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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残雪新世纪短篇小说中的死亡哲学

时间:2024-05-18

周千谦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410081)

残雪在《我的短篇小说观》中写到:“我的文学是向人的本质突进的文学,而这类文学的最高境界是纯粹的、具有高度哲理性的诗的境界。”残雪在她的新世纪短篇小说①中,常将其主人公置于死亡的威胁中,记叙主人公直面死亡、反观生存、最后改变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就处于哲理诗的境界,因为其隐含着残雪对于死亡形而上的思考、对于人的本质的思考。她用她的作品向我们展示:人可以这么艺术地活着。

1 对待死亡:从逃避到直面

“人出于尘土,又归于尘土”,人的一生就是不断伴着死亡、向死亡前进的过程。常人对于死亡都是抱有恐惧与逃避心理的,而残雪对死亡有着不一样的态度与体验。残雪在《飞翔的黑色大氅》中提到她小时候偶然听到自己的父亲“活不过五十岁”,自此之后,她对于死亡的体验就没有停止过。“当我静下来之际(一般是夜里),毒蛇就会悄悄地潜入我的心里,使得这颗幼小的心灵发狂似地去深究这个问题。我曾设想自己在一个封闭的水泥管里无限制地向下坠落,坠落……一天又一天过去,我终于悟到了:毒蛇是摆不脱的,在人生的旅途中,你将永远带着它前行。”她深知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她常将作品中的主人公置于死亡紧逼的处境之中,为的是促成直面死亡的勇气。

《犬叔》中“我”(水述)在水村生活,村民们零零散散的、而且懒,都在混日子。犬叔则完全不同,他有主见、凝聚力,故劝动了村民们集体到山上种树。“我”对这种没有成效、盲目荒唐的劳动感到怀疑,当“我”向犬叔说出“我”的不解后,他说:“有些事啊,永远是缠着我们的。为了这个大家才天天去山上劳动吧。不是连你都听到马蹄声了吗?”这实则是向“我”揭露一种无形危险的存在以及村民无法忽视、只能用盲目劳动转移注意,得以逃避这种危险的现状。而“我”意识到保持这种现状是没有意义的,一天夜里“我”的脑子里清晰地冒出一句话:“总要有一件事打破僵局。”所以第二天我出门去找犬叔,他说“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得和他一齐躺到帐子里,“我”开始了在一个铁匣子里的体验。《犬叔》中的“我”原是不满于犬叔打破村民们混日子的状态的,不愿上山、第一次脱离众人虽让“我”感到不安,但实则是我脱离麻木、独立思考的开始。经过犬叔的点拨,“我”明白无论是以前村民们混日子以忽视死亡,还是现在盲目种树以逃避死亡,都是不可取的,真正有效、有意义的是直面死亡。

这种主人公从逃避到直面死亡的态度转变在其他作品中也有明显的表现。《地图》中小非一直害怕有关死亡的问题:死人的地方梅县、来自梅县②的男孩锤子、威胁人们生命的不可避免的森林大火以及祖母的即将离世,但小非看到祖母坦然面对死亡之后,也不再恐惧死亡。她最后成为了祖母的继承人,开始独立自主。《小潮》中的孤儿小潮也是刚开始害怕哭房里的鬼魂,不过他心想:“害怕是没有用的,必须面对。”从此小潮再也不在院子里睡,而是能够独当一面了。《鹿二的心事》中的鹿二、《家园》中远志老师与常云老太都发生了从对死亡的逃避到直面的态度转变。

从对死亡的忽视、恐惧或逃避到直面死亡,这样的态度转变之后是付诸行动。可以说,残雪的作品描绘的是其主人公态度与行动不断改变的过程中的“沿途风景”,其中,残雪重点突出了对死亡的个体性体验,她认为只有通过这种体验才能向内反观人的生存状态,进行积极地否定以实现真正的改变。

2 死亡的个体性体验

在残雪的新世纪短篇小说中,除了主人公,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先行者”,他(她)对主人公起着一定的引导作用。如《犬叔》中的犬叔、《地图》中小非的祖母、《小潮》中的冥姨、《鹿二的心事》中的梅花、《暗夜》中的齐四爷、《家园》中的远志老师与常云老太互为对方的引导者等,“先行者”的设定是受到《神曲》中维吉尔带着但丁经过地狱、炼狱,贝阿特丽切引导他上天堂的形式的影响,而残雪更加突出强调的是“先行者”消失后主人公独自行动、向内探寻的行为,即对死亡的个体性体验。

