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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是不停地编织

时间:2024-04-24

张娜

路易丝·布尔乔亚/《永恒的丝线》是法裔美籍艺术家路易丝·布尔乔亚在中国举办的首个大型展览。布尔乔亚被公认为20世纪、21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她的作品融合了深度的心理学思考和极高的形式创新。此次展览展出了其一生中众多代表作品,包括20世纪40年代晚期的“人物”雕塑系列,20世纪90年代的“牢笼”装置系列,其生命最后10年的“织物”系列,以及巨大的蜘蛛雕塑——《妈妈》。

《永恒的丝线》展览对布尔乔亚作品进行了多重解读,同时也揭示了其所有作品中贯穿的主题线。在她早期的绘画作品中,这根“不断的丝线”常象征头发与扭曲的时间。而她悬挂式的雕塑作品,则永远处于一种矛盾和怀疑状态:安稳却又脆弱,固定却又可以旋转和变化,它们皆悬挂于一个单点上,通过一根丝线连接。

“不断的丝线”这一主题,也体现了织物和缝纫在布尔乔亚生命最后15年中的重要地位。她的织物雕塑和绘画作品皆取材于她人生中保存的衣服、床上用品、毛巾和其他织物,正因如此,她的作品无一不带着强烈的记忆和情感投入。布尔乔亚的家庭以修复挂毯为生,她也自幼便涉足跟挂毯有关的创作。

布尔乔亚最具代表性的“蜘蛛”雕塑灵感来源于其母亲,她在法国的挂毯工作室负责编织和修复。因此,永恒的丝线也代表着将母子紧密相连的脐带。蜘蛛吐的丝来自其体内,构成一种有生命的建筑,正如同布尔乔亚以自身为灵感,创造不同的雕塑形式。

在布尔乔亚眼中,编织、缝合和连接皆是象征,实现了她心中和解与补偿的愿望,隔绝了她因分离和遗弃而产生的如影随形的恐惧。作为雕刻家、画家、雕塑家和装置艺术家,她一生都在运用不同的媒介进行创作,但她的作品却有着贯穿始终的情感主线。实际上,永恒的丝线也可被解读为一个无意识的、无尽的、永恒的领域,从中诞生了各式各样的,甚至有时相互矛盾的艺术形式。

Q&A

Q=《北京青年》周刊

P=Philip Larratt-Smith

J=Jerry Gorovoy

Q:因为布尔乔亚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在展览中你是怎样让她的作品更显得有生命感和生动性的呢?

F:因为路易丝-布尔乔亚是9年前去世的,她也是一个长寿的艺术家,不只是20世纪的,也是当代的艺术家,她很多作品是很现代、鲜活的。

时间也能够让布尔乔亚有更多的沉淀,她的作品呈现也会越来越好。她其实也不属于某个特定的流派和时代,因为她的作品与超现实主义都会有结合,跨越了很多不同的时代和运动,她也成为艺术史的重要部分之一。

Q:我看到布尔乔亚的其中一件作品,感觉像一个人心脏上扎了很多针,它不仅会对人的心理上产生一种冲击,而且生理上也会有共同的反应,让你联想到更多的东西。我想问一下您,您如何看待布尔乔亚的作品带给人“感官”上的冲击呢?

J:布尔乔亚的作品很善用材料,也有不同的形式和呈现方式,这其实也是对她情绪的一种展现。她的作品也是多元化的,“丝线”主题也连接了不同的意义,而且有很多抽象的部分。

F:他的“丝线”主题有很多的连接,包括与母亲之间的连接,有时候作品是代她自己去赎罪。

Q:布尔乔亚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女性主義”也是当代热衷的词汇,在策展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她作品中的女性主义?

