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泽之死

苏洁

2013年11月6日，平壤体育馆。在当天的朝日友谊篮球赛中，朝鲜体育大学选手大胜日本。张成泽很满意，和前来访问的日本“体育和平交流协会”理事长、国会参议员猪木宽至等人交流起了经验。这是张成泽最后一次公务露面，以国家体育指导委员会委员长的身份。

今年5月到11月半年间，曾经是朝鲜二号人物、金正恩的姑父张成泽出现在媒体中的次数仅有3次。

金正恩并不打算留给外界太多猜测时间。

12月8日，在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中央委员们争先恐后地要求发言抨击张成泽。“张成泽一伙”被宣布有严重反党反革命行为，张随即被解除一切职务并开除出党。金正恩出席并指导了会议。

第二天，朝鲜中央电视台播出了张成泽被捕的现场。画面中，两名军人将张成泽从会场的座位上直接架走，张全程未露正脸。此前鲜见朝鲜公开播放高级官员被当众逮捕的画面，这是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第一次。

随后，朝鲜媒体对张成泽的抨击报道铺天盖地。朝鲜《劳动新闻》用整整4个版面，刊登民众对张成泽事件的反应。一名火力发电企业管理员表示，“想马上就揪住张成泽及其党羽，把他们扔进滚烫的火炉里。”

12月12日，朝鲜国家安全保卫部举行了特别军事审判，认为前朝鲜国防委员会副委员长张成泽阴谋颠覆国家行为构成了朝鲜刑法第60条规定的罪行，判处其死刑，并立即执行。

13日，《劳动新闻》网站公布了张成泽接受审判的照片。被两名军人夹在中间的张成泽双手被绑，一副低头认罪的姿态，胸前绘有金正日头像的红色徽章已被拿掉。

“试图发动政变”

张成泽被如此迅速地处决，国际社会更多的是惊讶之声。

韩国《中央日报》12月13日报道，朝鲜对张成泽执行死刑，是韩国政府及专家没有预料到的。此前，有媒体预测，朝鲜以往对领导人家庭成员的处理通常较为温和低调，张成泽是金正恩的姑父，按理即使其遭到解职，应该也不会被处决。有专家猜测张成泽可能被判处无期徒刑。

“现在看来，金正恩意在向外界昭示，任何对其构成威胁的人都会被铲除。这也是金正恩通向政权稳定的重要一步。”韩国东国大学的朝鲜问题研究专家金永玄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现年67岁的张成泽，先前任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委员、朝鲜国防委员会副委员长、劳动党中央行政部部长等职，是人民军大将军衔。一直以来，作为金正恩的姑父，张成泽被视为协助金正恩登上权力顶峰的左膀右臂。如今一夜之间沦为“头号千古逆贼”。

张成泽被处决后，朝中社发表了题为《朝鲜千万军民滔天愤怒的爆发》的文章，称“张成泽作为现代版宗派的头目，长期纠集不纯势力形成分派，怀着篡夺党和国家最高权力的野心，通过种种阴谋和卑鄙手法犯下了试图颠覆国家政权的穷凶极恶的罪行。特别军事法庭对被告人张成泽的罪状进行审理。在审理过程中，张成泽的一切罪行百分之百得到证实，被告人对之全部供认不讳。”

张成泽供认的罪行包括，“犯下妨碍领导的继承问题的滔天大罪”“企图将国家经济推入破产局面”“让亲信随便卖掉煤炭等资源，上掮客的当欠下很多债”，以及被认为是最核心的罪行——“试图发动政变”等。

“我试图使军队和人民对现政权不满，因为对目前的国家经济状况和民生深陷困境的问题，现政权常束手无策。我准备利用有私人交情的军队干部或亲信，动员他们手中的武装力量。虽然我不熟悉最近被任命的军队干部，但是与以前被任命的军队干部还是有一面之交。我还想，如果今后群众和军人的生活进一步恶化，或许军队也会赞同政变。我认为李龙河、张秀吉等我的心腹肯定完全能跟我，也打算拉拢负责人民保安机关的人作为我的亲信参与政变。还有几个，我以为可以利用的。”（文章中说）在庭审过程中，张成泽承认自己“试图发动政变”，而政变的对象，正是朝鲜“最高领导人”。

朝中社称，张成泽“早有政治野心”。但在已故朝鲜国家主席金日成和前劳动党总书记金正日在世时，“不敢兴风作浪而察言观色，在幕后同床异梦、阳奉阴违”，而随着朝鲜政治领导层交替的到来，张成泽“开始暴露出自己的原形”。

