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7
杨勇
几年前就在媒体上看到,2011年9月20日至30日期间,可可西里地区库赛湖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水量,出现大面积湖水外溢并进入相距10余千米的海丁诺尔湖,而后又与相邻的盐湖相连逼近青藏线。而在这以前的一段时期,即8月中下旬和9月上旬卓乃湖一带有持续较强的降雨过程,使卓乃湖快速上涨漫顶,后发生溃决形成洪水,进入库赛湖再使湖水上升。在这次卓乃湖溃决过程中,卓乃湖面积由280平方千米聚减为168平方干米。
这股源自卓乃湖的洪水最盛之时,导致的湖水漫延扩展距离青藏大动脉青藏线只有不足8千米。由于卓乃湖距青藏线有近百千米的距离,保护区森林警察原来经过库赛湖进入可可西里腹地的巡逻路线已经被淹没,如今已没有道路。因此几年来关于卓乃湖溃决的情况外界了解知之甚少。
事实上库赛湖这样的湖面扩大已经持续了近20年,湖面面积在这些年间由260平方千米增加到290平方干米再突变到350平方千米。其标志性的事件是在2011年库赛湖面积迅速增加后形成了湖水外溢进入相邻的海丁诺尔湖和盐湖。
几年后,在重庆一个企业家朋友侯卫东支持下我终于筹措到了经费,决定带领科考探险队向决口后的卓乃湖进发。决口之后的近两年时间里,发生在可可西里腹地的这次地理事件,并未引起社会上的足够关注,直到盐湖水漫延抵近青藏线,网络上才开始有人为即将来临的藏羚羊迁徙和青藏线安全表示忧虑。似乎一个无人区中的自然變化也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
这次考察依然秉承着我几十年来养成的探险式惯例“无后援进入”。一辆经过了多次考验的陆丰越野车、两辆朋友支援的福特大皮卡和丰田酷路泽,还有一艘漂流船,可谓是豪华武装。但我清楚,由于传统巡逻路线被淹,我们只有另寻道路冒险进入。当我们从青藏线向西进入可可西里,翻越了卓乃湖与楚玛尔河的分水岭沼泽湿地,柔软的冻土带和阴雨季节形成的泥沼地让我们的车几分钟就要陷一次,三辆汽车只能相互施救一步一步地前进。
作为可可西里藏羚羊产羔地的卓乃湖深居可可西里北部,向溃决口进发的过程“极其惨烈”。距离湖口还有几十千米的时候,已经看到一条宽阔的河床,岸边的地松软泥泞,陷车不断,车辆已经被拖得发出绝望的声音。我们没有沿着有索南达杰保护站干警协助的正在拍摄藏羚羊产羔的央视摄制组路线前行,而是选择更靠近洪水痕迹的河岸线路。由于多次遭遇陷车,先是一辆车拖车绞盘烧坏瘫痪,最终只能靠硬拖和人推。
我们弃车徒步考察卓乃湖和楚玛尔内外流水系和环境,沿一条溪流而上,翻越海拔5200余米的巴音多格日旧山的内外流区分水岭,爬上了一座三叠系地层的砂岩红石山顶。向西眺望楚玛尔河源头的东支区域,与洪水扫荡过的卓乃湖东部河床不同,山下曾经也是大湖的源区,是裸露的湖底和大面积的沙化地断断续续的季节性连接的小湖荡,一些成为封闭的湖泊。楚玛尔河东西两支源流从广袤的红砂岩风化地中渗出涓涓细流就是楚玛尔河的最初源流。无数小溪在这些已经没有或者快要失去水力连通的孤立湖群沙地间曲回摆动,艰难前进,逐渐汇集成河。沿途两岸已是沙粒覆盖,稀疏的植被已经被一片片沙带隔开,风沙随时会将它们埋没。高大的沙丘链绵绵成山,证明这里已经初具沙漠的雏形。在分水岭顶部向东卓乃湖方向望去,因湖水变浅,水位退缩,大片湖底出露,白色盐碱带、生物礁和盐紫菜相间分布。连绵起伏的红色沙丘和狂风扬起的沙尘让我辨不清方向,但我知道,卓乃湖就在前面。
