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敬的藏香

徐娟

在西藏，每天清晨，每个藏族人家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神灵供上一盏酥油灯和一炷香。有人说，藏区遇到的每一个藏人，身上都会有两种味道，一种是酥油香，一种就是藏香。在他们的生活中，藏香就如同糌粑一样必不可少。近身藏香，轻烟袅袅，顿感身心宁静。

香气缭绕千余年

数千年来，勤劳智慧的藏族人民在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中，受习着大自然的智慧，利用这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创造并传承着古老的藏族文化。喜马拉雅山脉，藏语意为“雪的故乡”，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山脉。地处北纬30度，是一个极其特殊的能量地带。很多人并不知道，看上去气候恶劣的雪域高原，实际上是植物的王国。那里孕育着茂密的植被，少见的野生动物和丰富的矿产资源……从喜马拉雅山采下的植物，做成药丸，被称为藏药；做成熏香，被称为藏香。

中国传统的香文化，起始于春秋，发展形成于汉，成熟完备于唐，鼎盛于宋，在元明清得到稳定延续。藏香作为传统香文化的分支，是藏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早在远古时期由于祭祀天地神灵的需要，高原先民创造了煨桑习俗，在长期的演变过程中与后来的佛教仪轨相融合，渐渐成为藏族人民生活和供佛必不可少的一件圣物。

藏香具体的起源时间无法准确考证，在象雄及吐蕃文明时，人们就已经创造出香粉熏香，用于供佛辟邪和净化身体。据资料记载，吐蕃时期，藏王松赞干布曾派出16名青年才俊到印度学习佛法，在印度学习的过程中，有15人先后客死他乡，只有吞弥桑布扎學成归来。回来后，吞弥桑布扎以梵文字母为基础，结合藏语特点，发明了藏文。随后又根据西藏的地域特点，把在印度所学的熏香技术进行改造，发明了藏香，并在他的家乡、拉萨以西140公里的尼木县吞八村，利用纯净的山泉水和藏药材，发展成极具西藏特色的造香技术，距今约1300多年。而后随着佛教的发展，经莲花生大师、藏医圣人、德达林巴·居美多吉大师等的大力推广，逐渐成了西藏僧俗皆广泛使用的供物和日常除污保健的用品。

公元8世纪，藏文《大藏经》译著完成，在其浩如烟海的典籍《甘珠尔》和《丹珠尔》中，有关于熏香配方的记载。此外佛教在藏地的开创者莲花生大师的《除污秽薰烟经》和藏医名著《四部医典》中也都有关于熏香的配方记录。真正的藏香配方和制香工艺并未在文字的记录中完全体现，而是靠师父与徒弟的口传身授。

从藏香的配方选料来看，除藏地物产外，一些是汉民族特产，还有一部分是域外香料。除了佛事和日常生活，藏香还有专治各种疾病的药香。最早的藏香里并没有药材，直到17世纪，藏地山南敏珠寺的德达林巴王，创新地在传统藏香里加入了许多名贵药材，达到治疗病症的目的。由藏红花、雪莲花、麝香、藏蔻、红景天、丁香、冰片、檀香木、沉香、甘松等十几种名贵藏药和香草手工制作而成的藏香，在《诸佛菩萨密续经典》中有这样的记载：藏香基本原材料是加入心脏良药肉豆蔻，肺之良药竹黄，肝之良药藏红花，命脉良药丁香，肾脏良药草豆蔻，脾之良药砂仁及麝香、红白檀香、黑香、冰片、当归等几十种乃至上百种草药，再加入珍贵天珠、珍珠、珊瑚及喜玛拉雅山圣地之高山药材，实为弥足珍贵。使香不仅是对上师三宝的供养，而且对修行者的身体、气脉及心神更有裨益。

寻访手工藏香师

目前藏地的藏香主要分为三块：工厂制香，寺庙手工香和一些散落在民间有着真正传承的制香人手工制香。藏区的各大寺庙基本都有自己的手工藏香，喇嘛师傅们用天然的原材料和传统的制作工艺制作藏香，主要作为寺庙内部供佛使用，其余部分也会供给当地老百姓在家供佛。

