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转发事件

东方晓灿

1

7 500万年前，银河系，南十字臂

他是一名燃料管理员，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编号——963号。他很年轻，但此生未来的一切却早已确定，他一生全部的意义只有一个：拿到长老画出的飞船航路图后，找到适合的能源补给点。

963号的上级是长老。他看到长老的思想力场中闪动着几个航路图，耐心地等待着。

长老没有急着决定，而是悠闲地捧起一杯时间果冻慢慢啜着，凝固的时间化作一股股带着蓝色条纹的低熵流体，融进长老的身体。

飞船上只过去了不到一滴的时间，航路图确定了。963号马上在航路上规划出了三个补给点，这三个恒星系的所有物质将被化作纯能量，用以驱动飞船无限贴近光速的航行。

第一个补给点到了，长老的那杯果冻还没喝完。飞船上的时间过去了两滴，飞船外宇宙时间过去了2？500万年。

这里是南十字臂的边缘，一颗巨大的红矮星发出苟延残喘的辐射，照耀着它的三颗行星。尽管三颗行星离红矮星都很近，但因为能量不高，行星都呈冰冻状态，被潮汐锁定的背面更是接近绝对零度。

963号很熟练地操作着能源补给流程，先检测恒星系内是否有智慧文明，没有的话就可以直接开始压缩该星系。

压缩过程很快，一颗恒星和三颗行星逐渐靠近着，行星的轨道越来越低，红矮星仿佛突然醒来般，骤然发出刺眼的亮光。行星的轨道不再是圆形，而是飞速地变成了指向恒星的陡峭弧线，直向恒星坠落而去。还没等坠落完成，这四颗大大小小的天体突然消失了，在原来存在天体的地方，只剩下无尽的虚空。

第一次补给完成。

长老放下杯子，第二个补给点就到了，飞船外的时间过去了2？700万年。

“长老，该补给点发现智慧文明，经信息过滤系统审查，该文明属于恶意文明。”

963号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按照银河系公约法则，各飞船在规划补给点时需避开有智慧文明的星系，但飞船外飞速流逝的时间往往会扰乱原定的燃料补充计划，在漫长的时间里，经常会遇到本来空荡荡的星系中诞生出了智慧文明的情况。

“文明的出现太烦人了。”963号悄悄嘟囔着。

这是一个双星系统，一大一小两颗恒星稳定地围绕共同质心旋转着。在它们的周围，有五颗大大小小的行星，在其中最内侧的一颗液态行星上诞生出了文明，不过这个文明显然是恶意的，信息过滤系统显示：其侵略性和报复性极强。这样的文明是不被允许存在于更广阔空间里的。

按照公约，需要长老做二次确认。他把智慧场弥散开来，触摸着这个行星上诞生过的所有信息。

长老端起了他的杯子，杯子还没到嘴边，二次确认就完成了——确实可以开始压缩了。这样的文明存在对宇宙不是好事。

双星系统的压缩过程会多一步，先是那颗较大的恒星突然爆发，随后是那个较小的恒星熄灭，所有的爱恨情仇全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第二次补给完成。

2

2019年9月27日10：05，南州大学临床研究生院医学系阶梯教室

系主任罗列着医学名词，台下的百十名学生昏昏欲睡。

忽然教室的一角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亮。仔细听，竟是呻吟的声音，不堪入耳。伴随着哄堂大笑，所有人把目光投向声音的源头——只见一个男生涨红了脸，捂着手机的扬声器匆匆跑出教室。他边跑边在屏幕上用力地点着，“什么鬼！关不掉！病毒！”

这时教室里的学生有人拿出了手机，发现在不少的群里都流传着一个叫作“你到底爱不爱TA”的安装包。一旦下载安装，手机则自动播放长达十几秒的音频，关都關不上。各个群里都在流传着这种老套的整蛊把戏，无数人中招。

在教室的一个角落，一个叫隋青的女生皱起了眉头，刚才引得哄堂大笑的那阵呻吟声在她耳中听起来隐隐有些不对劲。

2019年9月27日17：05，银广市清城大厦1006室，前沿数据公司

李志的独立办公室在整个办公区的尽头。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敲响，还没等李志回答，门就被推开了，是前台姑娘小张。他刚想训斥，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了回去，从小张的身后走出来两名警察。

“你是李志吗？”

李志惊恐地点了点头，脑子里飞速地闪过无数个念头，心想：怎么又要查隐私备份吗？难不成上次的痕迹没抹干净？

“2389XX90是你的QQ吗？”

李志又点头。

“跟我们走一趟吧，请你协助调查今天上午爆发的病毒案件。”

