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9
索木
走到门口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房卡在里面。其实我大可以直接把卡留在房间里,房东信得过我,毕竟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家具能处理的都处理掉了,眼下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生活过的痕迹。
除了墙上几道黄色的痕迹。那里曾经粘着用来挂画的粘钩,很怪,那痕迹我怎么也刮不干净,只好作罢。
我和房东打了照面,把房卡交给他。他看着我,抿了抿嘴,最终只是问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我说我新租的地方在南山区,离公司很近。他问我那边房租是不是很贵,我说还好。尽管已经认识五年,我们知道彼此可能再也不会联系了。
我开着昨天刚上牌的新车去接李瑤。她在店门口站着等我,小小的身体背着大大的书包,背深深弓着。她倚着那个棕色的拉杆箱,头一点一点,看样子是起得太早了。
我按了一下喇叭,她抬头看到我,看到新车,仿佛有些不可思议。我和老李帮她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她自己拎着那个大书包坐到后座。
“素描本和药带了吗?”
她拍拍书包,“丢老师的画具都装进去了。”
她按下窗玻璃,激动中混杂着一丝不安,“爸……”
“老李,”我喊道,“一块儿去吧。”
老李在围裙上擦擦手,深圳早上八点的阳光在他满头汗珠中闪耀。“我买过普快了。我到北京等你们,你们好好玩。”
我们关上车窗。新车的冷气很足,把这座城市湿热的空气拒之门外。李瑶有些敬畏地环顾车里的陈设,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没事吧?要不要加件外套?”
她摇摇头,吸溜了一下鼻涕,声音略微有些发颤,“没事。走吧。”
我们的车欢快地越过上班族,登上大广高速,向北方奔去。
文艺复兴时期,德国有位杰出的画家叫丢勒,他最著名的作品是一幅犀牛。倒不是因为这幅犀牛画得多么逼真,恰恰相反,丢勒在画这幅犀牛前并没有见过真正的犀牛,依据的只是别人对犀牛只言片语的模糊描述。那幅犀牛因此漏洞百出,却也拥有真实的犀牛永远无法企及的华丽。
我觉得V站的大家所做的事很像丢勒:把画面描述扔给机器,满怀期待地等待机器会画出怎样的画面。这种相似性真的好有意思,丢勒老师的ID就由此诞生啦。
我说不清自己第一次被丢老师吸引,到底哪边的原因更多些:是她笔下的那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珍禽异兽,还是V站主页上这段认真又略带俏皮的介绍。
那时候她还没有和V站签约,只是一个在自己粉丝群里怡然自乐的OC作者,过着白天上班晚上画画的生活。那时候我也只是初出茅庐的OC猎头,刚从技术部跳槽到OC部,业务也不甚明了。但看了丢老师的那些OC动物,不知怎的,我产生了要去见一见作者的想法。
“有艺术价值的OC,应该包含了作者倾注其中的感情。”V站的内部培训资料是这样写的。不过话说回来,公司倒也没有硬性规定猎头必须亲自登门拜访作者,以验证OC中是否包含作者的感情。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孩,二十多岁的样子。门一开,丙烯颜料的香气从狭小的出租屋里流淌出来。她连连道歉,说屋里太乱没处下脚。她的小窝确实很乱,却让我联想到凡·高的阁楼。但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墙壁,小屋的墙壁被挂画盖满,看不到一点儿白色的墙皮。
那些挂画全是她画的OC动物。神奇的是,这些动物比它们在屏幕上看起来更有灵性。
这里是动物园,是她的世界。
“欧内莱斯……拉普鹅……上面那只是球珂塔吗?”
镜框里的一幅铅笔素描上,一只圆滚滚的动物隔着玻璃向外张望。
“对。”她走到那幅画旁,小心地取下来,“是世界上第一只球珂塔,我去广西出差时候画的。”
“世界上第一只?”我见过的OC作者虽然不算多,但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称呼自己的作品。
丢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一般人听了会觉得好笑……不过,您是怎么理解OC的?”
“什么?原创概念(Original Concept)吗?”
“嗯。”
“我觉得OC是一些由作者精心设计而成、凝结了大量脑力劳动的、具有艺术价值的形象,或者更广义来说,具有艺术价值的概念。比如一种不存在的动物,一种尚未命名的花纹,一种特点鲜明的个人画风……”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背书,“我还见过有人给某个颜色申请OC的。”
“审核通过了吗?”
“没有。总之可以这么说:OC是尚未在人类语言中扎根的概念。”
“我不太懂高深的东西,但至少对我来说,我的OC都是真的。”她把那只球珂塔的素描挂回原处,“就像三叶虫、渡渡鸟和恐龙一样……不,其实更像是长颈鹿、大象和羊驼。”
“为什么?”
她有点儿羞涩地笑了笑。略微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蜡黄。
“我家在湖南乡下,那里的人们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离县城更远的地方。对他们来说,长颈鹿、大象和羊驼,这些来自异国他乡的动物,其实和那些灭绝的动物是一样的。谁都没有见过真的,只有文字和图片。”
她甩了甩头发,长长的马尾拂过裸露的脊背,那里有一块蝴蝶形胎记。“于是我在想,OC其实和长颈鹿一样真实。创造概念是我们的本能,有很多东西……只要相信就是真的。”
那一刻我相信,丢老师和我见过的其他作者不一样。她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我很喜欢你的动物。”道别的时候我说,“特别是球珂塔。我会把你的动物报给公司,下周的榜单应该可以看到。”
“啊,真的可以吗?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喜欢球珂塔,它真的好可爱……”
“我真的很喜欢。”我觉得自己笨嘴拙舌。
回家的地铁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刷手机,而是失了神一样地盯着窗外。列车开过高架轻轨,夕阳照耀下膨大的云朵幻化出球珂塔的形状。列车开进隧道,窗外的黑暗中全是她的马尾。
“你在玩V站吗?”我问李瑶。她斜躺在后座上,早上刚出发时的激动现在已经平息了大半。暮色合围,骤雨忽至,雨幕笼罩华南丘陵,金针菇一般的速生桉树影影绰绰。
“嗯。”她说,“这周的榜单更新了。”
“有好看的吗?”