扎什伦布寺意为“吉祥须弥寺”，位于西藏日喀则的尼色日山下，是该地区最大的寺庙、历代班禅喇嘛的驻锡地。扎什伦布寺藏香制作距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自扎寺诞生之时香厂就已存在，一直在为寺内及后藏地区提供藏香。藏香师傅达瓦，13岁在扎寺出家，1990年开始制香，至今已有26年的时间。扎寺藏香以檀香、藏红花、沉香、肉蔻、竹黄、丁香、郁金、柏树等二十多种珍贵药材配制组成，以达到解毒，杀菌，抗感染，抗病毒，预防流感，净化空气，提高睡眠质量等功效。

而散落在民间的藏香师又为藏香文化平添了一丝神秘的色彩。

在去年9月进藏之前，我知道西藏有位藏香师叫仁青德哲，来了之后就想把他找到，希望跟他有藏香文化的交流。等到了西藏找了他一个星期，都没找到，最后找到他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离我住的地方，只隔了几百米。

联系上仁青之后，他来接我。第一次见面，他坐在电瓶车上面，戴着一副墨镜，眉宇间透着非常温和又坚毅的神采。

他骑车带我去了他的藏香作坊，那是一个一进去就让人瞬间宁静、非常舒服的房子。我们席地而坐，那天晚上灯坏掉了，于是就点燃了酥油灯。当点燃酥油灯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整个房间，熟悉，平静，祥和。

我俩坐在地上面对面聊着他做藏香的经历。我说了我对藏文化的喜爱。当我提到藏文化的时候，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惋惜和无奈。仁青告诉我，他也认识几位做其他东西的手工艺人，有的人做了三四年就坚持不了了，生活很现实。说到这的时候，我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仁青看了我一眼，就再也没有说话。临走时我说我要买香，没想到仁青拿了一盒递给我说，送给你吧！

很晚了，仁青骑车送我回去，路上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说你的香里面有麝香（不杀生取麝香），孕妇不能用。仁青突然一个急刹车，扭过头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没那个本事，怎么做藏香！我的香所有的人都可以用，包括孕妇。炮制过程中，植物对人体的毒性全部去掉，只发挥植物的药性和功能。我猛然感到这位首次谋面的仁青师傅的脾气就像山上的牦牛。然后我就对他说：行，我知道了，你好好骑车，赶快送我回去吧……

当天晚上回去我就点了一支香在房间里静坐。从头到尾整个感觉妙不可言，几乎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描述。一支香的前调、中段、尾韵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是完全不一样的，本身我是个对气味非常敏感的人，也用过很多的香，但是仁青的香确实让我惊讶了。香是活的，我能够感受到那香的生命和活力，以及大自然由它给我们每一个人的造化神力。

仁青告诉我，他的师父告诉他，不用把心思花在如何营销上，好的香自己会说话！

后来我了解到，藏香师仁青德哲，现年38岁，出师独立制香至今11年的时间，曾有一个衣食无忧的青少年时代。然而，父亲生意上的起落，让这个藏族青年不得已远赴拉萨打工，卖蜂窝煤为父还债。4年后，债务还清，仁青德哲开始全新人生——到日喀则拜师学艺，立志传承传统藏香制作工艺，为喜欢和需要藏香的人提供真正的优质藏香，而非充斥市場的劣质藏香。

历经9年沉浮，他成功了。仁青德哲制作的藏香进入了布达拉宫和其它一些寺庙，海内外的香客也慕名而来。但仁青德哲始终恪守师训：不为赚钱，只为真正需要的人。因此，仁青德哲依然坚守一个人的小作坊，始终不愿大规模工业化生产。

在传统手工制作藏香历史中，藏香制作过程复杂而漫长，除了正统的传承，精细的技艺，最关键的一点是制香人的心无杂念，一尘不染。

好的香自己会说话

制香的第一步便是寻找原材料。每年的7月到11月，仁青都要到喜马拉雅山上采药，藏香原材料一般都是生长在海拔3800-5000米的山上，生长在山的东面和西面（山的阴阳面）药性会不同，在日出和日落的时候采摘，药性也会不同。采药时，须持药师佛心咒，同时要发自内心的对植物微笑和感恩，你对植物微笑，植物也会对你微笑，这样的能量传递，受香的人才会感受到身心的愉悦。如果心情不好或者身体不适，是不可以去采摘植物的。有的植物生长在山的阴面，陡峭的岩壁上，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需要吊绳索攀爬到岩壁上才可以摘到。

