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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笔记:帕米尔的精神之路

时间:2024-05-17

古老的帕米尔与风起云涌的世界文明不在一个时间尺度中。回望时空深处,无论陆路还是海路,丝绸之路都已成为一个古老的神话,而在这片高地上,比一条延伸了几千年的沧桑古道更令我充满敬意的,是人们的精神所走过的道路。

道路的悖论

关于库尔察克的英雄史诗,讲述的是塔什库尔干河谷切近的事情。而那些更久远的信息,则被一座沉默的古城遗址保留着。“塔什库尔干”,突厥语意为“石头城”,它就是古罗马地理学家托勒密在《地理学》中记载的“石塔”。现在的塔什库尔干县城就是依托古石头城的位置在旁边修建的。

2016年夏天,喀什地区的雨水特别多。每一场短促的降雨过后,群山顶上都重新盖上一层雪色。我登上石头城遗址时,天色正好转晴,谷中明亮,四周的群山上斑驳地流淌着云彩的影子。

遗址坐落在塔什库尔干河谷最开阔处的左岸高地上,如今看到的基本是它在清代衰落时的样子。更早些时候,这里大约是个石砌城堡,后来转为土筑,城中的主干道仍然保存着,但夯土建筑大多破败。在这里可以俯瞰河谷中的阿拉尔金草滩。

这个城池是中亚的制高点,所有穿越帕米尔的人都会途经此处。丝绸之路在这里展开了它古老的面目:向北的道路通往喀什,向东北的道路通往莎车,喀什和莎车,扼守着帕米尔高原在中国境内的两大出口,又分别是丝绸之路中国段中道与南道的起点;在石头城向南,穿越塔什库尔干河谷之后,两条道路指向红其拉甫山口与瓦罕走廊,它们分别是中国通往巴基斯坦与阿富汗的边境口岸。

然而,交通枢纽的作用在这个核心点呈现出世界上最奇特的悖论:它曾是欧、亚这两个互不熟悉的世界互相幻想的交错地带;它既是亚洲的腹地,却又是文明中心的遥远边缘;它处在最开放的道路枢纽处,却保有最缓慢的进化过程;在这里经过的财富不计其数,却没留下任何痕迹。

文明和城市是低地的产物,山则阻碍了汹涌不息的历史——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这样表述地理环境与文明发展的关系。在帕米尔高原,丝绸之路穿越世界屋脊,使布罗代尔的这一论断表现出更为深刻而复杂的面貌——亚欧大陆的两端,处在文明中心的人们互相想象、遥望;他们用久远的时间与耐心,一站一站地在辽阔的丝绸之路上传递信息、商品、宗教以及对地理的认知;有的人在迁徙中找到适宜的生存之地,有的人在探索中填补东西方的认知空白,有的人在征战中寻找政治野心能够挑战的地理极限,有的人在旅途中传播宗教与信仰……道路的力量是伟大的,发生在丝绸之路上的一切,都琐碎而汹涌地改变着古老大陆的文明面目,唯独在帕米尔的群山中,人与环境的关系处在一个相对静止的轨道上,低地和城市的文明很难进入这里,即使是经过,在严酷高寒的道路上也无法留下深刻的印迹,只能用更加漫长的时间一点一滴地渗透与改变。

有一个途经帕米尔的人,他的经历与著述可以为帕米尔的道路史做一个微小的脚注。

公元628年,中国僧人玄奘想要到印度寻求佛法,而当时的大唐王朝正与突厥人争夺西域的控制权,不允许人们私自出玉门关西行,玄奘只得偷渡出关。在塔里木盆地经历了一段十分艰难与孤独的行程之后,他途经天山脚下的西域小国高昌,得到崇尚佛法的高昌国王麴文泰的帮助,麴文泰不但动用大量人力与财资协助玄奘穿过小国林立、匪盗横行的塔里木盆地,还恳请当时西突厥的霸主统叶护可汗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护送玄奘。玄奘在丝绸之路北道越过阿赖山后,仰赖统叶护可汗军队的护送,终于抵达印度。

玄奘一人穿越丝绸之路,完成了古老的印度文明与中国文明的一次史无前例的深刻交流。19年后,他学成归国,穿过帕米尔高原,经丝绸之路南道返回大唐。在他应唐太宗的要求所写的关于西域的地理著作《大唐西域记》中,留下了关于“朅盘陁国”(即石头城)最详尽的记述:周环二千余里,都城以大石岭为基,周围山岭连绵、川原狭隘,国人崇敬佛法,其开国者据称是来自太阳的父亲与来自汉土的母亲所生,所以王族自称“汉日天种”……随后,玄奘描绘了自石头城东出帕米尔到达乌刹国(今莎车县)的经历,在这段路途中,有一片被山岭包围、冬夏积雪、风寒飘劲的地方,被称作“奔穰舍罗”,玄奘记载,曾有万人千驼的大型商队在此遭遇风雪,人畜俱丧,后来朅盘陁的僧人将商队的遗资收集起来,在奔穰舍罗建立馆舍,以赈过往行人。后人无法确知奔穰舍罗的真正位置,只能对这一段路途的艰险心生敬畏。

朅盘陁国只是《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138个国家之一,这本书为大唐皇帝了解西域地理提供了详尽的资料,其中记载了110个玄奘经行的国家和28个沿途听说的国家。1200多年后,这本书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19世纪,英国考古学家康宁汉姆正是依据这本书对地理方位的精确记载,在印度发掘了大量的佛教遗址,使它们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印度历史的面貌也部分浮出了水面——古印度人没有记录历史的习惯,玄奘的记载为印度填补了空白。后来的印度历史学家说,无论怎样评价《大唐西域记》对印度历史的贡献都不过分。

玄奘之路上,有一个很少被人注意到的问题:他为什么穿越帕米尔回到中国?

玄奘曾经对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许诺,要在回国的路上为他停留三年来弘法,这个人就是高昌国王麴文泰。玄奘本可以通过海路更为迅捷地返回大唐,但他为了完成这个诺言,选择了陆上最近的一条路,历尽艰辛,穿越帕米尔回到塔里木盆地。然而,当他走出帕米尔时,高昌国已为大唐所灭,那个给过他巨大帮助的高昌国王已经不在人世,这令他始料未及,并且遗憾终生。

在玄奘往返印度的19年间,帕米尔经历了另外一个深远的时代变化——由于陆上道路战乱频繁,海上丝绸之路开始悄然地取而代之。

对于一条古老的道路来说,衰落并非一时一事。直到13世纪,欧洲人依然要依靠马可·波罗的讲述来满足对东方的想象与好奇,然而距离西域更近的中国人却很少再留意与记载帕米尔的文化信息,历代战事留下的记录屈指可数,甚至只保留在口耳相传的民族史诗中。20世纪,英国人斯坦因依靠《大唐西域记》进入新疆探险,获得了楼兰与敦煌文书等诸多重要发现之后,这一区域才随西域一同回到人们的视野之中。

海洋为道路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丝绸之路的生命力开始在海上延续。然而,当世界在近代化的道路上翻开新的一页时,“交通便利性”不再是决定区域繁荣的主要因素,丝绸等古老的商品已经不再是人们孜孜以求的物产,信息与文明的交流终将获得新的途径。

无论陆路还是海路,丝绸之路都已成为一个古老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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