李志终于回过神来，今天中午吃饭时在几个群里见过那个病毒，自己作为IT从业者对这种老套把戏具有免疫力，连看都没看，这事怎么会扯到自己身上？

“警察同志，我们是大数据公司，跟这种低级整蛊程序扯不上关系吧？”

“如果只是开玩笑，我们可能还找不上你，但问题是，这个程序不只是玩笑那么简单，它具备收集隐私信息的功能。”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收集到的隐私都自动发往一个邮箱的中转空间里，那个邮箱是你的。”

李志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想登录QQ去查看，只见电光火石间一个警察冲上来摁住了他的手，以防他销毁证据。

2019年9月27日05：26，银广市涟水小区9号楼3-1045

天快亮了，尤斌还坐在电脑前。终于，他在暗网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动态IP代理器。他的手放在鼠标上只犹豫了不到一秒钟，就按下了左键，发布完成。

这个小程序是他从前一天晚上11点多开始写的，一直写到现在。测试、找代理IP比编写还要更费时间。

“隋青，你太狠了。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你。”尤斌扶了扶眼镜对自己说，也对着那个在心底越来越模糊的曼妙身影说。

2019年9月27日14：25，银广市中信广场A36室，开元游戏公司

办公区的隔断很密，游戏公司的普通程序员只配享有这样的小格子。尤斌低头看着手机，不少群里都出现了“你到底爱不爱TA”，这让他的心里升起一阵快感——报复的快感。然而，没过多一会儿，尤斌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这个小病毒怎么出现了多种语言版本？英语、德语、法语还有日语……

尤斌纳闷，“我没有编辑软件的自我翻译功能啊。”再怎么消失不见，隋青估计也不会跑到外国去啊。这怎么回事？尤斌开始有点害怕。

2016年5月9日19：54，同湖市湖远大学西门外

这座北方城市的夏天来得比往年都早一些，一对对恋人牵着手漫步在学校西门外的河边。此时的尤斌高兴不起来，他失恋了，毕业季也是分手季，女友隋青的决绝让他心寒。

5分钟前，心如死灰的尤斌两手插兜，漫无目的地走在河边。他朝马路上随意瞥了一眼，一辆蓝色的特斯拉驶出西门。他看到车里坐的好像是隋青，车开得很快，他只看清了驾驶座上那个男人的侧脸，好像岁数不大，很帅气。

这让尤斌怒火中烧，他后来又去找过隋青，不过再也没见到她。两个月后，毕业了。

尤斌始终无法释怀，执拗的他只想要隋青一句话，只想把爱情的“死因”问明白，但隋青仿佛人间蒸发了，手机、微信、QQ、邮箱全部失联。

他按着身份证号在网上找，一找就是两年。有几次他甚至都要找到隋青的手机号了，但每当他即将找到时，目标数据库就会突然加强防守，甚至有的数据库启动了反追踪程序，这让尤斌一下害怕起来，有人在保护隋青的信息。保护者和自己一样，是暗网世界中的高手。

特斯拉，信息行业高手，男性，年龄25～30岁，这是尤斌总结出的信息。两年前那天，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没记住那一闪即逝的车牌号。

不过尤斌懂得，存在即是信息。能有这样防守能力的高手，全国不会超过3？000人。就这样，尤斌又开始在各种公开信息中手动检索，直到又过了一年，一个名字终于出现在他的屏幕里——李志，前沿数据公司CTO。

在一个大数据行业峰会的新闻中，尤斌见到了那张脸，就是他，那天开特斯拉的那个人。

“报复，我要报复！”尤斌的脑子里回荡着这句无声的怒吼。

尤斌甚至动过行凶的念头，但他的理智制止了他。他来到银广市，租下了涟水小区的一间房，这里离李志所在的地方不远。他暗中观察着李志，像藏身于落叶堆里的一条蟒蛇盯着猎物，无声却危险。

他搜集有关李志以及前沿数据公司所有能找到的信息，甚至伪装成客户联系李志。尤斌隐隐感觉到：前沿数据似乎也和其他追求灰色暴利的数据公司一样，私下在公民隐私这件事上不干不净。

每天晚上，尤斌都在搜肠刮肚和咬牙切齿中睡去。

2019年9月26日22：02，银广市涟水小区9号楼3-1045

尤斌睡着了。

那些信息再次盘旋在他的梦境里，公民隐私、大数据、前沿数据公司、李志、隋青、狗男女、报复、邮箱、QQ密码……忽然，他想到了。

他戴上眼镜抬头望向床头的闹钟，自己好像刚睡着不到一小时。

编一个病毒，极有可能一石二鸟：首先，大规模非法收集隐私至少能让李志锒铛入狱；其次，在游戏开发工作中，尤斌明白了一个道理——被整蛊的人一定会再去整蛊更多的人，就像一个热点笑话会迅速流传开一样。他有李志那个不常用QQ的密码，这是三周前就搞到的。如果病毒收集来的信息里有隋青的，那么隋青的所有信息将无从隐匿。他将根据隋青的信息找到她，问出当年那句“为什么”。