“我觉得没有。”她笑了起来,“全是些行为艺术,没意思。”
“OC部这群新人还是太嫩,我一走就挑不出好的了。”
雨势忽大忽小,雨刮开到最大,也擦不去挡风玻璃上的溪流。
“画一幅画吧。”我说,“我来口述。”
“我订的概念不多。”她小声说。
“没事,只要最基本的概念库就行。”
“那……行。你说吧,我准备好了。”
“傍晚。骤雨。湿滑的路面。洞穴里一只球珂塔向外张望,洞口被绿叶掩映。意境编号基础十二,‘空山新雨后。风格是零点七写实加零点三达利……不,还是零点三莫奈吧。”
我可以听见李瑶的指甲敲在手机屏幕上的声音,混杂着雨声。我们等着人工智能的输出结果,后视镜里她的脸庞被微光照亮,显得很苍白。
“网不太好。”她晃了晃手机。
“是啊,雨太大了。”
我们都感到没什么话可说了。
屏幕的光亮一变,李瑶说:“画好了。”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递给我。我把汽车调到自动驾驶,接过手机。
黯淡的画面中间是一个洞穴,洞口新翻出的土壤正是南方特有的红褐色。一只球珂塔趴在洞口,半个身子埋在枯枝败叶里,淡紫色的背甲上雨滴滑落。那甲壳缝隙中露出的一双眼睛令人黯然神伤,它看起来冰冷、孤独、悲伤、脆弱。有那么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丢老师的眼神,一瞬间那眼神又好像是我自己的。
“算法出Bug了啊。”
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这意境不是十二号。”
这是孤舟蓑笠翁,我对自己说。
球珂塔是一种形状类似犰狳与西瓜虫混合的哺乳动物,身体覆盖头甲和背甲。甲片颜色来源于从食物中获取的色素,多为绿色,同时记录有紫色、蓝色、黑色、青色个体。生有三对三段腹足,眼睛生长于头甲与背甲的缝隙中,习性与穿山甲相似,胆小而害羞,不伤人,广泛分布于广东、四川、云南等地。
丢老师的V站ID叫丢勒,粉丝们称其为丢老师或者DLS。一开始我以为满屏的DLS是LSD的变体——因为那段时期丢老师的画风非常魔幻,她的新OC仿佛个个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夺过了萨尔瓦多·达利的笔——后来才发现是我想多了。画学家们大多是被称为网络原住民的一代年轻人,用英文缩写代替汉语词是他们的嗜好。
V站是Visualist.com的简称,中文名叫画学家。画学家同时也是大批V站用户的自称,他们订阅由V站官方提供的概念库,利用这些概念进行作画。将概念糅合成语言描述,点击上传,公司机房里某个服务器的风扇便会嗡嗡作响。半分钟后,一幅符合题意的画作便会诞生,只有会员用户才能将这些画作用于商业用途。
“既然你把这些OC视如己出……那把它们卖给V站不会心痛吗?”有一次我问丢老师。
“这问题由猎头问出反倒更奇怪吧。如果说我卖孩子,你不就成人贩子了?”她笑嘻嘻地回应。
后来我告诉她,不要说让人怜惜,很多OC看了只会让人厌恶。很多黔驴技穷的OC创作者自身没有什么艺术功底和原创能力,只是为了博眼球赚流量,搞些所谓“极简主义”“纯色主义”“未来风”的标签,却也吸引了一批拥趸,甚至于官方为了迎合大众怪异的审美,也把他们的东西(我实在不愿称其为OC)收录进概念云。
“我真的不明白。一片纯黑色的背景,上面点上几个白点,这种东西怎么就能拿到这周的榜一呢?”丢老师在网上吐槽,“你们猎头怎么能把这种东西传到概念云上?太浪费内存了。”
我耸耸肩,“大概是公司觉得这些东西有人订阅吧。”
“为什么会订这种东西?”
“抽象派、猎奇、解构主义、虚无主义、荒诞主义、后现代……随你怎么说。”
但丢老师没有赞同,而是沉思了一会儿,说出了一句话:“大概是因为那些概念对他们来说是有意义的。”
这句话我当时没什么特别的体会,直到后来才越品越深。
喜欢丢老师OC的不仅是我一个人。登上那周的推荐后,丢老师的作品人气暴涨,画学家们发现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未被发掘的宝库。她的OC风格写实古朴,像是两个世纪前的博物学家为花鸟鱼虫所做的素描。与一众乖戾怪异的现代主义OC相比,她的动物们流露出来自上个时代的平静与安宁。
“我很喜欢你的作品。”在那之后几个月的某一天,我这样对丢老师说。她似乎也已经觉察到了什么,抿着嘴等着我接下来的话。
我清了清嗓子,脸颊感觉有些发烫,“但我更喜欢这些OC的作者,那个创造了这些动物的……有趣的人。”
她笑了出来,接受了我的拥抱。
那年深圳的夏天长得似乎永远不会结束。暑气终于消散的时候,丢老师和V站签了约,辞去了原来公司的工作,和我搬到了新的公寓,成了一名全职OC作者。
我们没有直接去北方,而是驱车向西北去了云南。医生说我们的时间还很长,自驾旅行一圈再去北京,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具体的旅行路线,我和李瑶产生了一些小争议。她想去那几个知名的景点,滇池、石林、玉龙雪山、丽江古城。我不喜欢人群,想去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最后我们达成一致:去丽江古城和滇池,但她在路上每天要画两张素描,每周一张水粉。
我看着李瑶在几个景点之间来回挑选,依依不舍的样子,觉得自己这样有些过于残忍。她还只是个孩子呢,更何况这很可能是她唯一 一次旅行了。我只好这么哄她,也是对自己说:“还有那么多地方呢,四川、青海、内蒙古……可以留着力气慢慢看。”
“啊……”她从手机上抬起头,沉重镜片后的双眸显得有些恍惚,“我从来没想过要去那么多那么远的地方。”
那天她在丽江古城玩得很尽兴,拍了很多照片,也画了很多画,不过用的都是V站。可能女孩子天生就会被路旁花花绿绿的小摊贩吸引,我想起丢老师也是这样。但李瑶很懂事,在商铺门口只是驻足留恋、拍照,却从来不问价格。她只是打听那些充满民族风情的项链手镯的名字,记在手机上。
晚上回到宾馆,她在手机上忙活着什么。那个沉重的包放在床边,还没有打开过。
“今天的素描画了吗?”
她哎呀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忘了。”
“没事,明天开始吧。你在画什么?”
