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伟：根深叶茂 网络报国

□ 文 本刊编辑部

毛伟，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客座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互联网基础资源服务和管理的开拓者，多项互联网国际标准（IETF RFC）的作者，2014年入选纪念中国全功能接入互联网20年名人堂。1994年参与中国全功能接入国际互联网工作，推动中国进入互联网时代。1997年组建CNNIC并担任第一任CNNIC主任，推动国家顶级域名CN成为全球最大的国家顶级域名。2009年至今，先后创建北龙中网、域名系统工程研究中心（ZDNS）、易企秀等互联网行业领先的科技公司并任董事长，同时担任国家信息化专家咨询委员会专家委员、中国互联网协会副理事长等社会职务。近日，本刊编辑部与毛伟先生对话，就改革开放40年以来中国互联网的发展历史、实现网络强国、科技创新等问题进行了面对面的深度交流。

毛伟中国互联网协会副理事长、中国互联网基础资源服务和管理的开拓者

本刊编辑部：前不久，在BTV播出的大型纪录片《中关村四十年足迹》中，看到您回顾了中国互联网最初的发展历史，可否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

毛伟：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关于中国的互联网发展，有很多回忆的文章和报道。前不久，跟中国科学院原副院长、中国互联网协会原理事长胡启恒院士聊天时，胡院士很有感慨地说，“我们这代人很有幸，能够做成一件对中国特别有意义的事情，还是挺欣慰的。”胡院士说的这件事，是1994年中国全功能接入国际互联网，使中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互联网时代，才发展成了中国互联网行业今天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

当时在场的还有宁玉田主任和钱华林研究员，他们分别是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的第一任主任和副主任。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被称为是中国互联网的诞生地，正是在这里首次调通了与国际互联网的全功能连接。能够接入到国际互联网，其实是当时NCFC工程“中关村教育与科研示范网”无心插柳的一个科研副产品。NCFC工程，原计划只是在中关村地区搞一个网，并没有说要联国际互联网。后来就觉得这中关村联网没啥太多资源，所以才想着去联接国际互联网。

当时NCFC工程是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牵头，所以时任中心副主任钱华林研究员，就去美国找国家科学基金会（NSF）谈中国接入互联网的事情，希望共同分享人类科研成果。美国刚开始出于政治等方面的顾虑，不太积极同意中国接入，后来多次沟通，甚至说服很多美国科学家也写信表示支持，最后态度终于有了松动。

中国接入进国际互联网，国际谈判非常不容易，而国内获得国际信道出口许可也是一个挑战。时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的胡启恒院士，亲自跑到邮电部等主管部门沟通协调，各位主管领导也都审时度势愿意支持，最后报请国务院也得到了同意。1994年4月初，中美科技合作联委会在美国华盛顿举行。会前，中国科学院副院长胡启恒院士代表中国正式向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重申连入Internet的要求，得到了认可。

胡启恒院士对此有一句评价，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互联网进入中国，不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而是从羊肠小道走出来的。”但胡启恒院士对此还有一句话，就是“互联网进入中国，是藉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没有大家的思想解放，就不可能接纳这个新生事物。”

1994年4月20日，中国与国际互联网的64K信道接通了，中国进入国际互联网的大门静静地开启了。可当时谁也不曾想到，互联网一进入中国就很快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和蓬勃的发展。

我当时很幸运，正好是在中国科学院读研究生，跟随我的导师钱华林研究员，参与了当时的国际联网项目；毕业后又正好赶上受命筹备CNNIC，并成为了CNNIC第一任主任和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副主任。

当时CNNIC有两项核心工作，一是提供国家顶级域名注册服务，二是发布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统计报告。前者是“支撑”中国互联网发展；后者是“记录”中国互联网发展。因此，我对中国互联网早期的快速发展有着切身的体会，从中也深深体会到科技一旦与经济相结合，就会焕发出巨大的生命力和影响力。

本刊编辑部：中国接入进全球互联网20多年，获得了巨大的发展，互联网对中国社会的进步和繁荣功不可没。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提出要建设网络强国的奋斗目标，请您谈谈个人的领会和认识！

钱华林研究员（左）、毛伟（中）、互联网之父CERF（右）面对第一台CN域名服务器感叹

毛伟：网络强国战略思想，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以***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所做出的重要战略部署，也是我们这一代人要肩负起来的新的历史使命和责任。

