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8
文/陈 磊
从北京黄庄小区到中科院力学所,这条从家到单位的路,他一走就走了56年。
在中科院力学所,也许你会经常看见这位准点到三楼上班的忙碌身影。他就是中国爆炸力学的奠基人与开拓者之一的郑哲敏。
2013年1月,记者再见到他时,依旧和5年前一样:个头不高,精神矍铄,手拎黑色办公包,头戴鸭舌小帽,身着棉袄外套、黑色牛仔裤,架着金边眼镜,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
由于荣获了2012年度国家最高科技奖,1月18日,他聚焦在更多的镜头之下,但那种平和、谦逊、淡定的力量依旧直抵人心。有记者称他为硬汉,他摆摆手,呵呵一笑说:“不像。”有人说他真神,他摸摸脑袋说:“一点都不神,就是普普通通的科研人员。”
对于媒体反复追问的获奖感受,他低头沉思:“怎么说呢,没有意料到,能获奖很高兴,这是党和国家以及力学界对我的认可。我也有些忐忑不安,做了这么几件事,没有与他人合作是不可能完成的。我应该做得更多,现在觉得欠了点什么东西,心情有点复杂。”
1960年,中科院力学所,一个小型爆炸成形实验正在进行。科研人员屏息静气,只听“砰”的一声,一块5厘米长宽,几毫米厚的铁板被单发雷管炸成一个小碗。大家欢呼雀跃。所长钱学森兴奋不已,拿着小碗给大家看:“可不要小看这个碗,我们将来卫星上天就靠它了。”
随之,在中国,一个新兴的专业就此诞生,钱学森起名为“爆炸力学”。其创始人便是钱学森的得意门生郑哲敏。
与爆炸力学结缘,并非刻意的人生规划。“我从过去走到现在,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路线,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富国强民的愿望。”
冥冥之中,郑哲敏与力学似乎也有不解的缘分。郑哲敏出生于商人家庭,因为父亲在山东经营亨得利钟表,他小时候就喜欢拆表拆钟,摆弄各种光学仪器。
8岁那年,父亲与郑哲敏聊天,语重心长说道:“你长大以后不要像我一样做生意,要念书做学问。”他还教导郑哲敏,做人要诚实、实在,要凭实力。在父亲影响下,郑哲敏兄妹也都一生刚正不阿,一心向学,并学有所成。
1938年,郑哲敏读中学。其间因身体不好休学在家,父亲让他看《曾国藩家书》。他学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确立了做人的底线。家里还请老师教他学英语。郑哲敏自学了英文原版的欧几里得,书中严密的逻辑推理给郑哲敏很大的影响。他自此就迷上了数学、物理,并由此进入到科学的殿堂。“打那以后,成绩就好了,学习也很轻松。”
童年,有美好的记忆,也烙下了历史的阴影。日本侵华后,郑哲敏一家都生活在频繁轰炸的恐怖中。一次郑哲敏在路上捡子弹壳,突然遭到一个拿步枪的日本兵的追赶,他吓得一路狂奔逃命。从此,这一幕就成为他经常出现的梦魇。初中填报志愿时,郑哲敏就立下两个志愿:一是当飞行员,打日本鬼子;二是当工程师,实业救国。
1943年,郑哲敏中学毕业后考入西南联大电机系。郑哲敏有幸见到了梅贻琦等知名教授。虽然没有亲聆教诲,却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回迁,郑哲敏在北平(北京)清华大学机械系学习。毕业后,他留校做钱伟长教授的助教。1948年,经四级选拔,同时在梅贻琦、陈福田、钱伟长、李辑祥等人的推荐下,郑哲敏脱颖而出成为全国唯一的一名“国际扶轮社国际奖学金”获得者,赴美学习。
钱伟长为他写了留学推荐信:“郑哲敏是几个班里我最好的学生之一。他不仅天资聪颖、思路开阔、富于创新,而且工作努力,尽职尽责。他已接受了工程科学领域的实际和理论训练。给他几年更高层次的深造,他将成为应用科学领域的出色科学工作者。”
23岁的郑哲敏,背起行囊,负笈留学。他来到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师从钱学森先生,攻读博士学位,郑哲敏有机会聆听许多世界著名学者的课程或报告,尤其受钱学森所代表的近代应用力学学派影响很深:着眼重大的实际问题,强调严格推理、表述清晰、创新理论,进而开辟新的技术和工业。这也成为郑哲敏后来一生坚持的研究方向和治学风格。
日内瓦会议后,美国移民局取消了对一批留学生不得离境的限制。郑哲敏离美之前,恩师钱学森为他送行。他请教:回国后干什么?钱先生说,国家需要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一定是尖端的,哪怕是测量管道水的流动也可以做。
1954年9月26日郑哲敏从纽约乘船离美,途经欧洲辗转近5个月,于次年回到了阔别6年半的祖国。
半个世纪后,总有人问他:“当时为什么回来?后悔过吗?”在郑哲敏看来,这不是个问题:“没有想过不回来。这是长在骨子里的东西。虽然美国物质生活很好,但感觉像浮萍,没有根的感觉。”
“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专业。科学家要(为工程技术)雪中送炭,不要锦上添花!”
镜头再回到1960年爆炸成形的实验。新中国建立伊始,由于缺乏万吨水压机,工业制造水平极低,无法做出航天特殊要求的零部件,钱学森、郑哲敏就想出一个法子——用爆炸的方法炸出来。钱老提出应建立力学的新学科——爆炸力学!
