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梅：洪流之下　欣然自若

王雅静

皱纹与美

与咏梅的聊天从“双料影后”的头衔开始，当她坐在化妆间开始谈起自己收获的两个奖项，她的第一反应是2019年几乎持续一整年的压力。她说，那一年真的很辛苦。一下子冒出来的白头发，脸颊皮肤眼见的松垮，血压数字升高似乎都成为了艰辛的佐证。

“这次拿奖之后，很多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一下有些跟不上了。有时候，我人在活动现场，但魂魄就不知道去哪儿了。人魂分离，对，是这个感觉。好在我已经适应了。之所以会这样，我觉得是因为我不想随意对待这个身份，于是，无形之中让自己的身上压了很重的社会责任感。”咏梅有着缜密的谈话逻辑，她总是能由事件结果谈论到事件起因，最后再聊起自己的反思或收获。这样的思维方式离不开长期的阅读训练与自我思考。的确，坐在眼前的咏梅已经逐渐适应了在压力下的工作，她脸上着了淡淡的妆，谈话状态十分饱满，聊起天来坦率自然。

谈起近况，绕不开一部已经播出的短片——《重塑》。这是咏梅在国内首部女性独自剧《听见她说》中主演的短片名称，整个系列节目以每一个不同主题的短片组成，聚焦于当下女性的生存状态。《重塑》这部短片的导演是尹丽川，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咏梅甚至剧本还没拿到手，一口就答应去参演。她知道，对于一位和自己有着趋同价值观的导演来说，拍摄的内容绝对值得信任，更是有价值的。这一点就足够给她理由出演。果不其然，拿到剧本后，咏梅迎来了又一个惊喜。那是讲述一个被离婚的知识女性渴望重新寻找与世界关系的故事。剧中人在彷徨忧郁后，逐步寻回内心的秩序。咏梅喜欢这个故事。在剧中，有一场通过拳击这种激烈的运动形式将情绪外化的发泄戏份，这场戏听起来不难，但却让咏梅十分发愁。“我很反感拳击，这种方式太激烈了。但是剧中需要这样的形式，没办法替换，我只能找老师请教。”

站在沙袋面前，咏梅就这样盯着它，似乎找不到一个突破切口，无法将发泄情绪如此激烈表现。最终，咏梅开始试图一个拳头一个拳头地用力击打，看似没办法与沙袋的摆动达到某种平衡，但这又恰好定格了当下，片中角色混杂的思绪。最终，带着肿痛的双手，这一幕得到了导演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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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处生活困境的痛苦女性需要找到一条自我救赎的路，从而走出痛苦。《重塑》这部短片并不想表达女性的控诉，而是想传递一种观念，就是新女性要主动去寻找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从而完成自我救赎。我喜欢这类女性题材的剧，我也愿意为女性发声。”

为女性发声，咏梅也的确做到了，就像她在第33届中国电影金鸡奖论坛活动上一段在网上引起深切共鸣的发言，发言的主题是关于“皱纹”。她说：“我的图能不能尽量不修，如果非修的话，能不能别把我的皱纹都修平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话毕，“咏梅不要修掉我的皱纹”直接冲上热搜榜，在网络上引起一阵热议。

“谁都不喜欢‘老這样一个概念，但‘皱纹不一定与‘老画等号，它也是一种成熟的体现，也是一种美。我觉得，当下人们似乎缺少了更为丰富的审美，大家觉得整成一个样子，脸上发着光是美，但这样的美未免太过单一了。如果都一样了，那多乏味呀。我还是想提倡审美的多样性。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审美观点和独立的思考。当建立了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后，才会有自己笃定的方向以及目标。”

演员之路

谈到对“演员”这个职业的理解，一部1998年拍摄的《梦开始的地方》至今依然让咏梅念念不忘，甚至当时发生的细节和故事依旧历历在目。就像这部戏的名字一样，于咏梅而言，她的演员之路似乎也是从此正式开始。

