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语类型系统观

叶其松

(黑龙江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引 言

分类是各门科学认识研究对象、获取和组织知识的一般性方法和手段。随着对术语现象认识的加深，学界不断划分出新的术语类别，而新划分标准和类别的确立，又反过来成为深化术语研究的推动力。在客体、类型和知识三者之间，存在如此的相互依赖关系。本文基于语形、语义、功能三个方面，根据不同的术语类型划分依据，尝试建立一个基本术语类型系统。

一 从语形角度划分的术语类型

从语形角度划分术语类型的依据包括:术语所属的语法类别、构成方法、句法结构关系、组成字数的多少、派生关系和形式是否完全。

按照所属的语法类别，术语可分为:(1)名词性术语，这类术语是名词或以名词为中心语，科技术语中绝大多数是名词性的，前者如体育术语“田赛”“竞赛”“联赛”“赛制”“飘球”等;后者如“弧线球”“击球部位”“基础配合”“移动进攻法”等。(2)动词性术语，这类术语是动词或以动词为中心语，前者如体育术语“击”“掩护”“擦边”等;后者如“发中线球”“打手犯规”“后排进攻”等。(3)形容词性术语，这类术语是形容词或以形容词为中心语，前者如中医术语“虚”“实”，语音学术语“清”“浊”“平”;后者如体育术语“与眼平”“与鼻平”，语言学术语“全清”“全浊”等。(4)数词型术语，这类术语以数词为中心语，如排球术语中的“二点五”、围棋术语中的“三三”等;再如英语体育术语中用eleven表示“足球队”，用 fifteen、thirty、forty表示网球比赛在一局中得“一分”“两分”“三分”。西语中还有一部分副词性术语，它在汉语中并不典型。

汉语术语常有兼类现象，有些术语既可用作名词，也可用作动词，如体育术语“射门”“得分”等。

按照语法单位层级划分术语，可将其分为:(1)术语词素，这类术语只由一个字组成，可分为两小类:第一小类能作为术语独立使用，它们称谓某个独立的科学概念，能自由使用，如“天”“气”“命”“道”“一”等;第二小类要跟其他词素结合才能完整地称谓科学概念，不单独使用，如后缀“器”“机”“性”“学”等。(2)术语词，这类术语最少由两个词素组成，如“天道”“正名”“知行”“内省”“中庸”“伦理”“仁政”等。(3)术语短语(或词组)，这类术语由词与另一个词素或词组合而成，如“知行合一”“经世致用”“格物致知”“形神相即”等①。

按照句法结构关系，术语词和术语短语分为:(1)联合结构，这类术语由两个或两个以上地位平等的部件组成，如经济学中的“稀缺”“均衡”“兼并”“自给自足”等。(2)偏正结构，这类术语的组合部件构成修饰与被修饰的关系，如经济学中的“弹性”“股票”“汇率”“计划经济”“个人所得税”等。(4)述补结构，这类术语的组成部件构成述语和补足语的关系，如体育术语“跳下”“罚出场”“反插上”等。(5)主谓结构，这类术语的组成部件构成主语和谓语的关系，如中医术语“天人相应”“阴阳互根”“五行相克”“运气相合”等。

按照组成字数的多少，术语可分为单字术语、两字术语、三字术语、四字术语等。

按照是否由其他术语派生而来，术语分为:(1)非派生术语，这类术语本身不是由其他术语派生而来的，如数学中的“群”“数”“方程”“函数”“积分”等。虽然“方程”“函数”等术语由两个语素构成，但这些术语不是由某个语素派生而成的，“方程”不是由“方”或“程”派生而来的，“函数”也不是由“函”或“数”派生而来的。(2)派生术语，这类术语由其他术语派生而来，如“半群”“自然数”“不定方程”“反函数”等。“半群”是由“群”与前缀“半”构成的，“自然数”是由“自然”与“数”复合构成的。

按照形式是否完全，术语分为:(1)全称术语，这类术语在形式上是完整的，如“奥林匹克运动会”“甲状腺机能亢进症”“注意缺失多动障碍”“智力商数”等。(2)缩略术语，这类术语由全称术语缩略而来，如“奥运会”“甲亢”“多动症”“智商”等。

