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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蔚:文革的人质

时间:2024-04-23

万佳欢

旅澳画家沈嘉蔚今年66岁,头发和胡须已见花白。他穿一身米色棉布休闲外套,站在黄褐色调为主的新作品《兄弟阋于墙》的巨大喷绘画前,从远处看,好像他自己也是画中的一个人物。

在他身后,一众历史人物横向排开,其中包括身着军装的日本甲级战犯东条英机、一身长衫的汪精卫,以及侧坐在后者脚边的著名间谍川岛芳子。他们仅仅是《兄弟阋于墙》里的一小部分——这幅新作品足足有30米长,多达22幅画布,由活跃在1936年至1937年间的422个真实历史人物组成。除了红军、中共领袖,还包括当年在中国具有影响力的国民党人士、知识分子甚至日本战犯。

“一些国民党的高级将领是抗战时候的英雄,溥仪是卖国贼,但后来他们都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9月18日,沈嘉蔚在新作发布会上说,“历史是复杂的。”他最早因文革期间的一幅《为我们伟大的祖国站岗》而成名;1980年代后,与他同辈的知青画家都纷纷做出去政治化的选择,但他仍然对政治历史题材情有独钟。对此,他常常引用陈丹青的一句话:“我们都是文革的人质。”

历史讲述者

从构思到完成《兄弟阋于墙》这幅历史人物的“大合影”,沈嘉蔚花去了4年时间。他希望做到每一个历史人物的造型都有其出处,经得起推敲。比如,根据多年积累的资料照片,他笔下的蒋介石脑门上有一根爆出的青筋,毛泽东则有三道很深的抬头纹。

“作者的任务是将他们在观众面前复活,”沈嘉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年轻人们只要上网搜索一下画中人名,就可以得出400多个纵向几十年的个体历史,合到一起,就成了一部历史大书。”

众多历史人物在画中如何排列,也构成了一些值得玩味的故事。譬如,汪精卫与川岛芳子的联系并不止于先后服务于日军,还在于汪精卫过去曾因计划刺杀清政府摄政王失败被俘,而有了一些新思想的肃亲王决定饶他一命,这位救命恩人就是川岛芳子的生父。

再比如,沈嘉蔚将20岁上下的郁风和她当时的好友蓝苹画在一起,蓝苹头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军帽,因为她曾在电影《自由神》中扮演爱国士兵。30年后,改名为江青的蓝苹成为文化大革命中最活跃的人物,郁风则在这场运动中被投进秦城監狱,一关七年之久。

实际上,早在1987年,还在辽宁画院工作的沈嘉蔚就曾经创作过一幅类似的作品《红星照耀中国》,只不过其中的主人公全是红军。由于作品中的红军与中共领袖人物、主要将领均以他们的本来面目示人,这幅画在当时被视为一个打破文革期间革命历史画“假大空”和“红光亮”模式的尝试,引发关注。

2011年,《红星照耀中国》前往澳大利亚展出,沈嘉蔚发现观众对其中的历史人物显示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于是,他开始酝酿一个更宏大的画作,即《红星照耀中国》的姐妹篇,或者说续集。

他仍将1936年7月到1937年6月作为自己切取的历史时段,并希望加入西安事变——沈一直认为,西安事变是民国期间最大的历史转折点。

这样一来,《兄弟阋于墙》的主题就由《红星照耀中国》中的红军长征变为了国共合作和统一战线,标题“兄弟阋于墙”出自《诗经·小雅·常棣》,原指兄弟相争吵,后来比喻内部纷争。在1930年代抗战前,它就是一句常常被文件、报章引用的口号。

在沈嘉蔚看来,这幅作品的创作是为了“彻底释放自己的中国情结”,也“充分使用自己对中国历史题材的认知积累”。沈嘉蔚一直致力于创作历史画,而最近十余年来,他以一种“画家直接走到前台、直接评说历史”的方式来表达历史。2005年,他参加北京双年展的作品《辛丑条约》就是这样的画作:签署条约时,李鸿章和十几个侵华国家代表围桌而坐、讨论和平,而谈判桌上躺着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基督像。“在八国联军进入北京烧杀三天到辛丑条约,耶稣已经被谋杀了两次。”他说。

而《兄弟阋于墙》则使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表达方式:它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红星照耀中国》的路子,最大限度地复原人物原型,以“平视”的角度让事实和人物说话,作者则躲在背后。“很多情况下我不愿意多说,怕言多必失。”沈嘉蔚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改革开放初期,人物写实已经是对“个人崇拜”时期美术套路的一个挑战。创作《红星照耀中国》时,由于作品中涉及到一些敏感政治人物,辽宁省美协的一些老师和同学纷纷表示担心:谁能入画,谁不能入画,是不是需要政治局通过?