“在拍摄《梦开始的地方》时，我是一个只有三部戏表演经验的新人。当时，面对着十分优秀的制作团队、剧本，还有一起参演的腕儿级的演员，我要出演一个跨越20年的角色。所以，很多人，甚至包括我在内都对自己的表现很忐忑。但进入到这样的创作氛围中，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最大的感觉就是一个好剧本是能把大家凝聚在一起的，所有的创作热情凝聚后就是在发光。就像这剧名一样，演出这部剧让我真正找到了对演员的敬畏，我的梦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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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咏梅参演了第一部电影《光天化日》。她在里面饰演一个领班的角色。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咏梅加入这个剧组，但很快她发现，原来电影跟自己想的不一样。“我觉得拍电影应该是轰轰烈烈的一件事儿。结果，那个剧组极其简单，现场就一位化妆（人员）、演员、导演和副导演，我对灯光（老师）都没印象。当时，导演看的监视器又小又笨重，就像一个小号的iPad，还需要抱着它看。（在正式拍摄时）导演甚至连‘开始都不喊，就说，你们走一遍，其实就已经在拍了。我演完后，还偷偷瞄了一下导演们，发现他们就在一旁窃喜。这个状态让我后来琢磨了好久，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开心，后来才听说是他们抓到了特别好的镜头。”说起第一次参演电影的经历，咏梅特别兴奋，那一个小小的角色却给她带来了大大的惊喜，那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更是一次机遇，“那是我第一次演电影，后来导演特别满意。我发现，自己的这种自信就是这样一点点通过这种小小的褒奖信息建立起来的。”

在表演上进入佳境时期要到2011年，咏梅遇到了《悬崖》。她说，那个阶段突然放下了很多东西，一下子很多杂念已经干扰不到她了，她忽然能够找到那个时代的朴实与纯洁了。当时的她开始心无旁驽，纯粹地去面对角色。

“前天，我还收到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的信息，他说‘我在重温《悬崖》，《悬崖》中的你真是一秒就把人代入戏了。那部戏其实是见证了我在表演上的成熟，是我一直想找到的那种真实的年代感。”

在演员这条道路上，沸水里滚滚，盐水里泡泡，多年的琢磨让咏梅遇到了导演王小帅，遇到了《地久天长》。在回忆起参演这部电影时的情景时，咏梅心中暗暗想过，这是一部一定能在影史留名的电影。在优秀的导演、剧本、团队加持下，一定会成为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影片。但这部电影能给她自己带来什么？没想过。演过之后，留在咏梅身上的，只有剧中一幕幕个体命运被时代裹挟的电影片段。

细看咏梅出演的电影，数量并不多，但她却偏爱电影的表达，她觉得那是一种深厚的文化沉淀，可以深刻，可以严谨，更可以反哺演员内心。

阅读之趣

在微博上，咏梅通过一系列短视频分享她的读书感悟，起名“咏读”。近期，她分享了日本国宝级陶艺家黑田泰藏的回忆录，写给改变他一生的白瓷。在读后感中，咏梅说：“我喜欢他选择看到的，他选择听到的，甚至包括他的妄想。我相信，选择‘善一定是他美好创作的来源。”

选择出现在生活中的时时刻刻，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选择却可能在冥冥中起到重要影响。在拉长的时间轴上，咏梅做出的选择总是有所隐喻，她也通过做出选择完成自由与自洽。

第一个选择发生在咏梅22岁那年，她在深圳工作，初到南方，不同的气候、不同的语言，拿着进出深圳的证件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面对突然涌来的物欲横流的周遭，咏梅拿着每个月800块的工资，想着自己未来的方向。

“迷茫”是咏梅那个时期的关键词。一份盒饭12块，只吃米饭和青菜就是8块钱。看着橱窗中闪闪发亮的裙子，在试衣间换好后，发现售价是每月工资的两倍。每天恨不得24小时沉迷在影视剧中，一河之隔的香港似乎充满着诱惑，那边发生的故事都可以通过电视屏幕知晓，猎奇心理不断让所有人沉沦。

相比物质生活的困窘，精神的匮乏更让咏梅不能接受。于是，她忽然告诉自己不能继续这样生活，浑浑噩噩的状态必须得到改变，就先从停止看电视开始。

“看电视在我看来就是让我更混乱迷茫的一件事儿，它让我的选择更庞杂、没有方向。我记得当时我工作的地方是深圳沙头角，过了一个铁丝网就是香港。当时的我对那边的世界完全陌生又充满好奇，那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面对突如其来的许多问题，如何选择？看不清。在分不清诱惑的时候，就断掉。至少这是第一步。现在回顾我当时的选择，我感觉这种行为是给自己带来了自信，而且特别有成就感。”

第二个至关重要的选择大约在2004年，咏梅决定把手机“戒掉”。所谓“戒掉”手机就是把手机设置成呼叫转移，一般只通过短信沟通。时刻保持清醒，将自己从信息的浪潮中抽身，这真的不是任谁都可以做得到的。