“没什么……就是白天看到的东西。”她好像不太想让别人看到她的画。
“睡前记得吃退髓药。”
“嗯,已经吃过了。”
我在自己的床上躺下,钻进被窝,打开相册漫无目的地翻了翻,又和V站的同事交代了一下工作。不一会儿,可能是等待AI作画的时间太枯燥漫长,我听到了女孩均匀柔顺的呼吸声。
我给她盖上被子,偶然瞥见她手里的屏幕上还亮着V站的作画界面,那上面是她输入的文字描述:
李瑶,戴着哈尼族护心镜和红锆石套件,不戴眼镜。蓝色头穗,黑色筒裙,写实风格
穿着紫色花腰傣的李瑶,发簪是孔雀形状的花,写实风格
李瑶戴着白族银饰,龙纹、鱼纹。还有玉镯,头饰,玉镯上面雕着一只球珂塔
……
Ai生成的图像都是身着民族服饰的年轻女孩肖像,头上手上缀满了那些李瑶白天记下名字的饰品。那些女孩美丽动人,全身上下闪耀着五色光芒,唯独面孔仿佛笼罩着一层轻纱,不甚分明。
因为V站的概念云里没有“李瑶”这个概念啊。
每次暴雨肆虐后,深圳的街头便會被非洲大蜗牛占领,这是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无数北方人诸多难以承受的事物之一。
“我觉得蜗牛蛮可爱的。”在肠粉摊前,丢老师认真地对我说。
“你不会要画一个蜗牛OC出来吧?”
她显然把我的提议当真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太普通了。”
让我提起蜗牛的另有其事,那段时间我在和一位画蜗牛的OC作者打交道。我不喜欢那个蜗居在生态缸环绕中的人,他的出租屋散发着软体动物的湿润气息。他试图说服我:V站的创作者们需要一套概念来描述软体动物的动作、形态与肢体语言。“我们的语言里……没多少词用来描述这些生物。”他似乎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话,“爬行,蠕动,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什么了。这是个遗憾,一片空白。你知道吗?蜗牛在Trscasl的时候——嗯,笔直而快速地前进,大概是这个意思——会伸展身体,把两对触角向前尽可能延伸,同时向两边挥舞,我把这种动作叫作Swagla……”
我最终还是没有把他的那套OC动作推荐给公司。
那段时间我们刚搬进更大的公寓,手头比较拮据,吃饭有时只能在路边小摊凑合。OC猎头的工资对于单身生活来说还算宽裕,两个人花就要精打细算。签约OC作者要按订阅数算提成,丢老师买了套新的画具,没日没夜地画画。
肠粉摊老板是南方人,一口浓重的南普让我无所适从。我想,我如果再多看几部王家卫的电影,用粤语和老板攀谈,可能还会流畅些。
“那个是不是……”
我正要扫码,丢老师突然拉住我的手。她指向肠粉摊雨棚上挂着的一个东西,手有些颤抖。那是一个紫色的塑料钥匙扣,是前一段时间V站出品的周边。
“……球珂塔?”
我们面面相觑,看向被蒸屉热得满头汗珠的老板。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黑瘦的脸上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那个是我女儿的。”
手机上弹出付款的界面,账户名是李××,头像是父女以大海为背景的合影。照片没曝光好,显得暗淡,二人笑得有些拘谨。这时照片上的女孩从后面的门面房里走出来,朝阳刺眼,她抬手遮住阳光,黑色的指甲油泛着黯淡的光。她比照片上的样子瘦弱苍白很多,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细细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茶杯底一样厚的眼镜,睡眼惺忪。
“来,二位的肠粉。”老板把肠粉递给丢老师,回头对女孩喊道,“还早,回去睡吧。”
“我睡不着了。”女孩说,“刚刚你叫我了?”
丢老师愣了一下,我只好代她接过肠粉。她好像要对那女孩说些什么,嘴唇嗫嚅,却莫名有些羞于启齿的样子。
“这个是……什么?挺可爱的。”
丢老师的样子让我有点儿想笑。我想那女孩大概会说这是钥匙链或者吊坠,但她直截了当地回答:“球珂塔。”
丢老师嘴巴微张,仿佛她才是那个对球珂塔感到陌生的人。
那女孩跑过来,眼镜片后的眸子被晨光点燃了,“球珂塔是V站上一个老师的OC,她还画过很多别的OC,但我觉得都不如球珂塔好看。哦,V站就是这个软件,你把描述输进去,就会画出来画,蛮有趣的……OC,就是原创概念,想是什么就是什么,就是用来画画的概念……”
丢老师入神地听着,不时微笑着点点头。我本来想告诉女孩,她面前就是球珂塔的作者,但丢老师的神情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她们俩坐到旁边的石凳上,女孩给她看用OC作画的过程,我和老李看着她们俩。
丢老师看起来非常幸福。那是我们第一次在线下遇到丢老师的小粉丝,她的名字叫李瑶。
“前几天,我拿着丢老师的OC问了几个同事,他们的回答让我有点儿火大。”
“为什么?他们说丢老师画得不好吗?”
“他们说得很委婉,‘绘画技法并不是这些OC最大的亮点,换句话说就是丢老师画技一般……啧,不过他们说的也是实话。”
“丢老师当时也和我说,她画OC的时候根本没在想一笔一画该怎么画。照她的话说,‘全是感情没有技巧。”
我沉默了一会儿,望向窗外的山雾。宜昭高速连接云南与四川,蜿蜒在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中,像一条流淌在雾气中的河。窗外有点儿冷,李瑶裹紧了外套。
“你觉得我……”她话说了一半停住了,“没事。”
“怎么了?说吧。”
“我能和丢老师画得一样好吗?”