F:可以说,布尔乔亚是女性主义艺术家的启迪者,她跨出了“女性主义”这个边界。她觉得女性艺术家这个标签对她太有限制了,她不被这个标签所限制。因为她的这些作品也不被这个时代所局限,她会关注时代的变化,例如全球的变化,这都融汇到她的作品创作之中。

Q:因为杰瑞先生跟布尔乔亚女士一起生活共事了30年,这是很感人的经历。布尔乔亚女士已经离世有9年了,我们也没有办法真实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所以只能通过您的描述,了解这么多年来,她给您的印象和记忆是什么?她生活中是怎样的一个人?

J:我跟她在一起生活了30年,我们分享了整个生活,我们每天在工作室工作,去看电影,她很喜欢看电影,她实际在心理上是很脆弱的一个人,她有时候感觉像是个12岁孩子一样。有时候她也是很紧绷的一个人,布尔乔亚本身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在多个方面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包括艺术和数学。她很喜欢与年轻人在一起,所以她一直保持像个小女孩一样。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就不虚此生

“我最尊敬布尔乔亚的地方是,除了她所经历的时代,那些正当时的主义和潮流之外,她只是在讲作为个体的困顿、痛苦、脆弱、不堪,而这,恰是穿透时代的普遍人性。”

向京为路易丝·布尔乔亚展览撰写文章,从一个雕塑家的眼睛看另外一个雕塑家,从一个女性的眼睛看另外一个女性。

路易丝·布尔乔亚的作品——尤其是那巨型的蜘蛛——遍布世界各大美术馆,传播是个吓人的东西,常常会把艺术家扁平化,盛名和膜拜之下,艺术家的工作其实是被庸俗化而被贬低的。想到路易丝-布尔乔亚,我脑子里就是户外那只硕大的蜘蛛,它已经成了旅游景点般的存在,制造了太多的留影胜地。也是因为对景观和知识的排斥,或者自以为是的“知道”,让我长期忽视这个传奇的老太太。

被忽视似乎是女性艺术家的宿命,而这也制造了成长的空间,只要她注定保持秘密的内心和旺盛的表达欲。第一次真正闯入布尔乔亚的世界,是在豪瑟沃斯(Hauser&Wirth)伦敦的画廊,一栋老房子里,昏暗的室内,有几件沉默的作品和P2影像。我被那种私密的窒息气质打动,也看到了布尔乔亚几件小却非常精彩的作品。我意识到她的作品与我相通的部分,而对这个“著名的”女艺术家的艺术恢复了感性的知觉,产生好奇。

另外一次是在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巨大的涡旋厅(Turbine Hall)里,见到了著名的蜘蛛,《妈妈》(1999),这也是路易丝作品中最大的一只。那个展览的布展也非常有意思,它把几件尺寸巨大的作品叠放,而大蜘蛛凌空在所有作品之上,几乎替代了房屋的空间,如同穹顶般泰然笼罩着几个纪念塔,“我做”“我毁坏”“我重做”(1999-2000)。我在那作品下基本被镇住了,虽然我从来觉得尺寸是语言的一部分,只需要适度,“大”并不需要追求,但依然被那个“大”的容器打动,并且感受到了那容器里所装载的不知所以的绵延却内敛的痛苦。

巨型的展厅是当代艺术以来给予的尺度,过去的艺术家多半是基于工作室的尺度工作的。可以想象,这样一个有点社交障碍、常常难以把持情绪的人,如何把大量的时间花费在工作室里,和少量的人、大量的作品及草稿相处,释放她所有被寄居的各种情感。较之舞台般的展厅,工作室对于创作者而言,既是“一个人的战争”的硝烟战场,也是隔绝尘世的坚固堡垒。在龙美术馆的一个楼梯转角的空间,悬浮着一个无头,裸露的躯干,反向折叠着身体,名为《歇斯底里之弧》(1993),后来见到温柔的杰瑞(Jerry Gorovoy)——为她工作30余年的助手,他说那是他。和一些藏满作者纠结情感的作品一样,你总会不期和其中某个你也曾经历的情感相遇,无论那附体在一只陈旧的笼子、一段文字、碎裂的织物,还是一颗红色的人头。

