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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海之歌

时间:2024-04-24

田培良

金峰他们是初二下午从乌审旗回来的,带回了亲友们的一连串问候。去年秋天家族大团聚,老老少少聚集起100多口子,自那以后,一些不大走串的亲戚又都热热和和地交往起来了,这是很让金海高兴的。

相互拜年的热乎劲下去以后,金海又打开电脑,开始录入他的几篇译稿。他还是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来。外面的应酬都推掉了,一则身体不做主,二则他也不大愿意去酒桌上讲那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每天就在家里待着,上午趴在电脑上忙译稿的事,下午就陪伴两位老人说些让他们开心的话。这中间,林娜来过两个电话,催他早些回去,他一推再推,一直住到正月快尽了才开始起身。

也许是第六感观在起作用吧,金海总觉得自己这回走了不大可能再回来了。心里有了这个想法,言语中就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这个意思来了。临回呼和浩特的头天晚上,金海把金峰叫到他住的这屋,弟兄两个说了好一阵子话。金海说:

“过完元旦,我就明显地觉见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看起来,我是往咱们俩老人的前头走呀!”

“大哥,大新正月的,你咋想起说这么句话?你得这个病也不是三月两月了,十几年都过来了,哪能说不行就不行呢?”

“唉,灯油也有耗尽的时候,更何况人呢?我的病我自己也有个估计,今年就明显地不对劲了,就怕是挺不过去了。金峰,死,我倒不怕,心里早就把它看开了。我现在最牵挂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工作上的,一件是咱们家里头的。工作上的事,我回到呼市自会托付的;家里头的事,就只能托付你了。家里头我不放心的是‘两老一小,‘两老就是咱们的爹妈。他俩都七八十了,这回回来,我看精神还好,身体也没大毛病。吃吃喝喝,穿穿戴戴,不用我交代,有你和你姐,我是放心的。我最担心的是我走了以后,俩老人一旦知道了承受不住。哥请你一定要想办法把俩老人瞒哄住。别的都还好办,就怕看电视。到时候电视肯定要播的,他们一看见可就坏事了。所以,从现在起就不要让俩老人看电视了,尤其是新闻。”

“哥,这些话你就不要嘱咐了,真要是那个啥了,我会想办法的。”金峰对哥哥说,“我倒是劝你回去赶紧看。呼市不行,就去北京,大医院有的是办法,你自己不要丧失信心……”

“病当然要看的。但是这方面的准备也是该做的时候了……”

“哥,这个话不要说了,我听了心里难受。”金峰打断了金海的话,他说,“你刚才说‘两老一小,那‘一小是……”

“‘一小就是淖淖。他尽管结了婚、生了子,我对他还是不放心,主要是他的工作。这个事你也帮不上,我回去跟内大的领导商量吧!为自个儿的家事找领导,这个嘴我向来张不开。这回为了孩子,试一试吧!跟别人不好开口,跟道校长应该问题不大,我俩既是上下级,又是师生、是朋友。他现在还在日本。他一回来,我就跟他说。唉,难呐!”

32. 托 付

道尔吉副校长是5月22日才从日本回来的。

一下飞机,他就把手机打开了。国内的手机在日本不能用,已经闲置好些天了。在输送带前等行李的中间,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是金海打来的,他赶紧接。

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虚弱,虚弱得几乎有气无力了:

“你可总算回来了,我以为我这辈子见不上你了……”

“金海,你怎么样,还好么?”

“我掐算着你该回来了,回来就好。咱们见面再谈吧……”

“那好,我把手头的事处理一下,一两天就去看你。”

“好,我等着。”

合上手机后道尔吉的心紧紧的,听声音金海的情况很不好,一定病得很重了,而且心情也很糟糕。他临去日本的时候去看,金海还好好的,这才多长时间,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样?

道尔吉把当紧的事情处理完,第三天下午就去看金海了。从办公室走的时候,他给金海挂了个电话。

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暖的,他把外套脱了,光穿了件长袖衬衫。金海却穿得很厚,上身是类似小棉袄的那么一件厚厚的衣服,在楼下的一个破沙发上坐着,一边晒太阳,一边等他。脸色越发憔悴了,人也更瘦,精神状态很不好。

见了道尔吉,金海显得很高兴,伸出两只手把道尔吉的右手牢牢地握住,半晌不松开。随后,两个老朋友索性情不自禁地抱在了一起。这情景让在楼上的林娜看见了,一个人掉了好多泪。

像以往一样,茶几上又摆了很多好吃的东西。道尔吉一面往下坐一面对金海说:

“你在日本的那些熟人都一个劲儿地问你呢,说如果身体允许,他们还想请你再去一趟。日本朋友对你很尊重。还记得你那年在东洋文库收集资料的事。他们说,这些年你让这点病影响的误了不少事,要不金先生早就是一位大学者了!”