“肯定可以的。”我说,“只要多练。”
她没再说话,头埋进衣领,眼镜片上起了雾。
就算李瑶的绘画技法达到甚至超过丢老师,她也没法画出丢老师的OC。
不,怎么可能呢。
每到一处旅游景点,李瑶都要去当地的网红购物街,寻访那些之前只在手机上看过的店铺,这几乎成了她的保留项目。但她从来不买什么东西,只是拿起来细细地把玩、拍照、试戴,记下名字,最后再依依不舍地放回去。
只有一次,在九寨沟的一家小店,她被一条绿松石和玛瑙点缀的藏饰吸引住,久久不愿离开。倒不仅是因为那项链的美丽,主要是店老板浓重的藏区口音让李瑶听不懂那饰品的名字。我实在不忍,替她买下了那条藏饰。
后来过了很久,我回到了深圳,偶然与老李重逢。他告诉我,在北京103医院,躺在那张扫描台上的最后时刻,李瑶依然戴着那条项链。这让我很愧疚。
李瑶喜欢照镜子和自拍,自从得了那条项链后便更痴迷。高速上的路程很无聊,不打盹时李瑶就拿出书包里的小镜子,有时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她的神情很专注,似乎照镜子这一行为包含着什么比自恋更加重大的意义。我一开始不解,以为这是青春期女孩共有的现象,但她对自己面庞的痴迷程度让人未免有些不安。
“因为我想牢牢记住自己的样子。”在我某次追问后,她不好意思地回答。
她大概也注意到了V站上那面孔的模糊吧。
概念云并不知道什么是李瑶,所以她要代它铭记在心。
我曾经认识一个与丢老师相像的OC作者。他从中国地质大学毕业,OC的主题是矿物。我原本对石头不抱什么兴趣,但他的作品让我意识到石头比大多数人认知中的更有趣。“不同的矿物拥有各自的性格,就像不同的人。”和丢老师不同,他不使用纸笔而是选择三维建模渲染作为创作手段。他的矿物闪耀着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泽与色彩,而最吸引人的却恰恰是画面中矿物无可辩驳的真实气息。
“为什么学了地质学却来做OC画师?”有一次我这样问他。
他笑着说:“因为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停顿了一会儿,他又不无苦涩地补充道:“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那天晚上,我和丢老师像两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把地质学家的OC挨个尝试了一遍:羽毛闪耀着玫瑰铁光泽的拉普鹅,鳞片由海辉石雕琢而成的白龙,还有蜷缩在叶绿矿甲壳中的球珂塔。
和丢老师共度的那一年时间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我们每日都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白天,我在网络上寻找值得发掘的OC,和作者线下面谈;丢老师出门画画,有时去动物园,有时去博物馆。晚上,我们一起蜷缩在狭小但温馨的家里,喝啤酒,聊天,聊林奈命名法和《山海经》。最快乐的日子莫过于丢老师的新OC画完的时候,我们会带着她的劳动成果——几百张新OC的设定画,到V站总部去上传到概念云。技师帮我们用高分辨率的摄像设备将原画录入云端,算法部的同事接着把它们喂给AI模型,汇总信息,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概念。
这一天同时也是我们房间大扫除的日子,下馆子犒劳自己的日子,通宵刷剧或上街撸串的日子。
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丢老师和她的动物们,就已经是天堂的模样了。
但李瑶的出现仿佛给这和谐永恒的双星运动带来了一丝扰动——哪怕这种扰动只存在于我内心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角落。
我深爱着丢老师,这情感炽热而专一,以至于达到了看起来有些病态的程度。我的视野里只有丢老师,我希望丢老师的眼中也只有我。这种病态的占有欲暗暗地折磨着我,像是某种酒酣耳热后隐隐作痛的宿醉。
但丢老师是个比我更无私的人,她硬要教李瑶画画。不是用V站和概念画画,而是用纸、笔和自己的手。
李瑶一开始很抵触,“我有病的,还画什么画啊。”
“有病怎么了,谁说病人不能画画?”
“不知道哪一天就……”李瑶做了个翻白眼的表情,“一想到这个就很难过,什么都不想干了。”
李瑶真的病了。病名叫退行性髓鞘溶解,简称退髓,一种罕见的遗传病。包裹病人大脑神经元轴突的脂质髓鞘会在发病后缓慢溶解,脑内的神经信号传递会因此变得迟缓。病人可以通过服药来减轻影响,但在脑内的髓鞘溶解过程超过一定程度后,病情就会急转直下,病变的大脑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退化成一团无规则放电的死肉。
小学五年级时,李瑶在一堂体育课上昏倒,医生检查时发现了她脑部溶解的髓鞘。六年级上到一半的那个寒假,她随着父亲回到江西老家,在小小的祖宅里度过了一场两个人的春节。然后他们卖掉了房子,来到深圳求医。
他们后来才知道退髓是不治之症。治疗费倒没有花多少,大部分钱都拿来买了减轻症状的仿制药。剩下的一点儿钱,他们在一处公寓楼下租了间门面,卖肠粉。
“丢老师平时都干什么?只是画画吗?”
“画画,出去玩,逛动物园博物馆……什么高兴干什么。”
“啊……真的有只靠画画就能养活自己的人啊。”
李瑶眼里的羡慕不带一丝保留,让丢老师有些尴尬。她想说点儿什么来安慰面前的女孩,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你想画自己的OC吗?”
“什么?”
“这样一来,就算你不在了……你还是会被大家一直记住。概念云记住的东西,大家都会记住。”
可能正是“被记住”的欲望改变了李瑶的态度,也可能她只是单纯地被丢老师的情绪所感染。于是,隔三岔五的晚上,丢老師会到肠粉店里,在米浆和鸡蛋的香气下教李瑶最基本的三大面五大调。后来丢老师告诉我,李瑶学得很快:不出一个月她就脱离了石膏球和方块,甚至在老李忙活的时候,画了一张他的背影。
“那孩子真的很有天赋。”丢老师拎着老李送给我们的肠粉,疲惫地脱下披肩,“可惜了。”
“可是我真的不想吃肠粉了。”我哀号道,“明天早点儿回来吧。”
“你也一起来嘛。”
丢老师改变了李瑶的生活态度。这听起来像是鸡汤,但鸡汤本就是这样的东西:不能喝多,也不能一点儿不沾。我衷心地为李瑶感到高兴,为丢老师感到骄傲,但内心深处还暗藏着另一种情感。
丢老师是我的。她为什么要和别人——哪怕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发生纠葛?
我相信有真情实感投入其中的人际关系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彼长则必此消。
丢老师劝我别这么想。“在这件事上,你不能推己及人。”她说,“尤其是你这样的社恐。”
“对不起。”我把头埋进她的怀里,“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
她哑然失笑,“爱只会越分享越多的。”
就算丢老师这么说,每次看到她和李瑶在一起,我还是会感到一阵微风拂过心头。但我之后就没再和丢老师提起过这件事,我担心她会因此看不起我。这种混乱的情绪让我感到压抑,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暗暗地敌视李瑶,将她当作了这片混乱的源头。
所以,当得知丢老师也确诊退髓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手机搜索:
退髓会传染吗?
