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春天
2019年元旦前夕,制作成本1500元的纪录片《四个春天》火了,豆瓣获评9.2分,淘票票和猫眼的评分都超过9分,获2018年第55届台湾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奖,入围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D20提名”。这部电影的导演叫陆庆屹,故事的主角就是陆庆屹的父母,一对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夫妻。从2013年到2016年的四个春天,陆庆屹坚持用镜头记录父母平淡生活的点滴,古朴真挚的情感被观众称为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
1988年春,高中还没毕业的陆庆屹离开家乡贵州独山县,毅然踏上了北上的火车。年轻的他冲动有闯劲,梦想着能闯出一番天地来。在北京的那些年,陆庆屹做过足球运动员,当过歌手,干过编辑还做过画家。决定拍摄电影《四个春天》之前,他是一名摄影师。陆庆屹性格腼腆,很多话说不出口,用照片和文字却能很好地表达。他在社区网站上注册用户,时常分享生活中的趣事和摄影技巧,文字底端再配上当时情境下拍的照片,简单却很生动。2013年,陆庆屹在社区网站上发表了一篇日记《我爸》,一下成为网站爆款,无数网友留言,其中有一条评论说:“那时候的爱情就像一碗热腾腾的汤,食材简单,熬煮出来的滋味却回味无穷。”陆庆屹看着这条评论,突发奇想:我为什么不能拍拍我爸我妈呢?于是,2013年春节,陆庆屹回到老家,花费1500元买了一个三脚架,开始用镜头记录父母的生活。
在陆庆屹的日记里,父亲陆运坤和母亲李桂贤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我的父亲是个温厚细心的男人,总在悄无声息地为这个大家庭付出。比如,一家人聊天,他会提前退场,默默地帮大家把电热毯打开预热。吃完饭,稍不注意他就已经偷偷把碗洗完了。有好吃的食物,哪怕他再喜欢,只要知道家里有一个人爱吃,他便一口不动,摆在那里,然后自己去干别的,似乎是不经意地把东西放在你面前。他生病了,谁也不告诉,自己病恹恹的去买药打针,极尽可能地避免麻烦任何人。而母亲天生暴脾气,见不得不平事,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她仍敢在大街上风风火火地抓小偷。小时候,家里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少挨过母亲的训斥。不过母亲生气不过三秒,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虽然老两口性格迥异,但陆庆屹从未见过他们吵架。在陆运坤眼里,妻子错了也是对的,对妻子他永远是无怨无悔的姿态。
“父亲喜欢科学,母亲却十分迷信。多年来家里因她的迷信,被骗了不少冤枉钱。有时父亲实在看不过去,就笑着摇摇头,转身出去了,怕母亲看到他的嘲笑不高兴。母亲是现实世界里出名的彪悍,但在她那神神怪怪的虚无领域里,却是个战战兢兢的蝼蚁。有时听说哪里有能出入阴阳两界的人,她就心痒了,想去问问家人在阴间过得好不好。所以不管多远,母亲都想去见识一下,而且都会让父亲陪着去寻访。父亲虽觉得可笑,却拔腿就走,跟着她跋山涉水毫无怨言。在母亲外出的日子里,交代他哪天要供奉什么神或哪个先人,他必定会按照母亲的要求,一丝不苟地照办。事后,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跟陆庆屹说,死都死了,哪里知道那许多,你妈真是……虽然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陆庆屹知道,里面是对母亲赤诚之心的一片赞许之意。”
>>导演陆庆屹 作者供图
父亲对母亲的爱总是润物无声,不易察觉,然而在陆庆屹的镜头里,它们变得有迹可循,并且随处可见。例如,父亲总是习惯性地走在母亲身后,像要随时随地保护母亲。雨天,即便母亲已经撑了一把雨伞,父亲还是会将手里的雨伞举到母亲的头顶上方。有一次,母亲为当地一户人家唱山歌悼念逝者,直到第二天才回家。父亲急匆匆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对着母亲来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话说完了,父亲才注意到一旁的陆庆屹,脸一红,低着头又匆匆回了房间。
相比父亲内敛的性格,母亲对爱意的表达要直接很多。父亲生病,她强摁着父亲卧床休息,自己在小炉子旁用小火不停地搅拌药罐熬制中药。两个小时的熬制过程,对已经上了年纪的母亲来说并不轻松。偶尔,母亲也有温柔的时候,有一次,陆庆屹和父母爬山,父亲看着山上枯黄的稻草,随口说了一句:“这草怎么都枯了。”走在前面的母亲,一把挽住父亲的手臂,带着娇嗔的意味,说:“山上不就是这样嘛。”陆庆屹跟在他们身后,恍惚中生出一丝错觉,仿佛前面走着的不是一对年迈的老人,而是两个正在热恋的年轻情侣。
纪录片的开头从一顿热气腾腾的年夜饭开始。父亲陆运坤正从特制的炉具里,取出熏制的腊肠。母亲李桂贤在张罗其他的菜肴。从外地赶回家过年的姐姐陆庆伟和哥哥陆庆松不时地出现在老两口繁忙的画面里。一家五口的热闹和满足从屏幕里溢了出来。影片的大部分都是老两口亲密合作的琐碎生活,不过影片背后,老两口相处的方式常常带着竞技意味,经常暗自较劲。
“有一天晚上,我妈让我教我爸一次性系鞋带,我爸弓着腰学了四十五分钟也没学会。最后,双手一摊,仰天长叹了一声‘唉’,睡觉去了。在这四十五分钟里,我妈一直双肘撑桌,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次日早上,我还在迷迷糊糊睡觉,我妈就把我揪起来:‘快!教我系鞋带。’我一听就乐了。我妈从来自诩心灵手巧,没想到昨天看那么多遍,她也没看明白。终于,在她气鼓鼓地跟鞋带奋斗了半个小时后,突然大笑起来:‘成功啦!’”