朝鲜特别军事法庭的判决中提到了一个细节。2010年9月朝鲜劳动党第三次代表会议选举金正恩为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时，“全场热烈地欢呼沸腾”，而张成泽“不情愿地站起来勉强拍手应付，表现出傲慢不恭的态度”。

张成泽在审判中承认，自己“这一不经意的行动，是因为生怕金正恩同志的领军基础和体系一旦巩固起来，将给他篡夺党和国家权力造成巨大障碍”。

“张成泽在朝鲜的政权体系中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可以说是金正日的‘托孤重臣。”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中心教授朱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辅佐金正日的“功臣”

这个企图夺取政权的颠覆者，曾是辅佐金正恩上位的关键角色。而他能步入朝鲜政坛，缘于一场“身份差异巨大”的婚姻。

张成泽1946年出生于朝鲜江原道内川郡普通家庭，毕业于金日成综合大学政治经济学系和金日成高级党校。1969年，他从莫斯科留学归国。

大学期间的张成泽拉得一手好风琴，是众多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而念同一所大学的金敬姬也注意到了这位“出众的同学”。作为金日成的女儿，金正日唯一的亲妹妹，“公主”金敬姬喜欢上了并非功勋家族出身的张成泽，这让金日成大为光火。然而任性的金敬姬并不打算因为父亲的反对而放弃这段感情。

另一方面，张成泽凭借聪明灵活的处事方式，先获得了金正日的信任，之后慢慢尝试融入金氏家族。1972年，张成泽与金敬姬结为伉俪。这场轰动一时的婚姻，为张成泽赢得了通往朝鲜权力高层的入场券。

从1982年起，张成泽开始在政坛崭露头角，最初的职务是朝鲜劳动党党中央青少年事业部副部长，六年后升任为该部部长。2009年当选为朝鲜国防委员会委员，2010年当选为朝鲜国防委员会副委员长，晋身朝鲜最高领导层。

从步入政坛到晋身最高领导层，张成泽用了28年。

进入政坛后，张成泽便获得了着力培养。他曾多次受金日成、金正日之命出访韩国、欧美、中国，而外界对他的评价普遍都不低，认为他头脑灵活，视野广阔。

张成泽还凭借在“深化组事件”中出的力，获得了金正日的信任。1994年，金正日正式接班，并将张成泽看作是重要助手。为了稳定权力，金正日通过“深化组”进行了一场“搜捕间谍”运动，张成泽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后由于外界压力，“深化组”被撤销，三名负责人中有两人被处死和关押，只有张成泽全身而退，足见金正日已开始将张成泽看作是“心腹”。

然而，深受器重的张成泽却在2004年突然被贬为党校负责人，这对于处在上升期的张成泽而言，几乎是个闲职。此后，张淡出了公众视线。

对此，外界有诸多猜测。流传最广的是“张成泽因为金家继承人问题站错了队”，也有说法是“金正日给了这个党校负责人研究开放改革和资本主义的任务”。当然，还有一个说法给了外人更多联想空间：接触过张成泽的朝鲜人士透露，张成泽夜夜笙歌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这让金敬姬极为不满。金正日将其流放，是为了给张成泽一个下马威。

时隔两年，2006年11月28日晚，张成泽忽然在朝鲜最高权力部门国防委员会主办的迎春晚会上现身。

张成泽复出，这其中既有最高层亲属身份的因素，也与金正日的政策调整有关。尽管朝鲜推崇先军政治，金正日也担心过分依赖军队势力会出差池。从2005年，金正日开始大力扶持“党”势力，以削弱军部影响力。而非军人出身的张成泽，自然成为最适合培养的民间党干部。

2006年，张成泽应召返回了政坛，第一个职务是中央群众团体及首都建设部第一副部长。“首都建设部第一副部长有可能通过对平壤的总体重建和开发，创造出改革开放政策的实际成果。”韩国西江大学教授金永洙分析。

此后，以张成泽为代表的党干部试图发挥更大的影响力：除了在2007年推进与美国的无核化谈判外，还主导了当年10月与韩国的第二次首脑会谈。而在经济领域，张成泽一派希望通过掌控外汇资金来源，支撑国家经济。

而张成泽的仕途也以一年一个新官衔的速度在飞快进展着。将张成泽作为“顾命大臣”培养的金正日，甚至在去世前一个月，给了张成泽一个大将军衔。

曾是金正恩的“关键先生”