人的心灵是一片肥沃得可怕的土壤。哪怕一粒灰尘落入其中,也能长出繁盛的玫瑰与荆棘。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深圳的闷热。只有当窗外传来闷雷时,才会偶尔把思绪拉回那座城市。
我自觉是个自私的人。在内心深处,我对这趟旅行并无太大热情,甚至有些抵触。李瑶只想要好好玩一场,可我却总想让她画画。事后回想起来我觉得羞愧——其实在那之前,许多细小的征兆就已经浮现。
比如在泸沽湖的傍晚。那天的晚霞很美,像是熔岩从天隙溢出。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李瑶支起画架画水粉,她要练习色彩。但她的技法还很稚嫩,画布上总呈现出一副像是打碎的鸡蛋与西红柿一样的一团糟。不知道用了多少张昂贵的马利,她的心情也由一开始看到晚霞的兴奋,沦落到画不出眼前美景的垂头丧气。
她拿出手机,打开了V站。
“别玩了。”
“没玩,我在画晚霞。”
“让你练画画,是要画出来丢老师的画的……V站有什么用。”
李瑶背对着我,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看到了她手机上的画面。那片掌中的天空经过机器的想象,呈现出毫不逊色于现实却又大相径庭的美感。站在真实的天空下,四野寂寥长天阔,天光仿佛穿过人的身体,一片朦胧。而手机上的画面却像是精心雕琢后封进玻璃瓶的微雕,云的每个细节都锐利清晰,仿佛固体。
“机器画得比我好多了。”李瑶说,“我不想画了。”
“但机器画的不是这片天。它只是寻找出最符合你输入词句的画面。”
“那又怎么了?好看不就完了。”
“机器不会画画。它们只会把概念拼凑得很好看。”
“可我连拼凑都不会。”她懒懒地说,一边刷着手机。
“即使会也没什么意义。只有我们会创造出新的概念。”
“我觉得机器说不定也可以。”她说,“一百年前谁能想到机器会画画呢。”
她指指地上的废画纸,“用手画又难又累又画不好。”
那沓马利水粉纸是丢老师用剩下的,价格昂贵,丢老师买的时候心疼如割肉。很多东西突然压下来,疲惫沮丧的情绪、被雾水打湿的心境、开车的疲惫,过于刺眼又過于黑暗的夕阳。
“丢老师怎么会教出来你这样的学生?”
话说出口我便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钝痛一下。一路上,我们都很小心很默契地避免提及丢老师的名字,尽管原因也许不尽相同。
李瑶猛地转过身盯着我,嘴唇嗫嚅,如小兽受伤般的眼神让我顿时理解丢老师在她心中的分量。我自觉失语,却又不好开口道歉。但她什么都没说,走回到画架前坐下。
火烧云渐渐黯淡下去,唱着一首意蕴悠长的歌。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周围的游人已经走光了,湖水像海潮一样拍打着滩石,让四野显得更加寂静。
“今天就画这么多吧。你现在撒气也画不好。”
太阳已经沉入湖水一半了。黑压压的东西从四野向我们压过来,仿佛世界的观察者突然低血糖发作。但李瑶没有动,仍死死攥着水粉笔,盯着湖面上渐渐消失的碎金。
“走吧。你刚刚不是说不想画了吗?”
她没有回答,身体在夕阳下凝固成黑色的剪影。那剪影突然晃动了一下,头慢慢地下垂,然后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李瑶,你没事吧?李瑶!”
笔掉在地上。她瘫在我怀中,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赌气似的闭紧嘴唇。
晕眩与昏迷是退髓的典型症状,即使每天服用药物也很难完全抑制。我们在房间里铺满地毯,用海绵把桌角包起来。
“我……离开之后,V站账号会怎样?”
这是我们接受事实之后,她问出的第一个问题。下午三点的地铁七号线没什么人,列车缓缓穿行在城市上空,三三两两的乘客都昏昏欲睡。平日云纷雾扰的深圳此刻难得晴天,阳光毫无保留地从车窗倾泻而入,丢老师的眼眶还有点儿红。
“可以自己选择。保留所有历史动态、清空动态,或者,注销账号。”
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OC们呢?”
“版权在合同期内仍归公司所有,收益按原来的分成比,你的那一部分会给家人。”
“不会被删掉就好。”她轻轻叹一口气,呆呆地盯着窗外缓缓掠过的高楼。列车经过铁轨空隙咔嗒咔嗒的声音充满韵律感,让人一时间忘记了所有事情。
“你刚刚说家人?”
“对。”
“我们这周末去领证吧。”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我们都笑了,笑得甜蜜而苦涩。她剪了短发,显得瘦削不少。
我打起精神回去工作。在某个下雨的午后,我和一个扎辫子的摄影家在深圳湾的海边争吵。他说我教给概念云的意境OC过于悲伤,和他的想法出入太大。
“风浪中的海湾啊!”他张大双臂抱住黄黑色的大海,一半是在撒气,一半是诗兴大发。“多么深沉,多么愤怒!可是你看概念云里,用决浪八十六号生成的作品,太……太压抑,太悲伤了!”
“我按照您发给我的照片上传的。”
“不对不对,照片没办法完全体现出来这种感觉。你要用诗,用语言去引导!唉,怎么我还要教你这些啊,到底谁才是专业的……”
辫子男走后,我独自沿着海岸漫步,企图找到他说的那种感觉,最终还是失败了。后来雨越下越大,水流一样的云从八仙岭上倾泻而出,笼罩了铅笔一样的楼群。我捡到一个被大雨打落的小椰子,带回家给丢老师看,她已经睡着了。
Oc部的领导找我谈话。我和他之前没见过几次面,因为我的活一直干得很漂亮,他也没有多管。
“我们大概了解了你的情况。”他说,“我们很同情。唉,这就是生活。”
我在想下家去哪里干,毕竟丢老师的药费很贵。
“我们部现在有个新项目,想让你来试试。”
“多谢领导赏识,不过我现在这个状态……”
“别担心。我们相信,现在的你来做这个项目,一定比别人做得都好。”
我抬起头。领导避开了我的目光,喝了一口茶。他从那一沓厚厚的文件中抽出一张递给我。
“我不太明白。”读完之后我把纸还回去。
“很多人都有这个需求。他们害怕被遗忘,渴望被记住——是人还是机器,其实都无所谓。公司会收取合理的费用,当然如果由你来做的话,这个名额是免费的。”
“不,我是说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我来……您的意思是?”
他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愧疚。
“你觉得呢?”我问丢老师。她拿着那张纸看了半天,眉头微蹙嘴巴微张。
“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就看不懂了。”她说,“将人类个体作为OC上传?”
“就是……”我努力回忆领导的解释,“像是普通的OC一样,把关于这个人的所有东西都记录下来,上传到概念云里。”
“怎么做到的?”