“我能怎么办?”沈嘉蔚双手一摊,“我不管了,我就关起门来画。”他一口气画了6块画布,将近11米长。一位总政的策展人看到画,十分激动,但同时也提出一点修改意见:一是希望把邓小平、邓颖超画得好看一点;二是加上刘少奇、杨尚昆两个人物。

“这些都是小改动。”沈嘉蔚说。他未来想把《兄弟阋于墙》留在中国,因为它是一件按国内现在尺度创作的主旋律作品,“如果《红星》能够被接受,《兄弟》也能被接受,它们没有什么区别。我认为这件作品未来不会遇到审查问题或修改。”

“公然坚持革命现实主义

创作模式的个例”

沈嘉蔚住在悉尼南郊的邦定纳艺术村。除了每个月第一个星期日公开接待前来参观画室的艺术爱好者,他每天不是画画,就是看书。在游历世界各地时,他总要买些书寄回澳洲,而买得最多的就是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书籍,“走到哪里买到哪里”。

1948年出生的沈嘉蔚从小就在共产主义运动的熏陶中成长。在他印象中,自己的第一个绘画作品是一座克里姆林宫钟塔;因为喜欢读苏联故事和小说,他从来不画中国的帝王将相,笔下的人物全是苏联红军。

与那个年代的很多美术爱好者一样,毛泽东成为了沈嘉蔚最熟悉的作画对象。文革初期,中国发生过一个“红海洋运动”,大量房屋被刷成红色,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汉字是“忠”,意思是忠于毛主席。在这样的氛围下,任何业余作者都可以画毛主席像。

“文革时,会画画的人都会考虑政治人物,”沈嘉蔚说,“我们的思维都在那个上面,我并不能够跳出这个大的范围。”

1968年,浙江省嘉兴的南湖烟雨楼举办过一次美术展览,参加者大都是工人,很多人用纺织工具等等劳动工具拼出毛主席像。沈嘉蔚创作了两张油画参展,一张是《毛主席在南湖出席中共“一大”》,另一张画的则是马恩列斯毛。它们也是那次展览仅有的两张油画——当时,浙江省美院的老画家都在扫厕所,嘉兴已经没有什么专职画家了。因此,20岁的沈嘉蔚得到了更多画画的机会,他被借调到空军部队待了大半年,帮他们画各种各样的英雄人物。

那个年代,革命历史画是所有画家心目中的范例。沈嘉蔚对《中国新闻周刊》提到一些当年被自己认作样板的作品,比如罗工柳的油画《毛泽东同志在井冈山》。在这张画里,穿着深色红军军服、头戴红色五角星军帽的毛泽东坐在山石上,占据了画面大部分空间,形象显得更为伟岸。“我自己的志向也是在历史画这个方面”,他说。

1970年,沈嘉蔚前往黑龙江建设兵团支边。作为画家,他被号召从自己的生活中挖掘题材,歌颂“工农兵英雄人物”。4年后,他在这里完成了自己的成名作《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

沈嘉蔚渐渐成为“文革”知青画家中的一员。跟这个群体的每一个画家一样,他在高度政治化的环境中成长,接受革命意识形态教育,并从大主题历史画开始自己的创作。

文革年代结束后,国门打开,中国画家们先后接触到西方艺术和现代艺术,眼界逐渐打开。他们认识到,自己不必用同一种方式发声。很多画家抛弃“文革”画风,告别政治主题,主动开始了去政治化的尝试。但面对不同题材、不同画法的多种选择,沈嘉蔚几乎没有犹豫——对于历史画,他是铁了心要继续下去,而且他只能接受写实的方式。

在整个1980年代,他只有两张画在风格上“走得最远”,在写实的基调上做了些许变形处理:一是在1981年的《先驱》里,孙中山和李大钊迈步走出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场,两人只有脚底被画得大了一些;二是1984年的《白求恩》,人物有一些拉长。

1982年,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闻一多先生的小儿子闻立鹏在中央美院进修班认识了沈嘉蔚。在他的印象里,沈讲起历史知识来“简直是个百科全书”,每每“天方夜谭一样地讲故事”。9月18日,他在《兄弟阋于墻》的发布会上说:“中国有很多画家致力于画历史画,他是最坚定的,我看也是作品最多的。”而陈丹青也曾经评价,沈嘉蔚是“大部分同时代(知青)画家中公然坚持革命现实主义创作模式的个例”。

