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之痛

曹宸场

话说那日曹孟德头疾又犯了。恍惚间，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圆形巨屋内。头顶，阳光倾泻而入，时不时有铁鸟掠过。把孟德吓了一跳的是：上面竟坐着人。

身畔，晃动着一些奇装异服之人，他们的衣服无论是颜色、面料还是款式，都是他未曾见过的。两个衣不蔽体的野人正手持打磨过的棍棒，冲对方做恐吓状。恐吓不成，二人舍下木棍，撕扯一团。孟德冷笑：“尔等如此这般，与山野村夫、猿猴何异？”

孟德混杂在往来不息的人群中，随着人流，四下走动。周王的鼎、战国的矛戟、秦始皇陵里的兵马俑，都陌生而真实，令他眼花缭乱。他深知，这一鼎万俑，皆是成河的鲜血、成堆的白骨造就。他坐拥的天下，同样如此。

孟德精神恍惚地沿着楼梯走下去，思绪早已神游在古今的烽烟号角中。他不知道下一幕会发生什么。忽然，冲天而起的大火蔓延而至，几乎要烧到他的鬓角，奇怪的是他却丝毫没感觉到灼热。人在哀号，马在嘶鸣，旗杆不堪重负，发出撕裂空气的断裂声，大写的金字熠熠生辉。不断跳动、张扬的火焰又将他带回那名为“赤壁”的噩梦，膨胀升空的烟气不断飘来，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士卒的厮杀声、烈火焚身的嘶吼声交织在一起，迫使他不断大口大口地呼气。

孟德高呼着，不知是对自己的士卒，还是对他自己。他的呼声在周围嘈杂的声浪中，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无声无息。他心想，快快逃离，逃离这梦魇般的国度。

而下一幕，他竟出现在一片海滩前，晴空上翱翔的海鸟取代了令人心悸的火海。一群头上留着大辫子的士卒叫喊着从他身旁跑过。身边，一位将军正在和几名土官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忽然，他身后靠近海岸的战船上响起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巨响。转眼间，前方的城墙上爆出一整排冲天的火球，固守在墙坳上的敌人随即被火焰吞噬。孟德不得不承认，这些红衣大炮与自己的劲弩相比，无论在射程上还是杀伤力上都强出一大截。“若是我当初也有这样的精兵利器，定能实现一统之愿啊！”他满眼羡慕地离开了。

他又走到别的展厅，那里对他来说简直像魔法一般：从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黑匣子中射出的弹丸能轻而易举地穿透将士的铠甲;一群金发碧眼的人遇到一种黄绿色的气体后纷纷倒地身亡，幸存者皮肤腐烂流脓，痛苦不堪;最令他震惊的是在楼宇之间瞬间升起的巨大蘑菇云，将周边的一切尽数摧毁。孟德望着这一切，再难说出一句话来，无数“钢龟”“铁鸟”直直地从他身后穿过，冲向那一片化为焦土的废墟。孟德悲呼：“生灵涂炭啊！”

“丞相，请留步！”有人从他身后叫住了他。孟德吃惊地发现那人竟是刘玄德。孟德刚想问他，却见玄德指向那一片片化为焦土的废墟，感叹道：“丞相，还记得当初你我青梅煮酒吗？”孟德颔首：“那日，你我以青梅煮酒，论天下英雄，如我所言，英雄果真只在你我二人之间出现。”玄德却长叹一声：“孟德以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吞吐天地之志者为英雄，我们争斗了这么多年，结果呢，天下安定了吗？海晏河清了吗？只落得两败俱伤，越发民不聊生。在我看来，我们都未必是真正的英雄。”

“那玄德认为怎样才算真正的英雄呢？”

“备以为，真正的英雄当胸怀四海，以仁为心，以百姓为重，以民生为本。若为一己私欲而发动战乱，弃天下百姓于不顾，最后只能是南辕北辙，适得其反，非英雄所为。”孟德本想驳斥，刚刚看到的画面却浮现在他的眼前，卡在他的喉间。孟德默然许久。

孟德拜别玄德后，又走遍了历朝历代，看见了一个又一个国家在战争中的风雨兴衰，看见了无数人在战争中的飘摇挣扎。最终，他独自走向了最后的展厅。展厅里没有一个人，只竖立着一块巨大的汉白玉石雕，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各式武器的发展演化。而在石雕前，一段纯白的玉帛静静地陈放在那里。

孟德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来，只长呼了一口气。

孟德精神恍惚地走出大门。门口，挂着写有“纪念世界无武器日100周年展览活动”的巨幅标语。场地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所有的投影都在孟德的失魂落魄中随脚步声逐渐消失了。

從头痛漩涡中挣扎而出的孟德，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责任编辑/陈莹 美术编辑/胡美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