“听说公司和北京那边的医院有合作,好像是用什么突触电镜,我也不太懂。”
“像做CT一样吗?在机器上躺一会儿?”
“好像还不太一样……可能会更复杂一些。”我犹豫了一下,“他们只有在人垂危的时候才会扫描。”
“但,这是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丢老师问,“一种动物、一片形状、一种颜色或者花纹,或者一种感觉,都可以拿来当作画画的素材。但是人……”
我沉思了一会儿。
“就是概念,就是提到一个人的时候会想到的所有东西。‘丢老师的马尾‘丢老师的眼睛‘丢老师生气或欢笑时的表情‘丢老师画的OC‘丢老师的起床气‘丢老师最喜欢的甜品‘丢老师想要在深圳买的房子的样子‘丢老师家乡那片开满紫色小花的山丘……关于你的一切,都包含在‘丢老师这个概念里。”
丢老师盯着我的眼睛。我在她面前从来都无所遁形。
“你想要……把我作为OC上传到概念云里吗?”
我紧紧搂住了她,泪水潸然而下。
那时我真的觉得,就算突触电镜是破坏性扫描,就算在高能粒子束的轰击下,丢老师的大脑会在扫描完成后的百分之一毫秒内失去活性,我也要把丢老师留存下来,留存在公司永不遗忘的记忆里。
“你是我找到的最宝贵的概念。”
V站为丢老师设立了纪念账号,我竭力让自己相信这是丢老师会做出的选择。账号下面每天都有人留言,但我还是习惯于切换回之前的版本,把页面像牛皮糖一样扯到顶部,看着加载的圆圈转啊转,心中期许着会有新作品更新的消息气泡刷新出来。
“我不想画了。”李瑶说。
这甚至并非完全是妄想。丢老师之后,也有另一些画师和公司签约,上传了自己,现在他们的纪念账号已经开始每天更新了。我的拇指在屏幕上机械地滑动,仿佛在拨动一个电子转经筒。我对自己正在期待的东西抱有某种模糊不定的情感,这种情感让我感到有些不爽。
“我不想画了。”她见我没反应,又重复一遍。
她的声音很决绝,像是在宣布一件思虑良久的重大决议。今天的风不是很大,天上的云让高原的陽光显得不那么刺眼。我裹紧防晒服,感觉像是蜷缩在一个温暖的壳里,刚刚差点儿睡着了。李瑶的声音让我有些恼火。
“那就先收起来吧。”
“我是说,我之后都不想再画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画画。”她放下画笔,有条不紊地收拾画具。“可能像丢老师那样的人,有能力有天赋,才能享受用笔画画的快乐吧。”
“丢老师说你也很有天分啊。”
她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可是你一直让我照着她的风格画。”李瑶低声说。
“不然呢?你要画出来丢老师最后告诉你的OC啊,这是我们约好了的。”
“我觉得我画不出。就算画出来,也不像是丢老师的。再说了,擅长的东西和喜欢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必然联系。我还是喜欢画自己的画。”
“用V站?”
“用V站。”
直到现在我突然看到,李瑶一路上都在思考某些东西,而现在终于成熟了,变得干脆而清爽。相比之下,我一直被某种温热黏稠的东西裹挟,它们钻进我的耳朵,覆盖我的毛孔,让我耳鸣,让我闷热。
“那丢老师最后的OC怎么办?”
她沉默不语。
“早知道我就不带你来了。”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带我出来旅游啊?”
“对!我就是为了那幅画!那个OC!你说丢老师告诉了你她的最后一个OC,我要那个OC!”
她摔下手中的东西,不耐烦地朝我喊:“别说那个了!我哪儿知道啊,她当时脑子都不清楚了,救护车上,和我说她有最后一幅OC,可我都没太听清楚她的描述……丢老师已经死了!我是李瑶,不是丢老师!”
“你说什么?”
“我不想再画什么都学着丢老师了。是,她对我很好,我很喜欢她,可总不能让死人一直压着活人的生活啊……如果是丢老师的话,一定也不喜欢这样啊。丢老师已经死了!”
我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她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我顿时感到很愧疚,很悲伤,很疲惫,很混乱,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紧紧抱住了她。
后来,两个人都哭累了,于是躺在草原上,嘴巴半张,痴痴地望着天上阴晴不定的流云。阳光透过云隙,变幻莫测。我们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悲伤与疲累尽数交还给身下广阔深沉的祁连山草原。
丢老师不太想把自己上传到概念云。她想把这个名额给李瑶。
“我用不着这个。”她炫耀般地指指自己的粉丝数量,“丢老师已经被互联网记住了。”
可又能记住多长时间呢?身为网络画师的你应该最清楚吧。
我最终还是没有这么说出来。
“我想要你被记住。”
“那孩子更应该被记住。”丢老师说,“她还年轻。”
“可是她不如你有趣。”
丢老师看着我,眼神严肃清澈,“千万不要拿猎头的眼光去看人。人是人,不是商品。”
“可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要做出决定,一个人被记住,另一个人被遗忘。”
谁更值得被刻入公共记忆中呢?一个苍白羸弱的年轻女孩,还是一个小有名气的OC画师?
“这本来就不是人该干的活。”她惆怅地说,“盗火的人……活该喂鹰。”
那段时间丢老师在家养病,清醒的时间很少。她会在早晨七点的闹铃响起时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硬撑着陪我吃早餐。我试着把手机的声音调小,但她总能听见。但过了一个多月,就算我把音量调到最大,也吵不醒丢老师了。
她睡得很死。早上出门前,我总是会站在门前,望着她熟睡的身影。那段时间,我开始拜托李瑶在我白天不在家的时候来陪丢老师。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当我下班回家后,丢老师的气色似乎比之前更好了些。有时候我回来晚,李瑶会拉她到肠粉店帮忙看摊。
“我自己愿意去的。”丢老师说,“整天在家里坐着太闷了。”
但有一天晚上,我在回家的楼梯上撞见气冲冲夺门而出的李瑶。匆匆一瞥间,我看到她的脸上涨满羞愤的神情。我大步踏上楼,丢老师正要追出来。
“你们俩怎么了?”
丢老师的眼里满是无奈,“我告诉她,我想要让她搭便车。”
“搭便车?”
“就是上传OC,我想……既然我所有的东西都能被记录在云上,那我的家人和朋友也可以吧。”
“我不知道,也许可以吧。”
“要是想让李瑶搭便车的话,我就得比现在更加了解她。了解她的过去,她的家庭,她隐秘的小愿望,并且全都牢牢记在心里……”
“李瑶刚刚下楼了。你要再躺一会儿吗?”