2011年12月15日金正日去世时，张成泽是在其身边接受遗命的核心领导成员之一。12月28日，在平壤举行的金正日遗体告别仪式上，金正恩手扶灵车，紧随其后的就是张成泽。

作为金正日“扶灵七元老”之一，他彼时的地位可见一斑。

那时的张成泽掌握着金正恩近卫部队——护卫总局的权力，被认为是辅佐金正恩的团队中，地位最为崇高的“二号人物”。

金正恩当政初期，亟须在国内树立权威，而姑夫张成泽自然成为帮手。张成泽辅佐金正恩的最大功劳之一，是铲除了李英浩。

同为金正日扶灵人的李英浩，是拥有次帅军衔的朝鲜人民军总参谋长，掌握着朝鲜的军事大权，更被外界称为金正恩的“军部家庭教师”。而这样一个在军队颇有影响力的人物，在朝鲜政坛高层看来“有功高震主”之嫌。

2012年7月，李英浩突然因健康问题被解职。随后，被定性为“反党、反革命分子”。韩国政府分析认为，李英浩的下台，“张成泽发挥了绝对作用”。

“李英浩被解职，张成泽发挥了不少作用。这次事件让朝鲜的权力版图发生了变化。”韩国统一研究院的研究员赵汉凡表示。

尽管也有分析认为张成泽“从根本上是保守派”，但在相对封闭的朝鲜政坛，张成泽的行事风格多少是有“改革”倾向的。凭借良好的活动能力，张成泽在朝鲜核心权力部门、党和军队干部中间建立了广泛的关系网。此外，他也更乐于“走出去”。美国前助理国务卿希尔曾评价张成泽，“相比其他人，似乎对朝鲜之外的世界更感兴趣”。

去年8月，在李英浩被解职的一个月后，张成泽率领约50余人的代表团，高调访华。韩国《朝鲜日报》称这次访华“史无前例”。“除了金日成、金正日访问中国和俄罗斯外，其他朝鲜高官带领大型代表团外访没有先例”。

访华期间，张成泽以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行政部部长和国防委员会副委员长身份，出席了中朝两个经济区开发合作联合指导委员会第三次会议。在会上，双方宣布成立罗先经济贸易区管理委员会和黄金坪、威化岛经济区管理委员会。中国获得罗先特区三个码头的建设权和50年的使用权。

回国后，朝中社发表文章全面介绍了张成泽的访华成果。而外国媒体更是将此次中朝会面称为“朝鲜经济改革的标志性事件”。此时的张成泽，作为名副其实的朝鲜政坛“二号人物”，风头一时无两。

“张成泽访华算是对朝鲜经济改革的一次尝试。虽然他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朝鲜的政治体制，但也在为朝鲜的经济找出路。”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中心教授朱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张成泽不仅访问过中国，也曾出访韩国和欧美。2002年，韩国前农业部长韩甲洙接待过朝鲜代表团。在他的印象中，张成泽“有点羞怯，但绝不可轻视”。韩甲洙说，“大家的焦点都在张成泽身上，但他从不走到台前。当我们试图拍照时，他尽力往后挪。”

可以看出，在朝鲜政坛，张成泽行事如履薄冰。不过，他也有着聪明灵活的一面。《战争与和平：金正日死后的朝鲜将走向何方》一书曾描述，张成泽“酒量不错，也很有趣，而且手风琴拉得很好。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张成泽在朝鲜政坛摸爬滚打数十年，成功打入最高权力核心。

路透社将张成泽称为辅佐金正恩的“关键先生”。韩国统一研究院的朴景重也认为，张成泽是金正恩的“最大支持者”，协助扫除了可能成为金正恩政权绊脚石的高层人士。“但他也是金正恩最大的威胁者。”朴景重说。

最亲密的敌人

十年前，叛逃到韩国的朝鲜高官黄长烨在韩国国会作证时也曾提到，金正日之后，最有可能接班的是张成泽，他是事实上的朝鲜第“二号人物”。

在朝鲜民主化网研究委员金荣桓看来，张成泽的“摄政”角色是非常危险的。“金正恩对张成泽的依赖，给张成泽‘摄政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而这种关系是相当危险的。如果张成泽的‘摄政程度提高，金正恩有可能会丢弃张成泽；相反，也有可能张成泽会谋反。”

