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本社记者 张纯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之美,尽人皆知。苏州木渎灵岩山西南麓,从空中俯瞰,被蜿蜒绵长的大片绿色所包围的,就是宋朝一代抗金名将韩世忠的祠堂。航拍所见犹如一幅苍劲的水墨画,满眼的绿色令人赏心悦目。
当无人机的镜头缓缓划过祠堂上空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人不禁皱眉:占地将近3亩的祠堂杂乱无章、凌乱不堪,大大小小的不知名物件随意堆砌。为了一探究竟,无人机航拍模式切换到了陆地VR模式,跟随镜头,记者“走进”了韩蕲王祠。
与韩世忠的美誉相比,他的祠堂可谓是破败不堪,萧条至极。而祠堂后院,则是另外一番“生机勃勃”之景:铁门上挂着“北雪泾盆景园”招牌,院内杂草丛生,摆满了各式大大小小的盆景,院角堆满乱七八糟的生活杂物……
谁能想到,这个喧闹一时的“盆景园”,居然是侵占省级文保单位长达十年之久的违法建筑。要知道,文物建筑承载着诸多历史信息,连接着现实与历史,塑造、彰显着民族的文化与精神,一旦损毁,几无修复可能。这样的文物保护状况,令人心痛不已,也不由令人心生疑问:文物保护部门为何不尽责履职?谁来为我们的精神财富保驾护航?
>>图1、2∶与韩世忠抗金名将的美誉相比,他的祠堂可谓是破败不堪,萧条至极。图为祠堂后院办案现场。
>>图3∶祠堂东门贴着一张告知书
苏州的七月,日光明媚而燥热。
在江苏省苏州市吴中区人民检察院的会议室里,该院五部副主任毛宽桥正通过大屏幕,向记者展示文章开头的场景。通过无人机航拍和VR全息复刻技术,记者看到了“彼时彼刻”原始祠堂的场景。
熟悉历史的读者都知道,韩世忠是南宋“中兴四将”中与岳飞齐名的抗金名将,黄天荡之战痛击金兀术、“苗刘兵变”中解救宋高宗,声名赫赫。与巾帼豪杰梁红玉的英雄美人佳话,更是被搬上了戏剧舞台。韩世忠死后被追封为蕲王,位于苏州的“韩氏祠墓三景”分为墓冢、宋孝宗亲题的神道碑和韩蕲王祠三部分。
“你所看到的无人机航拍,是检察官在办案时操作的。”毛宽桥检察官介绍,在调查中发现墓冢和神道碑保护完好,但祠堂已破败不堪。当时,吴中区检察院委托苏州市检察院检察信息技术部用VR做的立体扫描,对原始场景进行了“冻结”。
在VR的镜头下,祠堂的所有细节和相对方位都一览无遗。毛宽桥通过大屏幕,向记者展示了公益损害的重点部位:私自挖掘的水井,铺满水泥的地面,搭建的鸽子棚……还辅以细节图片,场地360度实景精准、细致地呈现在记者眼前。
“违法占用文保单位严重侵害了公众的利益。”毛宽桥进一步提出,由于大量文物具有不易保存性或不可移动性,原始场景存在灭失风险,在开展文物和文化遗产保护新领域探索时,创新应用检察技术工作,能够有效勘查现场全貌、固定证据,辅助庭审活动。
2019年12月20日,经江苏省人民检察院批复同意,吴中区检察院对区文化和旅游局(以下简称“文旅局”)怠于履行文物保护监管职责,提起行政公益诉讼。
关于韩世忠祠堂保护一事,检察院与文旅局之间曾进行过多次交涉。让我们把时间的指针往前调一调,看看具体是什么情况,使得检察院与文旅局一步步走到对簿公堂的境地。
这件事儿还得从一起盗墓案说起。
说起“盗墓”,想必大家第一时间,会联想起“摸金校尉”——中国古代一个盗墓者的门派。但是,吴中区检察院2019年2月办理的“盗墓案”中,3名犯罪嫌疑人的“技艺”,远远不如影视剧里描写的“专业”。
“被盗物品是明朝礼部尚书董份的墓志铭。”毛宽桥告诉记者,在办案中发现,盗墓者并不具有“职业技术”,而是在偶然发现董份墓后,采用最原始的撬棍,花了三天的时间,将董份的墓志铭盗走。
当毛宽桥走访现场时,眼前的一幕令他不胜唏嘘:“如果不是立有市级文保单位的石碑,很难相信这处荒山野冢居然是明朝礼部尚书的坟墓。”令毛宽桥诧异的是,在犯罪嫌疑人作案后的数年间,文物保护部门和当地政府都未有丝毫察觉,直到有人举报才最终案发。
这不禁引起了毛宽桥的深思:“犯罪嫌疑人为何能轻易盗走墓志铭?吴中辖区内有王鏊、韩世忠、金圣叹、秦仪等多位先贤的古墓葬,它们的保护现状又如何呢?”一系列问号在毛宽桥的脑海里萦绕,“如果古墓葬的保护和监管确存在问题,又是否可以通过公益诉讼予以解决呢?”