好不容易把车开到卓乃湖东溃决口下方已经露出的湖底安营扎寨,并计划第二天的早晨徒步抵近湖岸和决口处进行考察。7月份的可可西里依然寒冷,半夜下起了一场大雪,把营地包裹成白色世界。2006年夏季和冬季,我们在西线调水工程水源地长江三源独立考察时曾经两次到过卓乃湖,当时我曾经得出过一个结论:三江源和青藏高原羌塘高原湖泊水位呈现上升趋势,面积增加,当来水超过湖盆容量,周边存在地形落差时湖水就会溢出,落差越大,溢出水量越多,甚至发生溃决性洪水。
现在一语成谶,眼前的卓乃湖真的溃决了。
营地到决口处不到1000米,从决口处流出来的湖水仍然有汹涌之势,侵蚀着两岸松软的湖底沉积物,新的河床岸边不时有垮塌和陷地,我们不得不小心观察前进。走了一个上午,才爬到了湖口的位置,眼前这个可可西里腹地里的大湖仿佛经历了沧海之变。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从卓乃湖东岸破堤而出之后在藏羚羊栖息的大地上切割出一条深深的沟谷,使以往没有水力联系的卓乃湖、库赛湖、海丁诺尔湖和盐湖连在了一起,一条凹形浅谷在洪水的作用下撕裂开了可可西里腹地宽阔起伏的地貌。当我站在卓乃湖岸边的时候,眼前这个关注了多年的湖泊已经面目全非了。
现场测得决口流量约28立方米每秒,决口宽度大约50米,湖埂宽约200-500米,长约1000余米。露出的湖底表面是数十厘米厚的生物礁,下面是淤泥和草层,与下湖面落差约5米。根据这些要素,溃决形成的大河仍然具有强烈侵蚀条件,卓乃湖还面临着继续溃决的态势。
我仔细测量着湖口洪水过后留下的鸿沟形态和剖面结构,湖口河床有近300米宽,以下10余千米最深河段有近50米的谷地,未见硬质基岩,两岸谷坡形态呈阶梯状,上宽下窄,岸崩强烈,这说明切割侵蚀还要继续加剧。卓乃湖一瞬间倾泻了十几亿立方米的湖水,面积急剧缩小,地表覆盖层和冻土层,以及湖底沉积物都在剖面上清晰可见。如今的湖东岸是一条露出湖面的长约1000多米、宽300-500米的脆弱堤埂,把以往的卓乃湖拦腰斩断,卓乃湖东部曾经起伏不平的湖盆全部裸露了出来,原本浑然一体的泱泱大湖被分割成大小不一、落差显著的上下两个部分。这条堤埂上覆盖着数十厘米厚的湖底水草层和生物礁壳,湖水拍击着堤埂,冲刷着裸露的生物礁层,像远在数千千米之外的东海岸线。在新河床的对面,几十只藏羚羊正在徘徊寻找着过河路线。此时正是藏羚羊产仔完毕之后回迁的季节,这条沟已成了这些藏羚羊难以逾越的一道天堑。沿湖原一条巡山路已经变成了处在半山腰的白线,曾经位于湖边的卓乃湖保护站,现在显得更加遥远和孤单,已经望不到湖岸的保护站被孤零零甩在了山坳里。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对藏羚羊来说,让之前顺理成章的事情都变得有点茫然失措了。
一系列数据得到之后,卓乃湖的溃决、库赛湖的扩大成因之谜就迎刃而解了!
库赛湖湖面海拔为4480米,卓乃湖湖面海拔4760米,两者相距约80千米,高差280米,距库赛河(库赛湖主要补给河流)最近点约20千米,高差140米,并且有若干条时令河和第四纪古河床贯通。不难看出,卓乃湖与库赛湖水系源头虽然来自于昆仑山脉五雪峰冰川和大雪峰冰川构成各自独立水系,但是两湖水系有较大的水位落差,为河流侵蚀冲刷和溯源侵蚀创造了有利条件。
考察中发现,2011年汛期的溃决洪水是一次突破临界点的溃决,卓乃湖十几亿立方米的水破口而出,当时的流量应该非常惊人,冲刷力非常强烈。在两湖之间形成了一条大河,河床宽度200-300米,下游最宽处有2000米,河谷深度20-50米,导致了库赛湖水位的迅速上升,面积扩大以致漫延到海丁诺尔湖和盐湖。洪水还强烈冲刷高原面上的覆盖层和冻土带,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基岩层。
因此,河流的溯源侵蚀和溃决洪水冲刷作用是两湖相连的主要条件。那么,卓乃湖的水量怎么会上升得这么快呢?