爆炸的机理就是能量的快速释放和有效的控制。爆炸现象在自然和人类历史中经常出现,如宇宙大爆炸、战争轰炸等。爆炸力学就是研究爆炸能量的传播规律、力学效应及其控制方法与定量应用。在高速冲击和爆炸荷载作用下,固体材料流体化,有了新的材料特性,既是固体又是流体,既非固体也非流体。描述介质的新特性,传统的固体流体力学方程不够用了,郑哲敏花费近三年时间,深入研究爆炸力学新的理论,阐明基本规律。
爆破成形的小碗,就是最早的实验模型。在这之前,郑哲敏是连雷管都没见过的书生,但他心中一直谨记并践行着老师的话——“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专业”,白手起家,着手研究。上个世纪60年代,利用爆炸成形研究,郑哲敏团队成功制造出高精度卫星火箭部件。
郑哲敏还接受判断地下强爆效应的科研任务,建立了流体弹塑性理论。他和同事在山沟沟一干就是几年,为该项研究工作理论计算和数字模拟做出了开创性的工作。
“科学家要(为工程技术)雪中送炭,不要锦上添花!”郑哲敏经常这样教导学生,并身体力行地为祖国的经济、国防事业“雪中送炭”。
1969年前后,郑哲敏和研究集体花了近10年时间进行穿破甲机理的研究,拓展了流体弹塑性理论,他提出用子弹打钢板的办法研究炮弹打装甲的规律,通过准确计算,能够让武器在精确的规定距离里打透相应厚度的装甲。由于解决了国防难题,该研究获得1978年科技大会特别奖。
郑哲敏还在爆炸焊接理论和应用研究中,揭示了爆炸焊接机理,奠定了爆炸加工工艺的基础。产业部门就此开发出新工艺,形成中国人自己的技术。数十年后中国是全世界最大的爆炸加工国家,成为爆炸加工产品的出口国。
上世纪80年代,国家急需港口建设,又有产业部门找上门来。建港首先需要处理构筑防波堤下的海底淤泥层,如用挖泥船,需要挖泥、填石两步工序,不仅工期长,耗资大,而且形成回淤导致不安全。郑哲敏提出:用炸药爆炸扰动淤泥,降低淤泥强度,堆石体靠自重作用下滑。这样,排淤和推填石料同时进行,提高了效率,工艺简单,工期缩短1/3,节约成本1/4。
近些年来,郑哲敏还将爆炸力学研究应用于煤与瓦斯突出机理、纳米压痕标度、三峡三期围堰爆炸拆除等。
1956-2004半个世纪来,郑哲敏一直是我国力学学科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在爆炸这么短的瞬间,郑先生解开了一层一层的密码。”20多岁就师从郑哲敏的中科院院士白以龙,将先生的学术研究过程概括为三部曲:首先,致力于前瞻性机理性研究,发现新现象,提出新概念,指出爆炸瞬间既可以是固体的也可以是流体的;接着,没有把发现停留在论文上,而是将概念突破变成可用的方法和技术;最后,拓展到各个领域的工程应用。这样,形成一个从工程到科学,从科学技术到工程的良性循环。
2006年,航天科技集团遇到一个工程技术瓶颈,百思不得其解,82岁的郑哲敏应邀出马,很快解决了他们的难题,对方负责人很感激:“郑先生是好样的!我见到他就要敬个礼!”
“一个力学大师,碰到复杂问题需要洞察力并把握好方向。有时,难题就像一层纸,但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就需要深厚的功力和敏锐的眼光,并需要在关键时刻拍板。郑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中科院力学所所长樊青研究员说。
郑哲敏的办公室很特别,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椅子,竹藤的、木头的、软皮的,记者粗略一数,约有七八把。原来,所里的人遇到什么学术困惑,都会拿把椅子,敲开门,与他探讨问题。聊着聊着,最后就把椅子忘在了办公室。“这叫有进无出!”郑哲敏打趣道。
“一个人思想要开阔,就要与同行多交流。观点是在启发碰撞中形成的。”强调民主讨论和学术自由交流是郑哲敏一贯倡导的理念。与他共事多年的学生或朋友都认为:郑哲敏看上去就是位可亲可爱的老爷爷,但他思想很深刻,凭着个人魅力把集体才智凝聚起来。
生活虽然平易,但一谈到如何做学问,所有人的回答也都是一个字“严”!“力学所筹建时,当时我们很多同学学的是俄语,郑先生特意找美国人花一年时间给我们培训英语。”中科院力学所研究员陈维波回忆,老师特别严谨,当时作一个研究报告,自我感觉不错,给郑先生看了后都提出意见,让他连续改了6次。
白以龙大学毕业来力学所的第一天,郑哲敏给他打预防针:“你一定要干‘出汗’的活,不要想不‘出汗’就出活。你如果想干一件事,就要干得比别人更好;如果干得不比别人好,就别干了。”
郑哲敏说的“出汗”有两层意思:一是要能吃苦,下基层;二是做科研要善于动脑子,并不是原地打转,做些边边角角、缝缝补补的工作。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们不是给工业部门打小工,而是要解决关键性规律性问题。理论学的越深,解决的问题就越透。如果离开这个本质,就不是做力学研究了”。
要出汗,郑哲敏首先身体力行。上个世纪70年代,年过半百的郑哲敏和30多岁的年轻科研人员到实验现场,和大家一起住宿舍,睡上下铺。他知道自己爱打呼噜,就让别人先睡,自己读书,等大家熟睡后自己再睡,第二天一大早和别人同时起床干活。
“作为一名科技团队的组织者和领路人,郑先生总是看得深一些和远一些,倡导并身体力行做‘第一流的工作’。”中科院力学所研究员洪友士说。
虽然是三院院士,郑哲敏一直牢记着父亲的话:“做人要实在。做科研要耐得住寂寞,甘坐冷板凳。”记者见到郑哲敏时,他正在与学生、同事研讨学术问题。一谈到爆炸力学、能源战略,他就特别来神。看来,坐了几十年“板凳”的郑哲敏仍痴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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