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刘丹青
《私人订制》上映之后,冯小刚一个电话打给新浪娱乐的主编陈弋弋,电话里他状态不错,让她别担心,对她说“那些新闻,骂得最狠的,你都给我撸出来!放出来!”
他知道骂的好处,“玩儿的就是两级口碑,爱憎分明。”这道理,《非诚勿扰2》之后他就明白了:“有被气着的您消消气,喝口水,再帮我们多骂几句。”一片骂声中,带着从没有过的53%排片量,《私人订制》票房10天冲上5亿。
但他没有像自己说的那么豁达,电影上映一周后,他因上一部亏本的电影《一九四二》,获得第15届中国电影“华表奖”最佳导演奖,领奖后他开始发泄憋了很久的不满,“《一九四二》亏了很多钱,拍摄《私人订制》是为了还华谊兄弟的人情。我随随便便拍一部电影就卖了4亿,我认认真真拍一部电影却不卖钱!这让我产生了很大的困惑! ”
第二天,随着《私人订制》票房的继续攀升,他继续发声,表达自己的愤懑,在自己的微博上,他直指“绝大多数冒充懂电影的影评人”,“从《一九四二》到《私人订制》,你们的嘲笑和狂欢恰恰反映了你们的浅薄,我看不起你们……丢人。”“也永远跟你们丫的势不两立”。
对于这部自己“随便拍”的电影,他自评“完整性”5分,“娱乐性”6分,“现实批判性”9分,只有影评人周黎明的7分接近他的自评分,在微博里他肯定了周黎明的眼光。
“成全别人,恶心自己”,他大方地说,不掩饰这种“成全”让自己“恶心”。“他没必要为了不失冯小刚的水准,努力做到70分,它就是一个商品,70分和50分对观众差别不大。”老友马未都说起冯小刚的心态。
听说冯小刚又做回喜剧,不少观众开始期待:“轻车熟路,闭着眼睛就能搞定”“就算冯小刚怂了,还有朔爷呢。”
之后的观影体验像一场报复。每一个段落都是《甲方乙方》里用过的,苗圃的地下党对应当年的李琦;范伟想当官,对应英达想当巴顿;最后一段“向所有人道歉”,对应当年的“逮谁夸谁”。而白百合、郑凯、李小璐,只让人想起英达、何冰、傅彪,而这种对应又是显而易见的。
片子里,范伟把手伸进口袋,掏了半天,伸出手:“还有呢?就这些?你就拿这个贿赂我?”那种惊讶很真诚。这表情也出现在了观众脸上,他们冲着冯小刚仨字进去,又捏着票根骂着娘出来。
老友马未都在《私人订制》上映前见过冯小刚,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候,冯小刚对片子怎样、什么水准,心里一清二楚,但又表现出一种一反常态的不在乎,甚至带点儿玩世不恭的态度。陈弋弋也在一个月前跟冯小刚聊过《私人订制》,他话很少,陷入椅子里,“我跟你们明说吧,《私人订制》不用期待,春晚也别期待了,好不了。”
当晚他喝了酒,结束时酒店已经打烊,他叫来服务员,突然从兜里掏出100块钱递过去当小费,动作娴熟,让陈弋弋和其他几个在场的记者一愣,“那钱简直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和其他导演不同,他们印象里,冯小刚兜里永远装着一些随时打算掏出来的100块钱,用来给服务生小费、给记者打车。
做人情,是冯小刚多年的习惯。陈弋弋留意到,酒桌上,一旦有应酬,他总可以三言两语,四座生春。只要他愿意,让人笑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已经不需要诚意、灵感或状态。和老板们在一起时,他喝酒,也配合,并在需要的时候喝醉,越来越像一个公关英雄,有时接受众人膜拜,有时频频敬酒,拍着肩膀说些肝胆相照的话。