残雪所强调的个体性体验下的死亡不再是抽象意义的,而是属于本体世界的。死亡不再被赋予任何社会的、集体上的意义,而是完完全全回归一种最本真、最自然的状态,完完全全属于自我。因为死亡是其他人无法代替你去完成的,而且只有独自体验死亡才能把握住自我生存的完整性。这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死亡哲学有不谋而合之处,海德格尔认为:“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是死亡,只有获得一个充分的‘死亡概念’,我们才能对‘此在之存在所可能具有的本真性与整体性’即‘存在的意义’有一种‘源始的’认识。”在这里,死亡被内在化、生命化了,正因为死亡被赋予了生命的意义,它也就因而可以“逆向”地影响着整个生命,即人的生存。在影响之前,先是通过死亡的个体性体验来对人的生存进行审视。

《犬叔》中“我”下定决心要打破僵局后,在犬叔的引导下开始了铁匣子体验,铁匣子只比“我”的身体大一点点,而且它在往下沉。我只能听到犬叔的声音,之后连声音都消失了,留下“我”独自看风景。在铁匣子里,“我”失去了向外看的视力,而是用不同以往的、向内的方式看。“我”看到了“我”自己,也看到了水村。这些事物都以陌生又熟悉的方式出现,它们都没有固定的形象。如“我”本身以逐渐会行走直立的野人形象出现,之后一会儿像水继的小儿子,一会儿像一只山猫。这些景象是“我”凭印象与感觉描绘的,因为其本身是抽象模糊的,它实则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诗性描绘,是深入人本质的诗意寓言。就像是解答“司芬克斯之谜”一样,它先提出一个带有诗性的谜面:什么东西先用四条腿走路,后用两条腿走路,最后用三条腿走路?其谜底是“人”。从铁匣子出来后的“我”开始转变,“我还在猪舍边砌了一个瞭望台,我希望再次看到万马奔腾的场面,因为无数个夜晚我都怀着重返战场的渴望在被窝里发抖。”

在反观人的生存状态后,就会获得更好投入生活的智慧与勇气。这也是残雪与海德格尔的区别所在: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写道:“作为向其死亡的存在者,此在实际上死着,并且只要它没有达到亡故之际就始终死着。”这样实则将本体的死亡放在了能够决定人存在的全部意义的地位上,他的“向死的自由”似乎是一种为着走向死亡而存在的自由,而轻视了“生”本身存在的意义,我们可以看出海德格尔的死亡哲学是笼罩着悲观主义迷雾的。而残雪之所以重视死亡的个体性体验,是因为她重视更好地“生”,生与死都是有着同样重要的地位,从死亡中看到生的意义,在生的过程中时刻伴随死亡,对二者的思考都指向人的本质。残雪说她的创作是一场趋光运动,她在《光感》中提及她曾被安娜 卡列尼娜的死亡境界所吸引,那样一种黑沉沉的、绝望的死,似乎扑灭了一切想象。“然而并不是这样,我之所以愿意让自己停留在那个境界里,一轮又一轮地体验,扮演,不是因为黑暗,而是因为光。”在独自体验死亡的境界中,生的意义,即“光感”就会更加清晰,对于人的存在本身、生与死的思考更加趋向哲理,从中获得智慧与勇气以更好地投入生活。

《鹿二的心事》中鹿二因害怕有危险而不敢去尝试看自己一直好奇的峭壁下面的景观,他先是约好朋友小齐一起上山未果,再是看到梅花可以自如地悬崖上翻空心筋斗,所以学习梅花的“拿大顶”,但却达不到梅花的境界。这些都是为了突出鹿二自己独自体验做准备,是一个量变的过程。他来到半地下室的梅花叔叔家,惊雷把屋顶砸出了大窟窿,深感死亡危险的鹿二滚到了床底下,而这时屋顶的瓦不断被掀走,屋里变得亮堂。而鹿二意识到有人抬起他的身体将他扔了下去,他竟是阴差阳错地从峭壁上跳了下来,而此时梅花叔叔的房子里已经消失,“面前的一条小路向他显示了回家的方向。”文中一直反复强调他想要看到一种东西,而这件东西到文末都没有进行具体形象的描绘。在他独自体验死亡之后,他之前所烦恼的问题已经迎刃而解,即他已经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这种“看”与《犬叔》中的“看”其实是一样的,是一种向内的审视、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把握,所“看”到的景观是无法有具体的形象的,因为这种把握本身是抽象的。文中花婶对鹿二说的有好事情在等着他,好事情就是他在经历了死亡的个体性体验后,获得了智慧与勇气以更好地投入生活。