二 从语义角度划分的术语类型

从语义角度划分术语类型的依据包括:术语形式与内容的对应关系、概念类型及其相互关系、术语在术语系统中的地位、理据性。

基于形式与内容的对应关系，术语分为单义术语、多义术语、同形术语、同义术语、等值术语、反义术语等。

单义术语指术语与其指称的概念之间构成唯一对应的关系，即在特定的学科领域内，术语称谓的概念是唯一的，反之亦然。例如，在航海科学中，“海啸”指“由海底地震、火山爆发或巨大岩体塌陷和滑坡等导致的海水长周期波动，能造成近岸海面大幅度涨落”［1］。“海啸”与其指称的概念之间是唯一对应的，是单义术语。在通信科技中，“信道”仅指“在两点之间用于收发信号的单向或双向通路”［2］，是单义术语。

多义术语指术语在一个学科领域中与多个概念相对应。如在语言学中，“格”这一术语称谓以下3个概念:(1)指一种语法范畴。在有形态变化的语言中用词形变化所表示的名词性词语与其他词之间的不同句法关系。根据形态变化，一般分为主格、宾格、属格等。(2)格语法术语。术语深层结构的概念，指与动词所表示的行为动作相关的不同语义范畴，例如施事格、工具格、处所格等。(3)格位，转换生成语法管辖与约束理论中的术语［3］。又如，数学术语“倍数”既指能够被另一个数整除的数，也指一个数除以另一个数所得的商;植物学“椑柿”同时指一种植物和它的果实。“格”“倍数”“椑柿”是多义术语。多义术语很多是由子学科或子领域的分化，不同理论、流派、观点的共存等引起的。

同形术语指同一术语形式在不同的学科领域中称谓不同的概念。如“信号”在生态学、通信科技中分别表示“动物用于交流信息的形态特征、行为方式、化学物质以及声音等”［4］，“可以使它的一个或多个特征量发生变化，用以代表信息的物理量”［5］，两者之间构成同形关系。“背投”在视频播放中指采用背后投射方式的电视显像系统，而在柔道中是一种进攻方法。同形术语主要是由于跨学科的术语借用引起的。

多义术语与同形术语的主要区别在于:多义术语所称谓的概念之间联系多于差别，比如语法中的“格”与格语法中的“格”、转换生成语法中的“格位”都表示词与词之间的联系。同形术语隶属不同的学科领域，它们所称谓概念的差别要远大于联系，它们实际上是具有相同语言形式的不同术语。

同义术语指学科领域中的某个概念由两个或更多的术语表达。汉语双音节术语存在词内同义现象，即由两个同义的汉字组成，如“法律”“语言”“名词”“规则”“变异”等。术语之间存在同义现象，如 notion—concept(概念)，marine science—ocean science(海洋科学)。同样，俄语中的языкознание—лингвистика ( 语 言 学 )，многозначность—полисемия (多 义 现 象 )，дефениция—определение(定义)，它们之间几乎没有区别，有的学者称其为双式术语(термины—дублеты)［6］。

等值术语指在不同语言学科领域中称谓相近概念的术语。如英语的“language”、汉语的“语言”、俄语的“язык”、德语的“sprache”，它们在各自语言中称谓的概念相当，属于等值术语。等值术语有时与同义术语交织在一起，构成十分复杂的对应关系，例如俄语的 понятие、концепт原本是一对同义术语，前者是俄语固有的术语，而后者由英语的concept转写而来，它在英语也有一个同义术语notion。但在不同学科、不同的学术流派中，这两对术语之间的等值关系随着各自内部同义关系的被打破而变得愈加复杂。因此，不同语言的对应术语之间并不是完全对等的。

反义术语指术语称谓的概念内容相对立。如语言学中的“元音”与“辅音”，“主动”与“被动”，“有定”与“无定”，“能指”与“所指”;信息科学中的“发送”与“接收”，“信源”与“信宿”，“有线”与“无线”，“输入”与“输出”等。反义术语是认识结果的体现，是构建概念体系的重要步骤。

逻辑学认为，概念体系的建构始于范畴的划定。亚里士多德划分出10类基本范畴，包括:实体、数量、性质、关系、地点、时间、姿态、状况、活动、遭受［7］。德国哲学家康德划分出量的方面、质的方面、关系方面和样式方面4类基本范畴［8］。这些称谓基本范畴的词汇也是构建概念系统划分出来的基本术语。概念系统中的概念之间最主要的关系为上位、下位、同位关系，据此可分出:属术语、种术语和同级术语。属术语称谓概念系统中的上位概念，种术语称谓概念系统中的下位概念，同级术语称谓位于概念系统同一层级的术语。例如，依据信息传播的方式，通信分为有线通信和无线通信。那么，“通信”相对于“有线通信”与“无线通信”是属术语，“有线通信”和“无线通信”相对于“通信”是种术语，“有线通信”与“无线通信”之间是同级术语。