金正恩显然比想象的更加独立。早在2012年，金正恩就开始剪除张成泽的羽翼。

当年4月，朝鲜发生了不小的人事变动。金正恩提拔总政治局第一副局长金正阁为人民武力部部长，朝鲜劳动党中央书记崔龙海被任命为朝鲜人民军总政治局局长，总政治局组织部局长金元弘为国家安全保卫部部长。据悉，金正恩还在朝鲜军队内部进行了大规模的人事调整。

调整后，除了被外界认为是此次协助“平张”的核心人物崔龙海成功上位外，一大批新人也被提拔，而张成泽的部下则悉数去职。以新接任的总政治局组织部局长孙哲洙（音）为例，孙在2012年4月20日陪同金正恩出席金日成百年诞辰阅兵式后，连续7次陪同金正恩出席活动。有媒体分析，“孙哲洙之前从未在媒体露脸，而且不是张成泽的人。观测认为，这是金正恩在铲除张成泽在军方的势力”。

进入2013年，张成泽和金正恩的关系似乎突然变得很疏远。日本共同社综合研究称，在朝鲜官方媒体2012年对金正恩152场活动的报道中，张成泽的名字出现了上百次，占据绝对榜首；而到了2013年，张成泽陪同金正恩出席活动的次数锐减了一半；相反，人民军总政治局长崔龙海的陪同次数则增加到142次。

2013年4月15日，陪同金正恩出席朝鲜“太阳节”的高官中，张成泽的排名在崔龙海之后。

与此同时、张成泽的夫人、金正恩的姑姑金敬姬也消失于公众视线。今年5月12日，金敬姬、张成泽与金正恩、李雪主夫妇一起观看在平壤朝鲜人民内务军协奏团的演出后，再未出现于媒体报道中。此前一直陪同金正恩出席几乎所有重要场合的金敬姬，连今年7月在锦绣山太阳宫举行的金日成逝世19周年参拜活动也没有露面。而自金敬姬“消失”后，张成泽此后出现在媒体中的次数仅有3次。

关于张成泽失势的猜测渐起。11月下旬，韩国国家情报院获悉，张成泽的左膀右臂——朝鲜劳动党中央行政部第一副部长李龙河和副部长张秀吉被公开处决。

到了12月初，张成泽两个在海外担任大使的亲戚被强制召回。他们分别是张成泽的侄子、朝鲜驻马来西亚大使张龙铁，以及张成泽的姐夫、朝鲜驻古巴大使全永镇。

12月7日，朝鲜中央电视台重播了关于最高领导人金正恩视察部队的纪录片。朝鲜人发现，有张成泽出现的画面大多被删除。这部纪录片从10月7日到28日播放了约10次，原本有张成泽站在金正恩身后鼓掌的画面，如今，画面中只剩张成泽的手腕、腿部可见，脸部已被抠除。而在有些画面中，张成泽更是平空消失。

次日，张成泽落马。而“张成泽一伙”也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我们除了您，谁都不认”

张成泽被处决后，久未露面的金敬姬低调“复出”。根据朝中社12月14日报道，朝鲜劳动党中央和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决定为13日因病去世的朝鲜劳动党中央检阅委员会委员长金国泰举行国葬，而金敬姬的名字出现在了治丧委员会的委员名单中。

韩国智库“朝鲜战略情报服务中心”领导人李尹镐曾分析，在这次肃清张成泽的行动中，张的妻子金敬姬起到了关键作用。根据李尹镐的说法，金敬姬曾向朝鲜政坛高层人士表示，张成泽对金正恩是一个威胁，“所以她做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决定”。

“作为金氏家族的重要成员，又是张成泽的妻子，如此巨大的变动金敬姬不会事先不知情。但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此事，很难说。”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中心教授朱锋表示。

金敬姬低调复出的同一天，金正恩高调视察了朝鲜人民军设计研究所，由人民军总政治局局长崔龙海等陪同。第二天，金正恩又到江原道的马息岭滑雪场和酒店的施工现场进行了视察，他很满意目前的施工进度，表示“这是朝鲜最好的一家酒店”。继续以亲民的姿态出现在媒体镜头前的金正恩，正在向外界昭示，张成泽之后的朝鲜一切如常。

新华社驻朝鲜记者介绍，朝鲜最近有一首新歌叫做《我们除了您，谁都不认》，歌词大意是这样的，“他光辉的理想是我们的目标，统帅的决心是人民的胜利，要向着他指引的道路，暴风般扫平一切。伟大的金正恩同志，我们除了您谁都不认！向您宣誓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