中国改革开放40年成就斐然。就互联网而言，我们作为第77个接入互联网的后来者、跟随者，如今一跃成为国际网络大国，成为让世界瞩目的互联网命运共同体的重要一员。40年来，我国网民规模达8.02亿，互联网普及率为57.7%；IPv4地址数量从比不上美国一家学校到现在的全球第二，我国域名保有量突破5000万，全球第二；互联网企业的整体实力和全球竞争能力不断提升，7家互联网企业市值跻身全球20强；移动支付交易规模位居全球第一，数字经济规模位居全球第二。

我们现在正在从网络大国迈向网络强国。何谓互联网强国呢？我个人认为，强国不只是体现在市场规模和用户人数上，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实力、责任和贡献上。胡启恒院士曾说过，如果把互联网比作一艘大船，我们中国作为后来者，不能只是坐享其成，更应该有所贡献。

以我在工作中的实际体会，中国对国际互联网做出更多贡献，特别是基础技术上更多贡献，是可能的，并且是必须的。当前，无论从用户的规模、应用的多样性、网络的复杂性、性能的高效性等各个方面，中国的互联网都发展到了世界前列，而且中国互联网从需求方面遇到的挑战，是很多国家还未曾遇到的。需求牵引研发，中国互联网的技术人员已经不知不觉在需求方面走在世界的最前方。把中国的网络问题解决了，就自然引领国际了，自然为国际互联网大家庭作出贡献了。

我们要实现网络强国，要体现在底层技术上有所贡献。当前在全球最广泛使用的互联网核心基础软件BIND，已经有差不多18年没有做大的版本更新了，安全漏洞频发却修复缓慢，已经远远不能适应当前互联网快速发展的需求。特别是在我国，对互联网基础软件有着更高、更复杂的需求。我国的移动互联网的普及率较高，访问流量会成倍增长，特别是随着工业互联网的发展，更多设备上网，流量巨大，对域名系统性能要求非常高；而且，我国不同区域的网络质量不同，对域名系统流量智能调度能力要求高；再有，我国对地址需求量大，需大力推进向IPv6过渡，域名系统必须要更好支持。基于我国互联网发展实际需求，我们域名工程中心历经8年开发和完善，采用全新架构设计，完全自主开发了域名系统软件红枫系统（Maple DNS）。与目前主流软件BIND相比，红枫系统在高性能解析、多线路智能调度、快速数据更新、扩展性等多方面大幅领先于BIND。例如BIND每秒可以处理5万次查询请求，红枫系统则可实现百万级查询能力。

我们要实现网络强国，更要体现在国际标准上有所贡献。由于最初互联网标准设计缺陷，互联网上同样存在“伪基站”问题。一些不法分子通过在互联网广播假的IP地址，或者冒充他人的IP地址，从而把互联网流量“劫持”到自己的服务器上。IETF自2012年开始推出一系列RPKI（资源公共密钥基础架构）技术标准，通过让IP地址进行验证的方式来解决这一问题。这其实是一次触及互联网“互联互通根基”的安全升级，我们不能缺席。前不久我们域名工程中心牵头起草相关标准RFC8416，被IETF接纳为这一系列标准的核心标准。RFC8416实现的是对RPKI这一认证机制的本地自主可控。这也是IETF RPKI系列标准的最后一个标准，给此次安全升级标准制定工作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我们要实现网络强国，还体现在自身网络的健康性能上。例如，我国没有域名根服务器，那我们就要想办法完善域名根系统安全保障机制，就算真的断“根”了，也有应急方法来解决。域名工程中心，一直从事域名领域前瞻研究、深度参与国际标准制定，主导了“IPv6根服务器实验验证公共服务平台建设”项目，积极探索IPv6时代根服务器数量扩展潜力。在境内，可以采用根区数据备份并搭建应急根服务器来解决；在全球层面，可以用根镜像、IPv6环境下的根服务器数量扩展、根服务器运行机构备选机制等方法来解决。此外，域名工程中心作为ICANN根服务器咨询委员会核心专家组成员，参与起草多项国际标准，深度参与根服务器运行机制研究，在国际领域为中国权益发声。