吃完午饭,我爸要上楼睡午觉,我妈把我爸叫住了,从身后拿出毛线,得意洋洋地慢条斯理地表演给我爸看:“看清楚了吗?要不再来一遍。”我爸撇了撇嘴,抹一抹脑门上的头发,很惆怅地睡觉去了。下午,我爸午觉起来,第一时间拎着一只鞋找我:“来嘛,再教一下。”恰好,路过的老妈看见了,她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哈哈哈,你不服气是不是?我爸没理她,弓下腰,仔细研究我的手型和动作要领,反反复复折腾了半个小时,终于也成功了。他用两个指头拎着系好的鞋子,在我妈眼前嘚瑟地抖了抖,发出一阵周星驰似的笑声,心情很舒畅地上楼拉琴去了。
还有一年冬天,离春节还有两个月,我爸妈在街上看到一副喜联,我爸悄声跟妈说:“真难看!”妈白了他一眼,说:“有本事你写!”我爸不作声了。
过了好几天,我妈突然发现,我爸变得特别安静,没事总往房间跑。我妈不动声色地推理了好几天,实在是憋不住了,决定突然袭击。
我妈蹑手蹑脚走近房间,耳朵贴住门仔细听,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又不是很真切。她犹豫了几秒,猛一推门,我爸背对她转过身来,里外两人都吓了一跳,我爸手里的大毛笔正滴着墨汁。我妈惊呆了,四下环顾,只见屋子里满是吸饱墨的宣纸,铺了一地,床上桌上也都是长长短短的黑白纸张。原先房间里的东西都拢到了墙角,变成了我爸的书房。
原来那天他们俩从街上回家,爸平白无故遭了我妈一顿白眼,不服了!虽然从未碰过毛笔,但他觉得自己有写字的天赋,事实上,他一直默默地认为自己具备所有天赋。他要练字了!要让我妈惊喜一下,让她明白那天甩出的白眼是多么的轻率。反正离春节还有两个月,掂量掂量,觉得时间充裕,完全来得及。嗯,就这么定了,他暗暗握拳。
为了突出惊人的效果,他决定这事要偷偷进行。于是采取了瞒天过海的策略,背着我妈擅自收拾出房间,搬进了长桌。在买菜的当儿,顺便踅进县书法协会,匆匆恶补书法的基础知识。下次买菜的时候,又顺便悄摸着捎回了笔墨纸砚等物什。翻箱倒柜找到我小学时候的字帖做参考,裁纸的水果刀也磨得锃亮。
万事俱备,架势摆足,只差下笔亮相的历史性时刻,想想就激动!他颤抖着手挽起衣袖,悬腕握笔,缓缓吃饱了墨。稍作凝顿,没等回过神,那笔自己就落了下去。我爸一愣,这纸也太轻浮了,跟着笔上下左右来回跑,一点定力也没有,搞得一幅字跟鬼画符一般。他省过味儿来,对了,还差个东西:镇纸。他平复一下莫名的心情,放下笔,找来一块铁板,四个铁蛋,好了好了,这回真要开始了!可几天过去,手仍旧不听使唤,悬在半空兀自发抖,写出的字别说龙游蛇舞了,连泥鳅黄鳝的顺滑也达不到啊。他一天天沮丧起来,寝食不安。但他就是那种人,天生各种不服,想到什么,先做了再说,所以愈是沮丧,就愈发勤奋。
我妈闯进来的时候,正赶上他羞愤疾书。看我妈发现了秘密,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解释不清。我妈哈哈大笑:“原来你躲在这里折腾这劳什子啊,你还真想舞文弄墨不成?”我妈小楷写了多年,自恃对字还有点鉴别力:“来来来,让我欣赏欣赏陆大师的墨宝。”我爸更加不安了,自嘲地讪笑:“老啦,手抖得厉害啊。”
我妈又甩了一个白眼过去:“切,明明是功力不够,找什么借口,继续练!”我爸得到领导首肯,更是一发不可收,终日浸墨走书,我妈就主动接过家务等工作,让他安心练字。从这之后,我家门上的春联再没花过钱。
在陆庆屹的记忆中,父母总是终日劳作,几乎每天都要到凌晨才睡觉。有时候,陆庆屹迷迷瞪瞪睡一觉醒了,仍然看到父母在埋头苦干。那时候的每一个夜晚,陆庆屹都觉得很漫长,而父母却觉得太短暂。他们会时不时瞟一眼闹钟,嫌它走得太快。没日没夜的辛苦,把父母熬得瘦骨嶙峋,可他们的精神依旧强劲。