“别打岔。”丢老师有些烦躁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但我已经决定了。”
我朝她走过去,试图把她搂进怀里。
“你有我就够了。”我尽可能温柔地说。
丢老师沉默片刻,说:“是你有我就够了。”
她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嘴唇嚅动,“我……有我自己想做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们同居五年以来第一次吵架。由此我认识到二人之间的裂隙,甚至也许,阻止这道裂隙扩大的,只不过是流逝过快的时间本身。
但无论如何,在她的生命尾声发生这样的事——每每回想此事,我的脚步总会停顿一下,无论这脚步正去往何方:公司、地铁、便利店、单人公寓。
李瑶一开始对此非常抵触。依她的性格,如果连生命和意义的延续都要靠他人的施舍恩惠,她毫无疑问宁可就此消失,不留一丝痕迹在这世上。也许丢老师用什么大道理说服了她,亦或许丢老师只是说自己不想忘记她。寂寥的公路旅行中,我有几次想要开口问李瑶她转变态度的缘由,必定和丢老师有关,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在我无法陪伴的时间里,丢老师开始和李瑶更亲密地共度时光。她们一起画画,一起刷V站,一起涂指甲油,一起逛街,一起喝奶茶,做那些年轻女孩爱做的事情。更多時候,她们只是厮混在一起,整下午整下午地聊天,聊彼此的故乡、家人、朋友,所需不过两张板凳,两瓶绿茶,还有深圳难得的晴天。直到她们发现彼此已经知己知彼,无甚可聊,这时天空就会飘过一朵低垂的雨云,每一朵都不重样。
那样的日子差不多持续了两三个月。事后看来,如此短暂的时间在当时几乎已成永久,久到我们三人几乎都忘记了疾病,忘记了彼此的好恶,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以为病魔已经忘记了生活的这一隅。到了最后,甚至生出某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所以当接通李瑶的电话时,我默默听了几秒,然后挂断电话,拎起购物篮,拿了一包又一包青梅。丢老师爱吃青梅,我们正要出门自驾游。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李瑶瘫在后座上懒懒地对我说,“我也不喜欢你。”
我没答话,算是默认了。自从那次争吵之后,我们的关系反倒变得更融洽了。某种小心翼翼而又不得已为之的客气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过分的坦诚。
“我骗了你。”她又说,懒散的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丢老师没有把最后的作品告诉我。”
“哦。”我回应道。
“她原话是怎么说的?”我问。
后视镜里的李瑶垂下了眼睛。
“我也不是很懂。但她说,‘我已经把最后的OC告诉你了。”
“只有这一句吗?”
“只有这一句。”李瑶顿了顿,“退髓最终发作的时候都很突然。她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就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悄悄地看着我的脸色,我们的目光在镜子中碰撞,她赶忙扭头,望向窗外京畿的丘陵。
“对不起。”她低声说。
“没事。”我说,“我也骗了你。丢老师早就要我答应,就算你不那么说,我也会带你出来旅行的。”
沉默再次降临,却并不令人感到尴尬。我能感受到二人正在汽车的白噪音中平缓地呼吸,借此恢复某种在先前的心照不宣的静默中耗散掉的东西。
“一路上玩得开心吗?”
“嗯,很高兴。”
“那就好。”
李瑶的指甲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掉完了,露出了原本的肉色。她似乎也没有在意,只是呆呆地摩挲着绿松石项链,模样有些紧张。
“我其实很害怕。”她说。
“是谁都会害怕吧。”
“不,我不是怕自己死,是害怕自己记不住丢老师。”
“你们在一起待了那么长时间呢。有些东西是不会忘记的。”
“你不会埋怨我吗?如果我没有把丢老师记清楚的话。”
“不会,丢老师已经在我心里了。”
她望向逐渐变密变高的楼群,两行泪珠突然从眼角滑落。“我真的觉得好对不起丢老师……一开始她说要我搭她的便车,我还闹脾气,结果却是她先走了……”她掩面而泣,“现在成了我要带上她去上传……当时都是我在一个劲儿地说,丢老师一直在听,说的却很少……”
我静静听着李瑶啜泣,心中却在想别的事。
北京的路很直,天高云淡。但奇怪的是,就算身处北方,我却一点儿没有归乡之感。我想是深圳把我变成了没有故乡的人。北京西站的门楼好像飘在半空,时不时有人上前问我们要不要打车住宿。我们费好大劲才在人群中找到老李,我几乎都认不出他。
我开车送李瑶和老李去103医院,那里有V站北京分部的同事接应。下车时,李瑶怔了很久,我以为是这里的人群和干燥的空气让她有些恍惚。但她突然甩下背包,紧紧地抱了我一下。
“我还是讨厌你。”她说,声音带着哭腔,“但我真的很喜欢丢老师。”
他们消失在人海中之后,我低声回答:“我也一样。”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瑶。
我们从深圳启程時正值孟夏,此刻已是仲秋。香山红叶正好,但工作日游人稀疏,只有三三两两高眉碧眼的老外连按快门,对着漫山遍野的红发出我听不懂的大呼小叫。
我并不完全是来游赏的。新OC上传工作今天中午就结束了,部门打来电话叫我下午准备评估验收。其实这次验收更多只是走个流程,毕竟就算有什么瑕疵,也没法再返工了。
我没去103医院看扫描过程。突触电镜是破坏性扫描,我不敢面对李瑶,更不敢面对老李。我想自己真是伪善,就在不久之前还想要让自己最爱的人躺上那张有去无回的扫描仪,现在却羞愧地逃到了市郊的山上。
香山并不高,再加上气温凉爽,爬起来不算费力。山顶有间小卖部,我买了瓶比景区外面贵一倍的北冰洋汽水,找了个能看到远处北京城的地方坐下来。这时一阵秋风吹过,背上森森然一阵凉意,肚子因冰汽水而有些绞痛。我突然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身边应该有个绑马尾戴眼镜的女子,穿着淡紫色的防晒服,露出小臂,汗水把碎发贴在脖颈上,微笑着把汽水从我手里抢过去。因为这是适合两个人在恍惚中分享的宁静,此刻却只能独自咀嚼。
我感到鼻头有些酸,从包里掏出轻薄本,进入后台管理界面,开始测试。
李瑶
屏幕上出现她的肖像,那是女孩对自己最美好的幻想:那身民族服饰让最高超的服装设计师也会为之叹服,颜色绚烂如深圳夏日的积雨云、青藏高原的苍穹、巴蜀的山林风雨、泸沽湖漫天的火焰。绿松石项链光润如玉,画面中女孩脸上的自卑与骄傲比我记忆中更灼目。
李瑶 正面肖像
李瑶的家
李瑶的父亲老李
李瑶最喜欢的食物
李瑶的卧室
李瑶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幕
屏幕上依次显示出这些画面,看上去与事实相符却又稍有差别:李瑶认知中的老李比我印象中更苍老;李瑶认知中的家比现在要整洁;李瑶最喜欢的食物是星期四街角快餐店的特价鸡块;李瑶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幕不属于这段旅程,甚至不像是在深圳。那是个灰暗的海滨场景,画面正中一个女人拿着手机,像是在拍照。我想了好久,才意识到那个女人正在拍摄的也许就是老李的微信头像。
我想那个女人大概是李瑶的母亲。
我在键盘上飞速打出那几个昼思夜想的关键词,手指悬在回车上空却犹豫了。
李瑶的朋友丢老师
我按下了回车。
画面上没有人。
纯净的深蓝色铺满屏幕,一痕雪白点在画面正中,让这幅空旷的纯色块有了灵气。噪点消散,那痕雪白变成一顶白伞,空灵的蓝色顿时有了意义,极深的海倾盆而下,留下一片极晴的天。白伞下白椅白桌,有穿白衣的人朝这边挥手,仿佛久别的故人在世界尽头重逢。
这就是李瑶心中的天国吗?