7-11月开始采药，第二年的四五月份开始炮制药材，6月是开始做香的时候了。采回来的植物用古法把毒性去掉，药性发挥出来，整个过程不可以接触铁质的东西。然后再把原料用石磨碾磨成粉，制作的过程中处于禅定冥想状态，想着最爱的人在面前，她用了香以后身体会非常的健康。就这样，带着虔诚的祝福推磨，一遍又一遍。然后再用水调匀（雪山水，山泉水和温泉水），放一晚上，让各种物质彻底合一。第二天清晨，沐浴更衣焚香，再用牛角制成的专用工具将面团状的原料挤出来。

藏区高原有很多圣湖，浅水区有一些石头，其中有一种石头会被月亮照得发光。每年的十月十五，月圆之夜，就是寻找那石头的最佳时机。先缓缓入水，等到水波纹静止不动的时候，才可以慢慢攫取被月光照亮的石头上的黄色矿物质，一点一点的用手指头去抠。藏区的10月，晚上温度已经零下，湖水冰冷刺骨。在冰冷的水中站着，抠一两个小时，才能抠到大约五六克的黄色矿物质！也绝不可以多采。这就是被千年古法传承的藏香师们称为“月光石”的极其宝贵的原料。这种矿物质，和炮制过的植物制作成香，可以帮助打坐修行的人很快静下心来。而为了获取这样的原料，仁青要泡在刺骨的湖水中好几个小时。第二天，脚必然肿得无法穿鞋。

而有些原材料，人类需要依赖动物才可以找到。每年7月，喜马拉雅山的各种野花竞相开放，其中有一些花的花粉抱团随风飘荡，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这种气味只有两种动物可以闻到，一种是蛇，它们几十条缠在一起，蛇头朝向一个方向，长大嘴，贪婪吮吸这一年一度的香味盛宴，以补充身体所需能量；另一种动物，就是麝鹿。麝鹿肚皮底下生长的香囊，在风媒花粉开始随风飘荡的时候，也是香囊吸收能量的重要时刻。当香囊吸收了足够的奇香后，便自行脱落。这就是藏香中的一味重要原料——麝香。觅香的蛇会循着奇香一路追寻，被麝鹿吸入香囊，蛇的身体会在香囊中腐烂。这种融合了蛇的身体组织的香味格外奇妙，也是麝香中罕见的极品。真正的藏香所用的麝香，一定是麝鹿香囊自然脱落的部分，而非人为射杀攫取。这样的麝香才是大自然的恩赐，享用到这样自然天成的宝物，才是藏香的精髓。如若人为射杀，带着动物恨意的麝香，那是非常残忍且香的品质也会发生根本的变化。

仁青藏香里还有一味稀有的药草叫“阿瓦”（藏语音译），是一种叫“古木”（藏语音译）的鸟帮忙找来的。这种鸟冬天不怕冻，生活在雪山里。夏天不怕热，在灼热阳光照射下的石山上生活。春夏之际，这种鸟会叫，跟随叫声，找到鸟巢，鸟巢里还必须有鸟蛋，用头发沾上墨水，画一条线，鸟回来后误以为鸟蛋裂了，便去衔来一株草贴在“裂缝”处。这株草就叫“阿瓦”，对人身体内脏器官和皮肤的伤口有非常奇特的疗愈作用。

民间的手工制香因为采药艰难，工艺复杂，每年香的产量也极其有限，但仁青仍然坚持古法的传承，师父的教诲：有德自然香！

藏香文化，因其古老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古老的藏香制作工艺与意义始终保留了它的原生态。像无数藏传佛教的秘密一样，藏香文化也会在这块神秘而古老的土地上流传下去，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更需要我们的传承与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