我们要实现网络强国，还体现在中华文化在互联网上的影响力。互联网上所有的应用，基本都实现了汉化，只剩下了域名地址这个领域。由于历史原因，互联网上的名称地址，一开始就是英文体系的。我们建了网站，起名字，只能采用英文形式或拼音形式。所以这个最后的堡垒，必须攻克。当然，让互联网用户使用母语上网，推进互联网全球化、本地化、普惠化，也是国际社会共同面临的一个课题。本地化域名，说起来简单，但由于域名系统涉及互联网根基，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不能出差错的，需要解决一系列技术问题和政策问题。自1998年，我们牵头在全球范围内推动了多语种域名工作，制定了一系列国际标准，也推动ICANN开放了新的多语种顶级域名注册申请。可以说，如今多语种域名在全球的快速发展，得益于中国贡献。一个好的域名，应该是“看一眼就记得住的域名”。中文域名，因为和企业品牌天然是一一对应的关系，中文域名天然就是好域名。中国的多语种域名注册，已成为全球市场的领头羊。其中“网址”域名为全球新增多语种顶级域名保有量最大的顶级域，占全球新增多语种顶级域名保有量的38.26%。

我们要实现网络强国，特别还体现在国际互联网治理过程中的话语权。一直以来，全球互联网技术标准和治理政策基本是欧美主导，主张“无国界、无政府”，强调“民间自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欧美的民间力量足够强大，企业影响力足够强大。因此，建设网络强国，同样也需要中国的企业、中国的社群、中国的专家，各司其职，自强不息，在互联网技术，特别是底层核心技术方面，做出积极贡献。

所以，在国际互联网领域，有作为，才有座位。也只有实现了网络强国，才能真正的实现网络报国的理想。

本刊编辑部：说到互联网企业的作用，我看您现在的身份是北龙中网、域名工程中心、易企秀等几家公司的董事长，可否谈谈您在企业经营方面的体会？

毛伟：我研究生毕业之后，就一直在中国科学院工作。中国科学院历来非常重视科技成果的转移转化。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科技成果向实现生产力转化是提升产业内生产动力的关键环节。这几年，中国科学院出台了一系列鼓励科技成果转移转化方面的政策和制度，启动专项行动，促进产学研结合，鼓励孵化科技型企业，为双创提供科技支撑，落实知识产权强国战略。在这样一个背景下，2009年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投资成立了北龙中网公司，由我担任董事长，初衷就是要促进科技成果转移转化。

科技成果转移转化，难点不在科技成果，难在转移转化，难在科学家向企业家的转化。我们之前在科研体系里，对市场规则并不熟悉，甚至很长时间都没有产品经理这个岗位。真正开始经营企业，是有许多功课要学的，也走了不少弯路。

为了鼓励创新，激发创业激情，我在北龙中网内部提出了“创业平台”的概念，鼓励有想法的员工，提出自己的创意，通过内部论证，就可以获得一定的资金支持，单独成立创业项目组。如果经过市场检验有发展前景，就会剥离成立公司，独立运营发展。

目前在北龙中网这个创业平台上，已经孵化出来了域名工程中心（ZDNS）、易企秀、HI现场、微企点等四个独立业务公司。其中域名工程中心已连续三年蝉联我国网络核心服务DDI（DNS/DHCP/IP地址管理）市场的第一，易企秀则是国内H5营销市场的领军者。

当年勇敢放弃事业单位的稳定生活，自愿加入科技成果转移转化队伍的一共50多人，现在一大半还在这个平台上，也都在不同的岗位发挥着骨干作用，实现着自己的人生梦想。这几个公司的总经理也都是当年从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出来的老员工，大家在一起，仍然心怀科技报国的理想并为之奋斗。

本刊编辑部：刚才您提到了域名工程中心，前不久在央视新闻看到他们宣布推出全球最快的域名服务器，能否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毛伟：域名工程中心成立于2013年，一直以专注域名系统等互联网基础技术研发和突破为使命，特别是在专注互联网基础协议、基础软件、核心设备和基础设施方面。

域名是我的老本行，20多年来，我一直深耕在这个行业，因为我深深知道这个行业的重要性，生意好像不大，但意义重大。域名系统、IP、路由等，是互联网大厦的根基，是核心。如果把互联网比作一棵大树，各种应用是大树的枝叶，域名系统等基础资源就是大树的根基，“根深”才能“叶茂”，枝繁叶茂必须要有扎实的根基。目前互联网应用和服务的流量非常巨大，域名系统一旦故障，整个互联网将无法访问。域名系统所做的工作，最好用户感觉不到，一旦让用户感知到了，多半说明网络解析出问题了。

2009年5月19日-20日，江苏、河北、山西、广西、浙江等十几个省份出现大规模网络故障，网速严重下降，大量网站无法访问。工信部通报称，问题源于baofeng.com网站的域名解析系统受到网络攻击出现故障。在这次大规模断网后，让我们深刻认识到在域名技术体系上，具备核心技术的重要性。