主人公通过死亡的个体性体验,得以向内反观人的生存状态,获得更好投入生活的力量与勇气的过程,其实也是内省以否定旧我,改变以成就新我的过程。《家园》中的远志老师与常云老太在经历了“白发人送走黑发人”的悲剧之后,内心中都有着不曾揭露的创伤。一天夜里远志老师散步的时候不小心摔到了一个洞里,常云老太为了救丈夫也跳进了洞里。在黑洞里,远志老师感到自己的内心正在透出光亮,事情的发展又回到了起点,他的思绪飘到了久远的年代,往事在他的脑海里放映。而常云老太则注意到生活中黑洞是无处不在的,在陷入黑洞中她意识到要“自救”,她喊道:“我们是新人,我们有新办法!”在黑洞中的体验实则是可以让他们启动一种内省的机制去审视自我,从黑洞出来后的他们都找到各自的方式,并且产生了开始新生活的信心。《小潮》中小潮随机在不同房间睡觉时,梦中回忆到亲人与自己发生的事情,他反观自己没有继承爹爹的充沛精力,是一个意志薄弱、胆小的人,他也察觉自己母亲生前是极富有奇思妙想的。所以内省过后的小潮决心做出改变,不再逃到院子里,而是变得更加的勇敢,能够真正地做哭屋的主人了。《家园》中的远志老师和常云老太、《小潮》里的小潮都在独自体验死亡后反观旧我,内省以否定旧我后,完成了突破以成就新我的真正的改变。

残雪强调通过死亡的个体性体验——“黑色通道”反观人的生存状态,从而获得积极的否定力量,实现自我的突破与超越。值得注意的是残雪认为这种操练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是始终未完成的,因为人应该是时刻处在发展的过程中。在《地底的图案》中,她认为每个人都有生命的图案,而这个图案要很晚很晚才能呈现出来,但那种暗地里的绘制早就开始了,而且绘制的主动权就是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这个图案是藏于内部的,有时人到中年也未必清晰呈现,而要看清最终的图案,需要做的是一次又一次地向下突进、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上面的图形,才能越来越接近它。她说:“我还隔着许多屏障,离核心部分还十分遥远。最为明智的办法是分段认识,不去理会终极之谜——那最后的图形会自然而然在你的挺进中逐步显现。”[2]

《垂直运动》所描写的就是在各种不同的危险处境下一次次突破自我的过程,且到最后“我”也没有真正的到达,这说明对自我的超越本身是无止境的。“我”是生活在沙漠底下的黑土地带的小动物,“我”和同伴们本是其乐融融地过着这样简单的生活。“我”渐渐不满于这种平淡的生活,不知不觉中“我”发生了改变,在体内隐藏着一个自己也说不清的朦胧计划,于是“我”开始向上突进。“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是止不住自己的冲动。“我” 一次次地突破、一次次地感受崩塌,最终来到了全是沙的地方。但这并没有结束,“我”听到了一个苍老的祖先声音告诉“我”这是地壳最上面的一层,在这里只能做垂直运动,沙子上面还有沙子,这意味着“我”不可能完全突破出去,而是陷在这个中间地带不断幻想着大地之上的梧桐树叶。

总之,残雪将小说叙事与诗情结合起来,用奇诡的叙事将诗情浓缩,记叙了一个个主人公在死亡边缘冒险、体验以反观生存状态,内省以改变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包含着残雪对死亡的思考、对人的思考,它具有一种普遍性,带给人以启发。

3 结语

在残雪创造的文学世界中,她用第三者口气所说出的每一个“我”(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在一个看似现实的日常生活中突然脱离了轨迹,因为有些东西是无法避免的,麻木与忽视都是不可取的,这使得改变与探索成为了一种必然。残雪的新世纪短篇小说突出“我”独自寻找、探索什么、最终得以改变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伴着一种诗情,因为它不再局限于文字表面,不再可以在现实生活中随意找到解答,它有着更深层的哲理意义——死亡哲学。残雪新世纪短篇小说所创造的世界中向我们展示出:人原来可以这么艺术地活着,从对死亡的恐惧,到直面死亡、独自体验死亡,向内探寻自我与本质,不断进行反省、积极地否定自我,一次又一次地超越自我,成就新我。这个过程在《什么是“新实验”文学》中,她写到自己的创作:“我往往将生存的体验浓缩再浓缩,将它追溯到险峻的悬崖之上,那里是同死亡接轨的地方。那里的风景惊世骇俗。”

残雪在《我心目中的伟大作品》中写道:“人类拥有一条隐秘的文学史的长河,这条河在最深最黑暗的地底。她就是由这些描写本质的作家构成的。”她在阐释自己的文学观时强调她的作品是“向内的文学”,即向人的本质突进的文学。从以前的颇具争议到现在慢慢地认为“残雪是一个实力被低估的作家”,或许她并不太在意这些评价,但是她期待着、关注着与她一样关注人的本质的读者,即“同谋者”。可以说,残雪带有哲理性的、关注人的本质的这种纯文学是有其超前意义的。

注释

① 这里的新世纪短篇小说指的是2003 年至2013 年残雪创作的五部短篇小说集:《侵蚀》、《情侣手记》、《紫晶月季花》、《一株柳树的自白》和《垂直运动》。

② 梅县在《地图》中是指的死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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