“已经和资本长在一起了,还能怎么办?”编剧、影评人史航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渠已经挖好了,你冯小刚就算一滴水没有,还不去剪彩了吗?”这时的冯小刚已经不仅仅是导演,更是华谊股东,一部电影连着股票涨跌。“你说挣脱?挣脱华谊吗?往哪儿挣脱?为什么挣脱?去国外投资,还是怎么?”马未都叹口气。
而冯小刚本人并不介意,“导演这回可想开了,”华谊的人说,“电影就是个商品,拿出来卖,哪能不被人评头论足?”他们以为这一次冯小刚会生气、发飙,像之前一样,“一直等着那只靴子什么时候掉下来,”可这一次冯小刚异常平静,“导演这回可成熟了,”他们口口相传,“我们也舒服得多。”
对冯小刚来说,接下《私人订制》和春晚,更像一场公关和“还人情”,而非创作。坊间盛传着他为《一九四二》欠下人情,不得不接下春晚。冯小刚不置可否,只是提起春晚时他宁可沉默。马未都常去和冯小刚、王朔喝酒聊天,但席上,冯小刚对春晚这类话题不愿提起:“好不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老友马未都说,《一九四二》之后,他感到冯小刚的状态被伤害了。
“他把他之前积累的,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放上了,”马未都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对市场的判断,对品牌的使用,他认为观众对他的信心,题材的重要性,都堆到了《一九四二》上,可他败了。”
从1994年看中到付诸拍摄,冯小刚等了18年,华谊前所未有斥资2.5亿支持,2012年贺岁档上映后,仅收获3.7亿票房,扣除院线分成,华谊净亏1亿元;另外因《一九四二》的亏损导致华谊股价连续暴跌,市值蒸发数亿,片方总亏损估计达3亿以上。
小圈子里,朋友们都给了冯小刚同一种安慰:这是一部伟大的片子,了不起的片子,一部具有历史意义,无人能够超越的片子。冯小刚深以为然。
对票房失败的不服,来自他由来已久的一种自信:“我有180度的视角,只是没有打开,你说这边50度不能看,那边50度不能拍,只让我看这30度。有一天180度都让我打开了,我告诉你们,我是预备役,随时正规军!”一次酒后,他这样对陈弋弋说。说的时候非常自信,谈吐挥洒。当时,他已经拍了《夜宴》《集结号》,早离开了冯氏喜剧,和陈可辛、陈凯歌、张艺谋一样,他开始拍正剧、大片,并认为在艺术性上别具智慧。
他还替“不合格”的影评人总结了自己的电影之路:“《一声叹息》突破了婚外恋题材禁区;《天下无贼》突破了贼不能当角的禁区;《集结号》突破了战争对人性描写的禁区;《一九四二》突破了民族历史的解读;《私人订制》突破了对权力的讽刺。我尽了一个导演对中国电影的责任,无论创作还是市场。”
1994年和王朔一起开“好梦公司”那会儿,他最大的理想还只是饭后可以一抹嘴,喊一声:“小姐,买单!”而不用目光游移。那时他生怕和小姐对视,直到有人接单才“如释重负又耿耿于怀”。
“他那时候想什么大片儿啊,一个人哪能一下子就想开大饭店,能把小吃部开好就不错了。他那时候是求生存。”马未都评价当时的冯小刚。
是姜文的一些话让他不安心了,“小刚,你应该把葡萄酿成酒,不要仅仅满足于做一杯又一杯的鲜榨葡萄汁。”
他不是没试过,意思意思地拍过几次,比如拍《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爸爸》。“剧本过于挑逗,追逐、暴露丑恶而不鞭挞丑恶”,审查评语下来,冯小刚蒙了。第二天起来,一块头发不见去向,平生第一次他剃了光头。