3

2019年9月26日21：59，太阳系边缘奥尔特星云

“长老，发现文明，963号请求暂停纯能转化进程。”

“哦？”长老很是好奇，他没有想到，在如此偏僻的角落也会诞生文明。

“探测。”长老下令。

“是。”963号回答。

太阳系时间3秒钟后，“长老，信息过滤系统没有给出定论，这个文明善恶难辨。”

长老用智慧场感触着漫天飞舞的历史资料，一秒钟后，他读完了这个文明近一万年的所有信息，结论和963号的一样——说不清这个文明到底是善良基因多还是恶劣基因多。如果是后者，那么按照公约整个太阳系将在5秒钟的时间内被压缩，所有的信息将灰飞烟灭，所有的生命和物质都将化作纯能量，用以补充飞船燃料。

“我再想想。”长老再次检索着这个文明当下的物质信息流和低熵体生物意识流。冥冥之中，长老觉得一个生物的梦境似乎充满了恶意，他走了进去，读懂了来龙去脉。

963号看到长老把那个生物梦境中的意识流串了起来，组成了一种微型的信息攻击方案。

“开启对比测试。”长老发出一道简单指令。

963号一下紧张起来，他知道长老所说的“对比测试”的含义，给出一套可复制的攻击方案，如果在這个文明有超过38.2%的智慧低熵生物使用了这种攻击，那么就证明该文明基因中的“恶”无法被时间之水清洗或逆转，可由发现者随意处置。

“长老，这个办法真的能加快测试进程吗？”963号问。

“不，不会加快。根据这个文明的信息传播速率来推算，测试过程反而会很慢，但这是最准确的。”长老回答。

长老采取的是最原始的“基础判定法则”。

广袤的宇宙中一共有多少文明，963号并不清楚，但他知道仅仅在一个银河系内就存在着近2？000亿颗恒星。如此庞大的基数意味着眨眼间银河系内可能就会有一个文明诞生或毁灭，文明生死兴衰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当无数个文明长大迈出家门后，如果有少数那么几个文明携带着无法逆转的“恶”的基因，那对其他所有文明而言都将是一场灾难。银河系漫长的历史已经写满了此类教训。

这些如繁星般的文明各有各的道德法则，它们曾经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对善与恶的标准争吵不休，尤其是一个核心问题：为了自己的生存去侵害他人，是善还是恶？

经历了漫长的争辩后，关于普适的善恶标准最终仅仅确定了一个共识，即“基础判定法则”——无端侵害他人即是恶，自己受到侵害而不转嫁给第三者即是善。

963号懂了，他说道：“银河系的文明公约有明确的规定，无法判别一个新生文明的善恶程度时，允许使用‘基础判定法则开启对比测试。”

长老点头不语。

0.？382？∶0.618，这是宇宙的黄金分割线，也是地球文明的生死线。

地球上，晨昏线越过了亚洲大陆，攻击方案开始传播。长老和963号的眼前开始出现红、绿两种颜色，红色为恶，绿色为善。在两个色柱的上方，漂浮着蓝色的数字。

初始状态，0.？001∶0.999……

5个地球时过去了，0.？009∶0.091……那颗星球上习惯早起的低熵生物体里，有的发现了这个信息攻击方案，方案开始传播。

7个地球时过去了，0.？131∶0.869……信息攻击方案开始大规模扩散。

10个地球时过去了，0.？380∶0.620……信息攻击方案的传播达到了顶峰，但传播速度开始减缓。

963号转过头去，他不想看。红色数字柱像血一样不断地汩汩增长着。963号也读完了那个文明的所有资料，说心里话，不知为什么，他在直觉中喜欢那颗蔚蓝色的球和球上的意识。不过既然长老开启了对比测试，那么一切都是合乎常理的，一切都是正义的，他无权置喙。如果这个文明化作了燃料能量，其实也不错，至少会省下自己动手指去挪动一下星图的时间。

12个地球时过去了，0.？381∶？0.619……红色数字柱停下了。

这个文明上存在的智慧低熵体的数量有十位数，963号把数字放大，仔细看着最末尾的那位数字。

“好奇妙，这么长时间的航行中，对比测试进行了几万次，第一次遇见只差一个个体的。”963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