实际上,文物和文化遗产保护领域,已经超出了行政诉讼法中明确规定的行政公益诉讼的范围。而当时正值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明确要求“拓展公益诉讼案件范围”,为此,最高人民检察院将公益诉讼新领域探索原则从原先的“稳妥、积极”调整为“积极、稳妥”。毛宽桥指出:“以古墓葬为切入点开展文物和文化遗产领域公益保护探索,不仅为解决现实中文物保护面临的问题和困难,也是保障和提升地方文物保护综合治理水平以及公共文化服务能力的重要举措。”
对此,他进一步解释,大量文物属于国家所有。同时,文物不仅是镌刻地方人文历史变迁的印记,更是传承和发扬传统文化的载体,其蕴含的经济利益和精神效益应归属于全体社会成员。就这个角度而言,保护文物资源也是维护国家利益和社会公共利益。
从另一方面来说,吴中区地处太湖之滨,是吴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之一。辖区内文物资源遗存众多,是苏州市古墓葬最为集中的地方。面对文物和文化遗产保护这个新领域,检察机关同样“益”不容辞、当仁不让。
>>苏州市吴中区人民检察院 本社记者张纯摄
自此,“吴文化检察公益保护行动”就此展开。
开展公益诉讼监督,首要任务就是要调查取证,全面掌握古墓葬保护现状的第一手资料。
为此,吴中区检察院专门成立了吴文化检察公益保护课题组,并随即开展了田野调查。“大家戏称: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毛宽桥说,如果说历史爱好者探访古墓是游山玩水、自得逍遥,那检察官们则是跋山涉水、费劲辛劳。
记者在采访过程中亲身体验了一把,才明白毛宽桥所言非虚。
从山麓脚下的韩蕲王祠出发,记者一行寻找韩世忠墓。“韩氏祠墓三景”分散在山麓的不同地区,登山寻墓只能步行。踏上蜿蜒绵长的石子路,记者随毛宽桥穿梭在一片密林之中,森林小道交错有致。途中,记者发现沿路并无任何指示牌,还有不少附近村民的家族坟墓在林间时隐时现。中午时分,太阳光从树林中照进来,树影斑驳。林间幽静深远,不见一位行人。
若不是对地形了如指掌,想要找到墓冢的几率几乎为零。为此,一路上,记者连连感叹:“太隐蔽了!”“好难找。”也许是记者的举动勾起了毛宽桥起初搜证的回忆,他边给记者引路边开启了“碎碎念”模式。
在与毛宽桥的聊天中,记者了解到,位于吴中区的古墓葬的坐标大都比较偏僻,地形复杂,寻访难度非同小可。大部分的古墓,在地图软件上根本搜索不到具体位置,检察官们根据文保部门提供的资料,只能找到古墓大致的地址,但也并非万事大吉。
“有坐标却无路可走,我们只能披荆斩棘地从农田和树林中穿过去,踩出一条路来。”毛宽桥笑着说,“所幸有很多当地村民热心指引带路,让我们少走了很多冤枉路。很多时候,他们在前骑电动车,我们在后面紧紧跟着,配合得极好。”
在调查中,毛宽桥发现,很多村民对古墓很有感情。一次,在陆巷村梁家山麓附近,毛宽桥遇到全家几代人都在保护王鏊墓的一位老乡。还有让办案组颇为动容的是,在杂草丛中找到破败不堪的金圣叹墓时,发现墓前放着祭拜的酒瓶。“也正是这一个个小细节,让我意识到,我们从事的公益诉讼监督,正符合了人民群众对保护文物的所思所求。”毛宽桥说。
找到墓地后,办案组又马不停蹄地询问村民、拍照取证、调取历史资料……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终于摸清了全区近20处文保墓葬的现状。“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韩世忠祠堂被违规侵占多年;王鏊墓地年久失修,被种满枇杷树。”毛宽桥说,多处文保墓地存在保护主体不明确、“两线”范围(保护范围和建设性控制地带)不公开、权属情况不清晰、标识不健全等问题。