他还看中了刘震云的《一九四二》,可刘震云不放心交给他拍,对他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们对事物的认识仍然只停留在表面,提高我们的认识是需要时间的,这个过程是不能省略的。”
那时,冯小刚已善于放下身段,美工师的出身,让他更柔软也更活络。拍王朔的《我是你爸爸》的时候,胡同要清场,一个老太太非要搬个板凳看,“我家门口,凭什么不能看?”所有人都上去劝,老太太就是不听,完全拍不了,搞了几个小时,全组没辙。这时冯小刚走过去,噗通一声给老太太跪下,磕个头:“大妈,求您。”老太太服了,进屋。
后来,他的一系列贺岁喜剧火了,1997年拍了《甲方乙方》,之后《不见不散》《没完没了》《一声叹息》《大腕》一年一部贺岁档。一边他听着各方对于“小品电影”的争议,一边拿下节节攀高的票房。偶尔解嘲一句:“伤风败俗,怎么不说伤风败雅呢?”以此说明“俗”的重要。
那个时候,他对那些导演的大片梦抱着一种旁观态度,甚至带点儿嘲讽,在他的书里,他说,“各有各的道,各有各的光环,是哪个林子的鸟就踏踏实实地在哪块林子里栖着,飞出去玩儿一圈儿,临了还得落回来。”
说的是陈凯歌,2002年陈凯歌的《和你在一起》在《英雄》之后上映,文艺电影已阵地尽失,“得不偿失,无论你拿多少奖,唯一的获益者就是张艺谋老师,有《和你在一起》在前开路,更衬托出张老师的《英雄》气度不凡。”
包括对葛优试图转型正剧,他也早看得一清二楚:“葛爷真的晕菜了,不知道是要听专家的悬崖勒马,还是听观众的回头是岸。……如果葛爷的想法只是在国内为人民服务的话,他应该走哪条路已经一目了然。”
刘震云也最欣赏冯小刚那股清醒:“他在‘不声中长大,会自己横刀立马。”冯小刚知道自己的路数,对自己始终不得“国家荣誉”带点儿怨气,但终归还是得意的:“过去盖的宫殿中没有我的位置,我只好在宫殿旁边另起炉灶,盖起了一间偏房,问题是偏房越盖越大,越盖越高,越盖越多,渐渐成了一个院落,成了另一座宫殿。”
和葛优一样,对喜剧轻车熟路之后,他开始瞧不起自己所擅长的。
“中国导演没有机会在一个没有审查、没有限制的环境里创作,所以,即使他们有能力,也永远得不到验证。”陈弋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而无法验证的另一种可能是,如果他没有能力,也永远可以认为自己有,只不过无法验证。
本来,冯小刚对喜剧的爱好、天分,有一大部分来自王朔的影响,而非自发。“冯小刚的模仿能力非常强,”马未都说,“他很敏感。”早年一起合作《编辑部的故事》,马未都就发现冯小刚善于从王朔的文字中吸收一种气质。这让他很快掌握了一种路数,并应对自如。
冯小刚自己也承认。他在《我把青春献给你》中说,王朔对真善美的嘲讽是发自内心的,而他自己,骨子里是一个浪漫主义,听音乐时,动情处“会露出不要脸的表情”。那种嘲讽是学来的,为了自我保护。
他认同姜文,但又本能地无法做到那样,“因为我基本上还处于把电影当饭吃,为了保住饭碗必须急中生智克敌制胜的档次上,这可能和我的处境有关,也和我的性格有关,我不能全压上去,奋不顾身只为登顶,我首先考虑的是,如果输了,必须最大程度减少损失。”
《一九四二》拍摄时,冯小刚第一次任性了。工作人员五六百号,司机百十来人,华谊出资,三个月拍摄,两下河南采访,“一扁担下去将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活活拍死”“我还‘中,别吃我!”类似的故事,令冯小刚十分动容。
伟大的题材。剩下的就是伟大的叙事。拍摄的艰难、故事的沉重,整个过程里,他感动了自己。“我拍了这么多电影,没有一部像《一九四二》这么艰难。”
片子出来,11月上线,正值贺岁档,一部《泰》让观众前仰后合,拍大腿、流眼泪,《一九四二》被观众报复性地忽略了。