长大以后陆庆屹才知道,当初父母没日没夜劳作得来的收入,除了维持家庭,还有相当一部分用来支援亲戚了,也就几年前,父母才刚把家里的债还完。陆庆屹有些吃惊,他们姐弟三个都已工作多年,父母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母亲满不在乎地说:“哎呀,没必要嘛。你们都有好工作,我们就高兴咯,总算把你们养大,各有各的事业,又何必麻烦你们。我和你爸这么多年,什么苦没吃过,都过来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账呢,慢慢还,又不是没能力。不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嘛,我们就当玩了,边玩边锻炼身体,好得很嘛。”母亲大大咧咧的样子,让那些愁苦的日子变得不值一提。
2014年10月,陆庆屹的姐姐因肺癌去世,曾经欢声不断的家一下阴郁在伤感中。陆庆屹一度想要中断拍摄计划,可母亲说:“日子还得继续,你的事情也得继续。”2015年春节,纪录片中的第三个春节,没有丰盛的年夜饭,没有举家团圆,陆运坤把之前录的家庭影像观看了一遍又一遍。整整一年,视音乐如命的陆运坤没有摆弄过乐器,能说会道的母亲也寡言许多。每隔两天,老两口都会徒步到姐姐的坟前陪她一下午,有时候会说说话,有时候就默默站着。在陆庆屹的镜头里这个春天异常短暂。
>>父亲陪母亲在灯下绣花 作者供图
一年以后,父亲从角落里取出了灰扑扑的短笛,母亲的嘴里也断断续续地流淌出熟悉的山歌,腊肠和品样繁多的菜肴又一样一样摆上了桌,家里又恢复到了从前,就像母亲说的,日子还得继续……
2017年年底,陆庆屹从将近250个小时的材料中,剪辑出两个多小时的纪录片,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做了第一次公开放映。现场座无虚席,陆运坤和李桂贤也在其中。影片结束,全场鸦雀无声,陆运坤起身向四周观众鞠躬致意,说:“我想,这是献给我们老人的吧。”父亲的话,让陆庆屹感动不已,《四个春天》对他来说无憾了。
影片公映结束后,陆庆屹很快得到了专业人士的关注。他们决定参与到《四个春天》当中,将原本相对粗糙的版本,重新制作,变成一个可以在电影院上映的版本。
《四个春天》最后的定格画面是在姐姐的坟前,父亲撑着雨伞望向远方,一旁的母亲正在跳一首圆舞曲。天上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落在老两口种的庄稼上,绿油油的,春意盎然。好像生活于他们,没有穷困潦倒,没有埋怨愁苦,只有满满的幸福。
2018年7月27日,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展于西宁万达国际影城举办闭幕仪式,陆庆屹的《四个春天》摘得最佳纪录片奖;2018年10月1日,第55届金马奖提名揭晓,陆庆屹获最佳剪辑奖提名。
2018年10月18日,第二届西湖国际纪录片大会在杭州西子湖畔的中国美术学院举行,《四个春天》在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展映并且获得“D20提名”,同时获得提名的还有来自4大洲14国的19部纪录片,涵盖了社会、历史、民俗、亚文化等题材,旨在挖掘与表彰“有态度的纪录作者”和“有温度的纪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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