域名系统管理，是一整套的解决方案和产品，不同于域名注册，技术含量非常高。我国做域名注册的成功企业很多，但做域名解析和管理成功的企业很少。国外在这个领域已经有多家做到上市的成熟公司。谷歌、亚马逊等互联网巨头也在做域名相关服务。

现在也确实是我国在互联网基础资源技术领域重点发力和创新突破的一个良好时机。从全球来看，互联网基础架构在升级换代，这给我们创造新的机遇。以域名工程中心为例，我们研发推出的域名系统软件、域名解析服务器性能均已超过了国际同行。

我们刚刚发布了一款自主研发的高性能域名服务器，运行速度是国际同行最快服务器的1.6倍。该服务器单台处理每秒800万次查询，相当于100台常规域名服务器。单台高性能服务器可防护10G带宽流量。该服务器将有力应对针对域名系统的DDoS攻击，从而帮助运营商级别的机构大大提升网络安全保障能力。域名工程中心新顶级域名云服务平台，运营托管40余个顶级域名，为700万个域名提供注册、解析服务，其中海外域名占比40%，成为全球第二、亚洲第一的新顶级域名云服务平台。最近我们还走出国门，承建了埃塞俄比亚的国家顶级域名系统。

本刊编辑部：您多年来一直是深耕在域名领域，怎么突然想起来进入H5营销并推出易企秀这样一个优秀产品呢？

毛伟：域名是互联网应用的入口。我们在服务域名客户的时候，必然会接触到他们在互联网应用方面的一些最新和最急迫的需求。易企秀的创始人和CEO黄金，当时是北龙中网的业务骨干，他在自己的实际工作中，觉得有必要做一款高频的企业员工爱用的H5工具。我们其实也没有把握能做多大，但我们愿意鼓励他去尝试。

没想到，这款集文字、图片、动画、音乐于一体的场景传播工具一经上线，立刻成为现象级产品。2014年年底上线一个月时间就收获了10万用户。同时新华社、光明网、中青在线等权威媒体纷纷用易企秀来报道两会，很多大品牌也主动找上门来使用易企秀。历经40多个月的发展，易企秀从当初的“6人创业团队”变成了一个拥有200多人的团队，注册用户达到3千多万人，产出1.5亿个作品，累计获得融资2亿元，成长速度非常惊人。

易企秀的快速发展，主要是赶上了移动社交营销风口，抓住了天时。易企秀确确实实帮助用户实现了低成本快速营销。易企秀将传统的营销网页制作从“技术编程”转变为“图文编辑”，将传统的它营销转变为自营销、轻营销、快营销、智营销。以前以月为周期准备的营销活动，可以天为周期来准备。以前以数千数万的营销制作费用，可以数十元甚至免费搞定。

同时，易企秀还有一个生态思维。易企秀平台有过万认证设计师——秀客，秀客为平台制作模板，平台给这些秀客的利润分成已经过亿。很多秀客基于易企秀平台创业，买房买车，并建立工作室扩大规模。易企秀平台解决了数千人的就业问题。

易企秀能有今天的发展成绩，离不开移动互联网、HTML5技术、微信生态的赋能。易企秀也愿意赋能给中小企业，成就他人，成就自己。2018年8月，易企秀发布了创意云战略，推出创意云产品矩阵，涵盖了图片设计、H5制作、表单、长页、互动、视频、网站、秀推小程序多种媒体传播形式，用户需要什么，我们就尽量提供什么，持续满足企业从营销内容创意制作到自助营销的一站式服务需求。

广义上看，创意营销市场有上亿的用户，网络营销是企业刚需，是万亿级的市场，这里面可以诞生独角兽乃至百亿级的公司。在这里再次看到技术赋能经济所产生的巨大社会价值。

本刊编辑部：最后可否简单分享一下个人工作经历带给您的人生感悟？

毛伟：那就是觉得很有幸，赶上了这个时代，那就应该尽己所能，不负这个时代。经历了互联网的接入，经历了互联网的兴起，经历了中国从互联网的后来者、旁观者、跟随者，到现在正努力迈向引领者。有这样的机会，在这样的位置，那就尽自己的责任，把事情做好。这些年的经历让我坚信，在市场中检验科技成果的价值，通过创业平台这种高效率资源配置机制做大做强，是科技成果最终能顺利转移转化并惠及民生经济的优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