路易丝·布尔乔亚可以从很多角度去谈,虽然我对她的了解没那么全面。她刚好处在现代主义到当代的一个转化过程里,早期那些显然由石膏和木头原型后期翻制铸铜的抽象雕塑带有现代主义结构性的痕迹,织物的雕塑以及早期绘画,布满了她自己的记忆和痛感。她惊人的长寿,并且工作到死亡踩着后脚跟的一刻,也被人津津乐道。我们能记住的她的经典形象,就是布满褶皱的脸以及矮小的身形,暂时无法判断长寿对她这么一个情感丰富的个体是福利还是折磨,和时间作战的人生里,“活久见”肯定是诸多运气中的一个。

我对路易丝生平的了解主要是今年看过的一部纪录片:《蜘蛛、情妇、橘子》。路易丝是典型的印证“艺术创作的过程就是个人疗伤的过程”的创作者,如同一类“疤痕体质”,创造始终能在无法释怀的记忆里获得涌动的诉说欲。我很吃惊在她那么高龄的年纪,说起父亲给她的伤害还能当场恸哭落泪,她的作品果真是关于自己生活的—条条线索,相互交织所形成的庞大的“蜘蛛网”,丝丝见血。在这个由经历和创作交织的网络里,我们惊讶地见证人性盛大的情感宣泄,漫長岁月里的孤独和温情,以及由此带来的巨大张力。

创作者总是无法隐身,虽然绝大多数创作者主张作者应该消失在作品之后。所有留在艺术史的创作者,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会被扒出很多私生活的故事,被大书特书。和文学史、艺术史、电影史平行的,一定是一部作者私密生活的怪谈史。在作者生平里其实并不能完成对话,只是被文本化、简单化、传奇化了的故事。一方面人们试图了解艺术家创作的源头和具体理由,另一方面纯粹是人性里的八卦心。至少在人心的期许中,艺术家的古怪个性都可以被解释为创作的理由,而真实的人性始终在观看之外,只是物产丰富的沉默土地。

艺术如果仅仅是创作者自我释放的出口,实在也乏味至极。所以从观者的角度,不如把艺术家当作一个介质,只要接收可被传递的那一部分就够了,换个说法就是,艺术的有效性,只在那可被分享和可被转换的部分,那人性可共情的部分。今天的时代,正是因为把小我放到至大(从未有过),人才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虚无。独立的个体是如此需要群体,需要依托,人的匮乏被这种孤单感刺眼地凸显了出来。我们绝然的孤单又不可避免地纠缠于外在世界,每个个体的命运都是历史命运的一小部分。每个人都想成为一个不需要社会起作用的人,但没人能脱离他人而存在,这种联系充满了焦虑和煎熬,充满不平衡和不对等。许多的述说都在这种矛盾状态中不断持续,许多艺术形式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了满足这种深层的倾诉。我们不断地逃离,这是经典的人性主题,而人不可能逃离本性,我们的本性就是需要他人。

每一个被称作大师的人都被寄予太多神话,我充分怀疑艺术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力量和智慧。她还是一个具有复杂人性的人。任何一个艺术家,如果他只管诉诸自我,是不足以成就伟大的。我最尊敬布尔乔亚的地方是,除了她所经历的时代,那些正当时的主义和潮流之外,她只是在讲作为个体的困顿、痛苦、脆弱、不堪,而这,恰是穿透时代的普遍人性。我们今天依然能在路易丝作品里感同身受的,正是她的艺术将这样的矛盾挣扎充分呈现出来——处在“孤身”与“共处”之间。

狭隘的自我,会在人性的孤独中枯萎。忘了在哪儿看到:一个伟大的人只有唯一的欲望,尽可能地理解人性,尽可能有人性,即便有堕入平凡的危险也在所不惜。唯有如此,他才会充分地发展他的个性。这似乎讲述路易丝-布尔乔亚的时候很适用。多数事情随风飘散,那不曾消失的,也许发生在短暂的几秒之内,却能作用于他人,并且延续一生。

向京

2018年11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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