可可西里保护区管理局的同志告诉我:“近几年来,可可西里保护区腹地的卓乃湖、科考湖等湖泊持续上涨。卓乃湖自然保护站设立的水位标杆持续上升,该湖目前已经成为季节性外溢的湖泊;科考湖北岸的巡山道路被完全淹没;太阳湖、布南湖也在近两年上涨。”
到目前為止,我在网上只查询到发表在2012年5月《地理学报》上“可可西里地区库赛湖变化及湖水外溢成因”的论文,文章主要根据LandsatTM/ETM+中国环境与灾害监测预报卫星HJIA/BCCD影像,结合距库赛湖和卓乃湖100余千米的五道梁气象站降水资料进行分析,认为卓乃湖湖水进入库赛湖并导致外溢是由于区域持续降水。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不把眼光转向卓乃湖和库赛湖径流水源来自昆仑山脉的五雪峰冰川和大雪峰冰川群。根据在决口处和新河床的考察,虽然已时隔近两年,但是激流侵蚀冲刷痕迹依然清晰可见,没有一次或者较为持续的强大水流是塑造不了这么宏大的地貌改造的。因此,我推断出溯源侵蚀临界点崩溃和在气温条件下冰川快速陷入是导致冰湖溃决的两种可能。我后来到卓乃河源的五雪峰冰川,没有见到冰湖溃决痕迹,但是有规模巨大的冰水冲积物堆积,也有冰川消融洪水冲积痕迹,由于缺乏连续的冰川水文观测记录,没有时间和流量数据,这种推断也显得很无力。
溯源侵蚀临界点崩溃推断我认为更具说服力,库赛湖与卓乃湖之间有古河床连接,甚至可能有时令河相连。两湖高差280余米,加上近年来气温升高,冰川加速消融,冻土融化,降雨增加,溯源侵蚀一直没有停止。当侵蚀切割活动接近到卓乃湖东岸时,松软的湖堤坝抵挡不住强大的水压就会破土而出,一场改变地貌水系的排山倒海就此开始了。
在我的办公室里,堆放着我这30年来对青藏高原的考察资料和报告,其中有2000年西藏易贡特大山体崩塌滑坡阻断易贡藏布江并形成溃决洪水时我在第一时间获得的现场资料,有2008年青藏高原东部汶川地震连续5年洪水泥石流滑坡报告等等。短短的这些年,那些只有在已经过去的地质年轮里的痕迹中或者在地质史书里人们才能看到的变迁,现在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拣选出我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进入可可西里地区的资料,按时间顺序展开摊在桌子上,以卓乃湖决口为基点,对卓乃湖环境进行系统的梳理。以时间点的演进为基础,我将卓乃湖的这次溃决,以及之后两年的演进比喻成为自然界的“造河运动”。随着地球小冰期的退去,气候变暖,冰川加速消融,使发源于昆仑山五雪峰冰川的卓乃湖受到更多水源的补充,加之青藏高原大气候的改变,补水增多,蒸发减少,卓乃湖补给大于蒸发,水位不断上涨,最终导致决口。这样的现象在整个可可西里地区有冰川补给的湖泊中都有发生。
根据卓乃湖现场考察的数据和长江北源楚玛尔河源区自然环境的变迁,有三个未来景象逐渐浮现出来。
首先是长江源头水系可能发生改变,甚至有可能会成为世界第一长河。按照卓乃湖(河)-库赛湖(河)-海丁诺尔湖-盐湖-清水河(原为时令河)-清水湖-楚玛尔湖的水力联系特征,如果卓乃湖持续上升下泄,甚至可能发生第二次、第三次溃决,上述稳定的水力联系必将建立起来。由于卓乃湖目前仍高悬于侵蚀基点,很有可能由湖变河,相对低洼的库赛湖、盐湖可能成为大湖,长江北源将延伸到五雪峰冰川群,其流量和长度都会增加,从而改写长江长度的地理数据。
其次可可西里自然环境发生变化,有可能会变成“湿润之地”。随着气候进一步变化,按现在趋势降雨量持续增加,冰川消融补给持续增长,可可西里气候自然环境会发生改变。地貌再造频繁,内外流水系进一步调整,出现新布局,生物多样性也随之出现。