在完成《红星照耀中国》和《宽容》两件写实历史作品后,沈嘉蔚于1989年离开中国,前往澳大利亚。即便后来他有过多年的肖像画创作经历,但在1990年代末,他还是回到政治历史题材的路子上来。他把自己1999年 的作品《绝对真理》(戈尔巴乔夫和教皇保罗二世在1989年的会晤)看作重返“新历史画”领域的一个标志,包括后来的《北京吉普》《第三世界》等画作在内,政治主题、政治人物一直影响着他的创作思维。

不一样的历史画

初听起来,在1980年代以后还继续画历史画似乎是一种老套而保守的选择,但沈嘉蔚有另外的想法。“我那个时候是积聚了很多年对于文革历史画的一种不满,”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很想在这个领域里面弄出一个东西来,让人知道,(历史画)还有另外一种路子。”

文革初期,沈嘉蔚当过一阵子狂热的红卫兵,也经历过“大串连”。但周围发生的一些荒诞故事使他开始逐渐对文革产生怀疑。1968年,嘉兴民间传言,如果有人生病,就在一张红纸片上摘抄上一段《毛主席语录》或《纪念白求恩》,带到城郊的三塔地区烧掉,并把纸片烧落下方的草根带回去给病人煮食,“白求恩大仙”就会降临,包治百病。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白求恩会从一个崇高的共产党员形象变成了大仙?

那段时间,一个造纸厂的工人朋友在销毁禁书的纸浆池旁边捡到了一本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并把它借给沈嘉蔚。他翻完这本没有封皮的旧书,整个人都像在做噩梦:在书里,红军将领让人又敬又爱,而外头全是打倒他们的标语。书里的历史跟现实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后来,他写了一篇文章回忆这段往事,其中写道:“1937年出版时,国统区的青年从这本书里看到了真相,投奔解放区;而作者斯诺根本没想到,几十年后文革期间的新知识青年还是从这本书里看到真相。《西行漫记》成为一个新的启蒙。”

由于文革美学对“革命浪漫主义”的推崇,沈嘉蔚在创作上也遭遇过一些波折。在成名作《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之前两年,他还创作过一幅《初尝完达雪》,画的是自己在完达山伐木时吃雪解渴的生活,只不过画中人是几个工农兵——自己出现在画中在当时是不被允许的。这张贴近真实生活的画作并没有入选全国美展,原因是它太“生活”,而没有“高于生活”。

而《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的遭遇更使其成为一件可以叙述文革历史的画作。1974年,在这张画被选送到北京后,全国最高美术“战线”负责人王曼恬认为它还有所欠缺,于是命令改画组画家把士兵的脸部加宽加胖,表情夸张做愤怒状,并且涂得更红,以突出红日的照耀。

“(更改这件写实作品)在我看来很粗暴,”沈嘉蔚回忆。要知道,他当时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在天寒地冻时反复观察太阳照在哨兵脸上的冷暖光线变化。

意外的是,江青在中国美术馆参观全国美展时,在《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跟前停了下来,并简单地表扬了几句。她的几句话意外地让这幅画名气大增,它被印发到全国各地,并被各种宣传媒体反复介绍、赞扬。它后来的命运也十分曲折:“四人帮”垮台后,它被卷成一卷,扔进了美协仓库地下室的垃圾堆;而30多年后的2009年,《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作为一件文革期间的特殊作品,在中国嘉德春季拍卖会上以795万人民币成交,成为当年拍价最高的红色油画之一。

文革期间,除了颠覆美术作品中的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做法,进行非红色主题创作也是完全不被允许的。1979年,沈嘉蔚接下了一个关于西安事变的连环画绘画工作,在画到蒋介石身后的国民党党徽时,他竟然还会有一种犯罪感。

在20世纪的中国,历史画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独的概念,而是跟“革命”二字紧密相连。1983年,革命博物馆举办过一次关于“革命历史画”的研讨会。作为一名画家和当时的中央美院进修生,沈嘉蔚在会上发言:历史画就是历史画,不应该被称为“革命历史画”。它首先要是一张画,不是一张插图。他当时就明白,自己永远跳脱不出历史题材、尤其是政治历史题材的创作,自己唯一能够跳出来的,是“能够用自己的大脑来思考”。

“在我们求知欲最强的时候,被灌输了一些不真实的历史知识,我就想把它扳过来,”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用了自己的大半辈子来做这件事情,就像文革的人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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