古墓葬保护现状不容乐观。为了推动相关单位尽快依法全面履职,吴中区检察院向区文物保护部门和金庭镇政府、木渎镇政府等行政机关,制发了6份有针对性的行政公益诉讼诉前检察建议。
检察建议发出后,行政机关采取了一系列整改举措。经过两个月的整改,吴中区检察院按照程序进行了“回头看”,毛宽桥欣喜地看到了变化:秦仪墓“两线”范围内的非必要占地完成复绿;金庭镇政府与各村村委会签订了文物保护责任书;11处野外古墓葬安装了太阳能智能监控和报警装备等;王鏊墓、诸暨郢墓的残缺标识修葺一新;上真观碑的标牌上注明了“两线范围”。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圆满。
办案组发现韩世忠祠堂的违建问题迟迟未整改,对于检察建议中提到的部分整改措施,相关职能部门也并未落实。尤其是祠堂后院,仍然是毛宽桥初见时,那般被“非法侵占”的不堪入目场景……
>>吴中区检察院委托苏州市检察院检察信息技术部用VR做的立体扫描,对原始场景进行了“冻结”。
>>记者看到祠堂后院铁门上,已贴上了封条。本社记者张纯摄
2019年2月,第一次来韩世忠祠堂现场调查,给毛宽桥留下了颇深的印象:“韩世忠祠堂可以说是破败不堪。”
身处其中,很难有人能够相信这是一代名将的安身之处。祠堂朝南的正门紧闭,门头已斑驳褪色。从东墙一尺宽的门缝“钻”进祠堂,可见祠堂内杂草丛生、石像随意摆放,祠堂正上方的屋瓦悬挂空中,摇摇欲坠。而蕲王生平展室,墙壁光秃,天花板脱落,一派破旧景象。
“韩世忠是与岳飞并驾齐驱的民族英雄,这番情景让人心酸难受。”毛宽桥感慨,韩蕲王祠没有像杭州西湖岳王庙保护得到位,他的祠堂与之相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
彼时,祠堂东门贴着一张告知书,吸引了毛宽桥的注意。告知书显示韩蕲王祠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韩世忠墓、碑的附属建筑,现因自然损坏,需要修缮。2007年,吴中区文管办就编制了《韩世忠墓维修及环境整治设计方案》并上报。同年6月,江苏省文物局下达了相关批复。但十年过去了,祠堂修缮工作仍未动工。
修缮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在祠堂后院遇着了“拦路虎”。
毛宽桥对记者介绍,深入调查后发现,韩世忠墓区早在1956年便被确定为第一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由乡镇文化站管理期间,祠堂后院租给了朱某开设盆景园。2009年左右,韩世忠墓移交吴中区文物保护部门管理后,要求朱某搬离,朱某却拒不配合。同时,朱某想继续交租金续约被拒绝,双方就僵在这里,一拖就是十年。
“2008年和2010年,分别修缮了墓冢和神道碑,并于2016年制定了韩世忠祠堂修缮方案,计划打通墓冢、神道碑和祠堂,便于瞻仰。”毛宽桥说,祠堂后院是连接神道碑和祠堂的关键点,朱某拒不搬离导致修缮计划迟迟无法展开。
对此,2019年5月,检察院向区文物保护部门发送了相关检察建议。其中提到,就韩蕲王祠后院被他人长期占用建设一事,应依法履行文物保护监管职责,对韩世忠墓、碑保护范围内的违法建设情况立即查处。