属术语、种术语、同级术语是相对于特定的概念系统而言，并不是绝对的、一成不变的。例如，与“动物”相比，“脊椎动物”是种术语，与“无脊椎动物”是同级术语。“无脊椎动物”是“原生动物”“海绵动物”“腔肠动物”“扁体动物”等的属术语，而“动物”又是“生物”的种术语。

按照术语在术语系统中的地位，可分为基础术语和边缘术语。基础术语是称谓学科基本概念的术语，如语言学中的“语言”“言语”“意义”“语法”“结构”等，通信科技中的“通信”“信息”“信号”“传播”等。边缘术语是学科领域术语体系中称谓次要概念的术语。

按照术语是否具有理据性，分为有理据术语和无理据术语。有理据术语的形式能说明其意义，如航空科技中的“直升机”“航空器”，海洋科技中的“海岸线”“群岛”等。即便如此，有理据术语的字面意义并不等同其称谓的概念，“直升机”的字面意义是“一种能垂直起落的机器”，而其定义为“一种以动力装置驱动的旋翼作为主要升力和推进力来源，能垂直起落及前后、左右飞行的旋翼航空器”［9］，所包含的内容要复杂得多。有些理据性术语的字面意义与其称谓的概念不符，甚至矛盾，比如“艾滋病”，常被认为通过性传播，但它实际上还有血液、母婴两种传播方式。建筑术语“混凝土”，实际上指的是“由胶凝材料将骨料胶结成整体的工程复合材料的统称”［10］，并不是一种“混合凝结而成的土”。无理据术语的意义无法通过其组成要素加以解释，从外语中音译而来的术语如“阿司匹林”“喀斯特”“嘌呤”等。

三 从功能角度划分的术语类型

从功能角度划分术语类型的依据包括:产生与发展的历史、语种来源、学科归属、研究范围、使用广度、流通程度、标准化(或规范化)程度。

依据术语产生与发展的历史，将其分为:古代术语、历史术语、旧术语、新术语。古代术语指古代科技文献中提出和使用的术语。古代术语中大部分术语已经不用或被后来的术语取代，如《九章算术》中提到的“少广”“商功”“方田”“景差”等。但也有部分被继承下来并继续使用，如《九章算术》中提到的“幂”“率”“开方”“方程”等，语言学术语“字”“词”“句”“段”等。历史术语称谓历史上存在，但后来消失而不再使用或基本不用的概念，如“公社”“三反五反”“斗私批修”“造反派”“右派”等社会政治术语。旧术语用来称谓陈旧而被替换的概念，比如“注意缺陷多动障碍”这个术语在被提出之前，随着概念内容的发展，出现过“小脑机能亢进”“儿童运动机能亢进”“注意缺损障碍”多个名称，它们现在已成为旧术语。类似的旧术语还有“白血球”“苯甲基”“扁桃腺”“赛璐玢”“辩学”等，它们已经被“白细胞”“苄基”“扁桃体”“玻璃纸”“逻辑学”所替代。新术语用来称谓新近产生的概念，如由“云计算”衍生而来的“云网络”“云安全”“云软件”“云出版”“云管理”等。

依据术语的语种来源，将其分为本族术语和外来术语。本族术语是本民族语言固有的术语，如中医术语“热”“伤寒”“阴毒”“阳毒”等。外来术语是从其他民族语言中借用而立的术语，包括:(1)字母或包含字母的术语，例如:IT(信息技术)、API(空气污染指数)、CAD(计算机辅助设计);“B股”“IP地址”“pH值”“U盘”等。(2)外语音译术语，例如“阿兰诺”“安瓿”“巴松”“凡士林”等。(3)混合术语，例如“厄尔尼诺现象”“加农炮”等。(4)形译术语(大多来自日语)，例如“社会”“劳动”等。(5)意译术语，例如“激光”“联邦”等。

依据术语所属的学科门类，将其分为科学术语、技术术语和人文社会科学术语。依据术语所属的具体学科领域，将其分为数学术语、物理术语、化学术语、生物学术语、建筑术语、纺织术语、体育术语、逻辑学术语、哲学术语、法律术语等。

依据术语的研究范围，将其分为语言术语和言语术语。语言术语用于确定范围内，一般进入学科领域的术语系统之中;后者是专业交流中，主要在口语中实际使用的术语，尚且不够稳定。比如“1人连进3球”“1人连进4球”“110米栏”“盖帽儿”等是体育领域的语言术语，那么“帽子戏法”“大四喜”“百一栏”“火锅”则是与之对应的言语术语。