远处小卖部卖汽水的大妈走过来,关切地拍了拍我的肩头,“小伙子,没事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示意自己一切都好。她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转身把还剩一小半的汽水玻璃瓶拿走,动作行云流水。
丢老师微笑的样子
一个模糊的面庞,陌生的嘴咧开,样子很蠢。
{{李瑶}的朋友丢老师}微笑的样子
丢老师坐在我不熟悉的地方,大概是某处的露天咖啡馆或奶茶店。阳光明媚如水,一点儿不沉重,仿佛是那张蓝色天国的近景。光影斑驳,洒满她的头和脸,她一手紧紧捂在小腹,一手碰倒了奶茶,不知李瑶说了什么让她笑成这样。
可能李瑶对微笑存在什么误解。但,我从来没见过丢老师笑得这么欢脱。
{{李瑶}的朋友丢老师}的男友
一个面孔模糊的男人,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
{{李瑶}的朋友丢老师}的最后一句话,用娟秀的钢笔字写在米黄色的信纸上
“我已经把最后的OC告诉你了。”
{{李瑶}的朋友丢老师}最后的OC
黑暗中的一片噪点。
{{李瑶}的朋友丢老师}最后的原创概念作品
仍然是一片噪点。
“亲爱的丢老师……”我喃喃自语,“你究竟告诉了李瑶什么?”
{{李瑶}的朋友丢老师}{最后的}愿望
画面有了变化,随着机器的迭代逐渐从一片噪点中沉淀而出,仿佛那个已经成为电流脉冲的李瑶正在回忆,正在沉思如何满足我输入的描述。
画面上有三个人影,看起来像是一家三口:男人俯身搂住女人,女人俯身搂住孩子。那女孩的面庞像是李瑶,那母亲的面庞像是丢老师。而那男人的脸庞晦暗不明,恍惚间我在上面看到了我的眉宇。那梦幻的感觉一闪而过,像火车驶过云霄。
我不知道这画面究竟有几成是丢老师的遗愿,又有几成是李瑶的渴望。
此刻我才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丢老师还是李瑶,都已经离我远去了。她们的爱恨情仇,对一切生者的希冀与遗憾,此后只能存在于硅片或细胞构成的大脑中,靠着一次次擦拭般的回忆保持光洁。当最后一个记得她们的人离世,当V站因热度过低而把李瑶的数据从硬盘里擦除,她们就会像所有逝者一样被这个世界遗忘,到达第二次死亡。
想到这里,整个香山忽然天旋地转起来,好像小卖部、红叶、外国人和他们的快门、整座山上的土和石头,还有那片蓝得沉甸甸的天空,全部跳起来砸在我的身上。我的内心在号啕大哭,那哭声嘹亮悦耳,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丝肚子被击中般的呜咽。一片混沌中,只剩一个念头还没有溶解,我像溺水的人般紧紧抓住它:我的苦役结束了。
测试结束。我向OC部的领导发去消息。上传成功,概念准确。
我把电脑收进包里,沿来时路蹒跚而行。远处城市的光芒很快被浓重的黑暗取代,四周不见一丝人迹,手机的微光显得格外执拗。火车在晚上九点启程,拂晓之时就能抵达深圳。
七八点星光流过眼眶。我想痛哭,想咒骂一切的憋屈、孤独、压抑与愧怍,想拥抱温暖的黑暗,想放声歌唱。
我想丢老师终究还是说对了一点。我想我爱着所有的人。
后 记
这篇故事最初的構思产生在2022年春天,OpenAI公司的DaLL-E 2(一个基于扩散模型的文生图程序)让我思考原创性的本质。之后,在这个故事写了三分之二的时候,有一天我读到了arXiv上的一篇论文,介绍了斯坦福大学的研究人员提出的一种用于扩散模型的模型微调方法,能够从三五张图片学习图中物体的概念,并用于新的图像生成。当时我一度很沮丧,甚至都不想写这篇故事了,因为我觉得描述一个已经存在的技术没什么意思。但我还是于2022年8月,在那个天气湿热到地上爬满蜗牛的深圳合租屋里写完了这篇小说的主要部分——所以说是故事,其实无非是作者把自己贫瘠的生活搬到纸上。
但我也想不到之后几个月内发生的事。NovelAI泄露、Stable Diffusion、LoRA……故事里描述的OC技术——除了神经扫描以外——都已经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完全实现,稀松平常。现在Civitai.com上还有什么Lycoris后缀格式的文件……你们二次元……(叹气)
所以你看,一篇讨论原创与创新的小说,其原创与创新居然率先被现实挑战了。这就是21世纪,这就是后现代!也许我们都会成为丢老师,尽管不那么情愿——也许我们早已是了。
P.S.上面提到的论文为Gal, Rinon, et al. “An image is worth one word: Personalizing text-to-image generation using textual inversion.”arXiv preprint arXiv:2208.01618 (2022).
【责任编辑:临 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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