与此同时,吴中区检察院曾多次召开案件磋商会,与文物保护部门共同讨论韩世忠祠堂的整改方案。检察官多次找到朱某谈话,从祠堂保护的意义和他可能承担的法律风险等方面进行规劝。而当数月后,检察机关跟进调查发现,一切照常,未见丝毫改进。
“此事如果拖延下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韩世忠祠堂的状况都不会得到改观。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宝贝,已经等不起下一个十年了!”毛宽桥说,“此事慎重考虑后,我院决定提起行政公益诉讼。”
2019年12月20日,经江苏省检察院批复同意,吴中区检察院对文旅局怠于履行文物保护监管职责,提起行政公益诉讼。对于这起新领域探索的案件,也是行政诉讼法修订以来全市首例开庭审理的行政公益诉讼案件,吴中区检察院格外重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毛宽桥对答辩意见和上述证据逐项研判,精心准备了万余字庭审预案,列出了17项可能的辩论焦点。此外,他们还进行了多次模拟庭审。
2020年3月24日,该案在吴中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毛宽桥介绍,庭审焦点集中在被告是否履行职责以及本案的损失认定上。
对于是否履行职责的问题,文旅局在收到检察建议后,虽然也采取了一系列行政监管措施,但在祠堂后院违建一事上,未穷尽行政监管手段制止违法行为。对此,记者在检察院对朱某的询问笔录中看到,在检察建议发出后,文物部门并未与朱某协商。
“社会公共利益受侵害状态未得到有效纠正,应认定文旅局为不依法全面履职。”毛宽桥提出,本案的公益受损主要体现为非物质利益损失,文旅局怠于履行文物保护职责,致使祠堂内的违法建设长期存在,既影响了省级文保墓葬的历史风貌,也导致祠堂修复工程无法推进,影响其公共文化服务功能的运用与发挥。
在法庭举证质证阶段,吴中区检察院当庭演示了韩世忠墓葬的案件现场全息复刻和无人机航拍视频,直观展现了文保单位的受损状况,有力支撑了出庭人员对争议焦点的论述。
2020年6月15日,吴中区法院对该案作出一审判决,支持了检察机关的全部诉讼请求,确认文旅局未依法履行文物保护职责的行为违法,并要求其在30日内对省级文保单位保护范围内的违法建设行为履行监管职责。文旅局于次月查封了盆景园,督促朱某立即搬离,并安排施工人员对现场进行了拆除。
今年7月,记者实地走访了韩世忠墓。如今,墓冢已安装了监控,盆景园和鸽棚归于沉寂。记者看到祠堂后院铁门上已贴上了封条。从门缝中往里看,昔日嘈杂景象已然消逝,只剩杂草和几棵树,修复工作还在紧锣密鼓进行之中……
这次违法建设的拆除,检察机关的监督效果有目共睹。同时,毛宽桥强调“因为文物和文化遗产领域的特殊性,检察机关开展公益诉讼同样任重道远”。比如说,公益损失的认定问题、公益修复的标准问题有待进一步探究。而且修复时,往往面临技术难度大、施工周期长、审批权限高等诸多问题,在“案结事不了”的常态下,还需要检察机关持续跟进监督,才能保证公益修复真正落到实处。
文物来源于历史,存续于当下,施惠于未来。在检察公益诉讼的有效支持下,我国的文物和文化遗产保护事业迎来刚性监督的春天。同时不容忽视的是,只有行政机关切实肩负起第一顺位的首要责任,才能产生“1+1>2”的合作共赢效应,从而让文物得到更好的传承,也使其价值与精神得到长远、永久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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