术语的使用广度包括地域广度和学科广度。依据地域广度，将术语分为:(1)国际术语，指用在多个民族语言(至少3个)中形式相同或相近，内容相当的术语。如英语的terminology(术语集、术语学)同俄语的 терминология、德语 Terminologie;表示电流单位的术语“安培”与英语的ampere、俄语ампер。(2)区域术语，指在相邻的国家使用的形式相同或相近，内容相当的术语。比如同处于汉字文化圈的中国与日本，就有很多公用的区域术语，如“民主”“共和”等。(3)民族术语，指在某个民族语言中使用的术语。(4)地方术语，指在一个国家的某些地方或方言中使用的术语，如“八角茴香”，北方人称之为“大料”，南方人称之为“八角”。依据学科广度，将术语分为:(1)通用术语，指在多个学科(至少两个)中称谓相同或近似概念的术语，如“数据”(物理学、地理学、计算机科学、铁道技术、农学)、“信息”(数学、化学、电子学、计算机科学技术、通信技术、心理学、冶金学)等;(2)学科术语，指用在某个学科中的术语，如“地质”(地质学)、“固体”(物理学)、“小数位”(数学)等;(3)子学科(领域)术语，指在特定子学科或分支领域使用的术语，如“建设工期”(建筑设计)、“对称平衡”(园林艺术)、“城市勘察”(城市规划)等。(4)个人术语，指研究者个人使用或提出的术语。丹麦语言学家叶姆斯列夫提出过“类”“链”“聚合表”“切分成分”“局部成分”等几十个语言学术语，这些都是他提出的个人术语。个人术语被其他研究者接受并在学科领域内被认可，可能成为学科术语，如叶姆斯列夫提出的“内容层面”和“表达层面”这两个术语。

依据术语的流通程度，将其分为常用术语和偶用术语。比如在法律领域，“宪法”比与其同义的“根本法”“母法”更常用。通常情况下，如果两个术语称谓一个概念，简短的一个更为常用，如“禽流感”比“禽流行性感冒”流通程度更高。

依据术语标准化程度，将其分为首选术语、许用术语、拒用术语。首选术语指某一概念的诸术语中作为第一选择的术语，许用术语指某一概念的诸术语中作为首选术语的同义词使用的术语，拒用术语指不宜使用的术语。例如“电子邮件”是首选术语，“电邮”是许用术语，那么“伊妹儿”则是拒用术语。根据术语的规范程度，将其分为正名、全称(或简称)、又称、俗称、曾称。正名指公布的规范名，全称(或简称)指与正名等效使用的名词，又称指目前允许使用的非规范名词(最多保留一个)，“快车道”“慢车道”分别是“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的又称。俗称指非学术用语，“电脑”是“电子计算机”的俗称，“酒窝”是“笑靥”的俗称。曾称指已淘汰的旧名，“唇裂术后畸形”“继发性唇裂”是“唇裂术后继发畸形”的曾称。

四 结语

笔者将不同的术语类型按照语形、语义、功能组织起来，是对术语类型系统化的一次尝试。毫无疑问，这个系统是开放性的，允许新的术语类型加入。比如说，依据术语称谓概念的抽象程度，可将其分为观察术语和理论术语。前者所称谓的概念比较具体，指物性更强;后者所称谓的概念更为抽象，理论性更强。但这样的术语类型还没有被普遍接受，本文暂且不予考虑。

注 释

①通常来说，术语是概念的语词表达，因此句子一般不被看成术语。不过，短语和句子之间的界限并不完全清晰，文中列举的例子中，“知行合一”“形神相即”已接近于句子。另外，科学概念的形成是一个提炼和浓缩的过程，在科学概念提出之前，科学家也会用描述的方式表达科学思想，如语言学中的“对文则异，散文则通”，“Once a phoneme，always a phoneme(一旦是音位，始终是音位)”等。

［1］海洋科技名词审定委员会.海洋科技名词［M］.2版.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11.

［2］通信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通信科学技术名词［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2－3.

［3］语言学名词审定委员会.语言学名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70.

［4］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术语查询系统［CP/DB］.http://www.cnctst.gov.cn/.

［5］通信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通信科学技术名词［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3.

［6］格里尼奥夫.术语学［M］.郑述谱，吴丽坤，孟令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12.

［7］亚里士多德.范畴篇·解释篇［M］.方书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11.

［8］齐良骥.康德的知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119.

［9］航空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航空科学技术名词［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3:10.

［10］水利科技名词审定委员会.水利科技名词［M］.北京:科学出版社，1997: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