这些人里面谁是真正快活的？谁是称心如意的？就算当时遂了心愿，过后还不是照样不满意？来吧，孩子们，收拾起戏台，藏起木偶人，咱们的戏已经演完了。”（萨克雷《名利场》）戏已终，只是曾经作为配角的那些人又该拿什么粉饰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