“关掉手机的时候，很多东西就被自然过滤掉了。而真心找我的，肯定找得到。我期待那种缘分。我跟我亲密的人当然也是保持联系的，就像我跟闺蜜从来不煲电话粥，早年间就写信，现在就是见面。我一直觉得，在趋同的价值观这一前提下，那种慢生活的状态让我们很舒服。所以，我也总说，幸福是需要通过选择获取的。”

近乎于修行似的生活让咏梅找到了无比宽广的内心世界。近十年，基本上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是咏梅的阅读时间，五點之后光线就没有了，咏梅眼睛不太好，依靠白天的时间进行阅读对她而言是一个无比享受的过程。

阅读只是通往其中的一条道路，当然这是咏梅的选择，她也想告诉每一个人，有的选才有的得。最后，她说：“我想告诉大家，我没有失去什么东西，能失去的就是不重要的，相反，我获得的太多了。”

咏梅

中国内地女演员。参演了多部优秀的影视作品。2013年，凭借主演的谍战革命剧《悬崖》获首届中国电视剧导演工作委员会表彰大会优秀女配角奖。2016年，凭借电影《刺客聂隐娘》提名第16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女配角奖。2019年，凭借电影《地久天长》获得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成为中国内地首位柏林影后;获得第3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卫报》2019年度十佳女演员奖。近期，主演国内首部女性独自剧《听见她说》中由尹丽川导演的《重塑》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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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咏梅

“我跟我热爱的艺术、阅读、瑜伽生活在一起，就会是自由的”

Q最初发现开卷有益的时候就可以做到完全沉浸阅读吗？

A不能的，在20多岁的时候，我虽然戒掉了电视，但读书的兴趣还没有真正建立。其实我知道自己想读什么类型的书籍，但碍于年轻时候的诱惑太多，静不下心，很多人也有这个问题。我自己知道，书对我太有帮助了，我也很喜欢读书，也有自己的阅读习惯，但我就是没有办法做这件事情。

Q大概在什么时间开始专注于阅读了呢？

A完完全全开始心无旁驽地阅读也是在近十年才开始的。刚开始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给自己列了一个课表，要求自己按照时间规定来进行阅读。书的种类我更喜欢社科类的，诗歌类是其次，然后哲学宗教等等再次。我跟我闺蜜有一个理想状态，就是我们两个能够排除一些生活琐事，每天都可以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专注于阅读。

Q如果有一件事可以和阅读给您带来的感受相媲美，那会是一件什么事？

A瑜伽。我现在练习的瑜伽有三个境界。第一个境界是身体的层次，需要通过身体来达到一个觉知度。我目前还停留在这个阶段。

Q分享一个最近令您感到幸福的时刻。

A应该就是我休息的时候。我在阅读、做瑜伽、看电影、跟爱人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候会觉得很幸福。

Q您一直给人的感觉都是十分平和，但我觉得焦虑其实存在于每一个人的生活之中，很想问您，最近让您焦虑的一件事情是什么？您如何去思考、掌控自己的情绪呢？

A近十年，我都在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阅读，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解决情绪中的焦虑和浮躁，我觉得如果不解决这些问题，我就不可能平静地生活，我向往平静的前提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我认真思考过焦虑的根源，为什么很多人看似一直都处于很愉悦的状态？我如何能摆脱焦虑的禁锢呢？这也是在看别人的经验进行学习。

Q您得到了哪些可以分享的经验呢？

A我了解到的经验其实就是一种方法，你要平静下来，放下一些，看透一些。如果说摆脱焦虑是一门功夫，我在这方面已经练习了整整十年。如果我的功夫深厚，焦虑来的时候，很容易就可以化解掉它。要说经验的话，其实就是两个字“放下”，很多事情就是一转瞬，世界完全不同。如果肯放下，世界就会广阔。我就是拿时间去修行。就像我这次拿奖的这件事情。如果不拿奖，我觉得自己会更自由，能跟我热爱的艺术、阅读、瑜伽生活在一起。拿了奖就必须要承担社会责任。其实，完全摆脱焦虑是不可能的，只是如何做才能让幸福度更高一些，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Q已经进入2021年了，请您说一个新年愿望吧。

A我希望2021年，大家不要再受疫情困扰了。希望疫情不要再反噬我们，希望每个行业、每个家庭、每个人恢复到正常的运转，尤其是受疫情影响的电影行业尽快步入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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