在考察的过程中,我观察到卓乃湖一库赛湖周边的水汽现象也在发生改变。一天早上,当我从帐篷钻出来的时候发现营地被一股运动中的厚厚水汽包裹住了,这种现象在干燥的可可西里地区非常罕见。在我的印象中,可可西里的天空干爽晴朗,远离海洋季风的影响,每天都是天高云淡,这种浓雾生成的自然现象必然与水系变化脱不开干系。
眼前的水雾弥漫在整个高原上,阳光升起的时候,我找了一把椅子坐在水汽之中,看着远处的可可西里山脉和近处的昆仑山,空气中的水雾在飞舞,势必会促进植被的生长,形成一片新的牧场。借着卓乃湖决口形成的新河流,人们将会迁居于此,“如果这种现象成为常态,这片地区一定会成为‘水草丰美的鱼米之乡”。
最后一个比较悲观,可能是气候变化进程中的拐点期开始到来,如今的现象都是暂时的,如果冰川消融补给出现赤字,昆仑山冰川的体量是有限的,我们不能沾沾自喜,甚至妄称由于实施了保护取得了成就。我们应该知道,在昆仑山的北部,古时繁荣昌盛的丝绸之路已经被沙漠埋没,可可西里腹地的楚玛尔河源区以及长江干流通天河两岸已经发现连续沙丘带并呈扩展态势。更为紧迫的是藏羚羊在卓乃湖的迁徙,可能发生根本性的转变,也就是说,藏羚羊這个可爱的小物种,将不得不再次踏上寻找产房和栖息地的道路。
不得不说一下这样的演变趋势对青藏线重要设施的影响。根据初步调查分析,如果卓乃湖再次溃决或者由于两大湖泊集水区其他冰川与气象因素导致的水量聚增,库赛湖水位将进一步上涨外溢,最终与海丁诺尔和盐湖连成大湖,并继续向青藏线逼近。
如果聚增水流量是瞬时发生,之后成为常态,库一海一盐湖盆具有相当的水容量,其危害不是太大。但是由于青藏公路最低点为海拔4460米左右,与库一海~盐湖盆海拔相差无几,加上流过青藏线的清水河河床狭窄,几乎无行洪通道。因此建议沿清水河在青藏线两侧开挖加深加宽河道,进行引流行洪,并加强青藏公路、青藏铁路和地下管网的加固维护。
冰川的前进和后退是气候变化周期性表现,只是人类很少甚至还没有经历过,或者人类在这期间没有留下记录,或者是几百年前的那场寒冷人类涉及的范围还没有现在这样的广泛和深入。人类足迹还没有进入到气候变化敏感区,我们想象不到冰川前进或后退给已遍布地球各个角落的当今人类所带来的影响和危害。但是,通过青藏高原大量的地质、冰川信息的复原,我们仍然可以描绘出这种变化所产生的景象。
青藏高原气候变化的机制和影响是错综复杂的,人类要应对的是气候变暖导致冰川融化退缩、雪线升高、极端气候频发、各种自然灾害加剧、青藏高原气候调节功能减弱、荒漠化沙漠化扩展,同时活跃的地质活动相伴而来的地震、地质灾害共生,气候变暧时期将生成一系列灾害链。
以上猜想式的假设,在逻辑上又是那样连贯。由一个点,牵动的诸多因素,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可可西里乃至青藏高原的点点滴滴。
·可可西里属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也是三江源国家公园长江园区范围,按照法律规定没有相关部门许可是不能随便进入。
·进入可可西里根据不同季节需要做好周密准备,包括身体检查、应对高原反应措施、通讯导航、车辆救援、营地装备、食品药品、路线规划、环保措施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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