冯小刚不能接受这个失败,他骂档期,骂观众不懂历史,骂市场,骂审查,但从艺术上,“他从没有反思过这个片子。”马未都说。
“我不能接受的是,比如杀猫这个东西,为什么要露那个杀的镜头?本来不露也有可能哭,但为了保险点儿,还是要往上挪一寸。”史航说自己的观影体会。人们感到了冯小刚的用力和动情,也正因如此,他失去了冯氏喜剧中讨人喜欢的轻巧,对于沉重的分寸,他没有了处理喜剧的本能。
一位他看重的导演在私下说起《一九四二》,认为为了饥饿去做过分的事,用所有的笔墨去写饥饿,这并不巧妙,真正深刻的应该是人性里的贪婪。画鬼容易,画犬马难,动物性的需要,导致动物性的反应。这不是一个最好的表达方式。
而大部分观众,不喜欢片中的那种胁迫,“有一点很显然,他想让你哭,并告诉你,不哭就是不爱国,这让人反感。”一位观众看完说。
是不是真的错了?对这个问题,冯小刚宁可不去想。他跟朋友说起电影市场的不自由,“如果想拍的都可以放手拍出来……”这之后还有很多种“如果”,但都关于环境、市场、观众水准,而非自身。
作为他最看重,也是拍的最用力最动情的一次尝试,他无意承认失败。
再回头拍喜剧时,冯小刚露出疲态。
为了还华谊的人情,也为了华谊的股东,定下的贺岁档期,必须有。
疲态的不仅他,还有王朔。“《私人订制》是一个什么状态?是我与你,已经诚心诚意地告别了,而且不会再见了,结果火车决定推迟十分钟发车,站在月台上,10分钟讲个笑话吧。充满了倦意,有点尴尬。”史航说。
这期间,王朔也起了变化,从《我的千岁寒》、《致女儿书》开始,他由外观转向内省,几年沉寂之后,人们以为回来的又是一个顽主,但他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了。
女儿王咪这么说起爸爸,“最近饼很踊跃嘛!经常做早餐。”她叫他“饼”,因为脸圆。跟王咪打过交道的长辈说,她既不早熟,也不晚熟,王朔保护她的方法是,让她脱离自己身处的环境,包括名气、痞气。而他经历过,也疲倦了。
葛优也老了,早年,他穿一件大衣来见冯小刚,人瘦,大衣显得格外肥,走起路来“踢哩突噜”“也不是不热情,但显得很谨慎,你笑他不笑,一副莫衷一是的表情。”那已是他的高峰期,那种莫衷一是的表情毫无技巧,也还没形成套路。
刘震云则碰都不碰《私人订制》,对所有采访避之不及。“王朔骨子里是个军人,刘震云骨子里是个记者,”和刘震云交往过的朋友说,“他属于活泼可爱,趋利避害,课代表一样的人。”
早年,冯小刚对电影是热忱的,刘震云记得,当时他脖子上挂着“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工作证,“易感动、易激动、易喝大、易发火。”
就是在拍《唐山大地震》的时候,他还较过劲,万人公映当天,就为两盏路灯打到了大屏幕上,他急了,冲进帐篷,把东西都砸了,跳脚大骂:“王中磊我×你妈!”
后来,他一直活跃在台前,对喜剧、雅、俗,这些话题,仍然调侃着,但不再带有温情。“从今天起我要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想不干吗就不干吗,就虚度光阴醉生梦死,一直歇到恶心了再干活儿。在此,我要弱弱地说一句,感谢观众给了我游手好闲不干正事的资本。我能说我爱你们吗?植入一句广告:我能。”
现在,他脖子上什么也不挂了,“震云,”一次酒后,他突然地说,“我有些老了。”
“观众热衷爆米花喜剧我能理解,但无心伺候”。终于,他说出来了。“想想合约里还有四部影片要拍,怎么捱过去?拍电影如果没有了企图心,就像没有欲望还要做爱,就剩受罪了。”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