金海苦笑了一下,没有吭声。

“气色不如我走的时候好了。你自己感觉怎么样?”道尔吉眼睛盯着金海看,嘴里关切地问。

“不好,很不好,怕是挺不过今年这个夏天了。”金海嘴里说着话,脸上滚下两行泪来。他得上这个病12年了,道尔吉头一回见他掉眼泪。

“你自己不要泄气,这些年多少大江大河都过来了,今年也一定能过去。”道尔吉安慰他的老朋友。

“我的病我清楚。自过了年,感觉就不对劲儿了,估计坚持不了多久了。我跟你得说实话。这些天我就是盼你,盼你回来,有些事要交代一下。”

说到这儿,金海朝妻儿挥了挥手。林娜领着儿子进了东边那个小屋。客厅里就剩下了金海和道尔吉。

金海说:

“头一件是我编的那几本书。别的都已经出版了,包括我个人的文集,都画上句号了。现在就剩《内蒙古通史》了。那么重要的一套书,早就齐备了,在出版社手里压了这么长时间。看来我是等不上了。第六卷是赛航和我两个人编的,赛航做了大量工作。我的意见是主编署成赛航,我的名字就不要上了。我已经这样了,赛航路子还长。这个意见我跟郝维民老师谈过多次,跟赛航本人也谈过,今天跟你再正式谈一次。我请求你们能尊重我的意见。”

“这个事郝维民老师跟我也说过。我们商量的结果是你们两个的名字都上,都是主编……”道尔吉说。

“都上也行。但是一定要把赛航的名字搁在头里,把我挂在后面就行了。”

“具体谁在前,我们再商量吧。”道尔吉说,“这是一件。你说的第二件呢?”

“第二件就是我手头带的这几个学生。”金海从小桌上拿过一页纸,他指着写在纸上的那几个学生的名字对道尔吉说,“这两个准备得差不多了,毕业论文我已经给改了两遍,论文答辩估计问题不大。这四个是前年和去年才招的,恐怕得请别的老师接着带了。还得麻烦你给大家分配一下,看怎么分合适,千万不要把孩子们的学习影响了。”

“这个没问题,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心尽力地把这几个学生带出来的。”道尔吉说,“你看别的还有什么,你自己的,家里的,有啥只管说,跟我不要不好意思。”

道尔吉估计金海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见他欲言又止、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就说了上面的话,竭力督促他。

“再就是淖淖的工作了,这你是最清楚的。”金海终于说出来了,显然是犹豫再三、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林娜,再一个就是淖淖。林娜就不要说了,那么善良的一个姑娘,她把全部的爱都用在我身上了,我不仅没有很好地回报她,反而没完没了地拖累她,让她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她这个人命很苦,早先当知青,在牧业点上傻乎乎地甚么活也干,落了一身病。跟我结婚后,先是穷得要啥没啥,后来生活宽裕了,我又得了这么重的病。这些年,左一出,右一出,我是死里逃生,她是担惊受怕,一个女人家,把好多男人都承受不了的压力就她一个人担了。我欠她的情,这辈子是无法补报了。我什么也不说了,说也没用了。我就跟你说说我的儿子,说说淖淖。”

“你我都是做父亲的。我对儿子的爱,我们父子的感情,你看得最清楚。可是,自1999年得上这个病,儿子再没得到多少父爱。这些年,林娜尽顾了给我看病了,年年往北京跑。我俩一走,家就扔了,儿子也等于是扔了。1999年,淖淖16岁,正是男孩子出现逆反心理、产生各种冲动、掌控不了自己、容易走向歧路的年龄,正是最需要父母呵护、理解、关爱的时候。偏偏这个时候,我和林娜除了做手术、化疗,根本无暇他顾。这就把孩子耽误了。等我发现他喝啤酒、泡网吧、不好好上课的时候,光知道粗暴地喝斥、硬性地管束,却没有从根子上剖析原因,耐心细致地说服引导,结果是进一步加剧了儿子的逆反心理。最终的结果是初高中的课程没好好儿上,虽然后来也上了大学,你是知道的,他的那个本科文凭,对他的就业以至日后的发展帮助是极其有限的。这是我这辈子最愧疚的一件事。”

“为这个事林娜老埋怨我,说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除了住院看病,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著述、读博、带研究生上了,说我哪怕把对研究生的关爱分出十分之一来用到儿子身上,淖淖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有时候我嘴硬,不认账,老跟人家犟。说实话,人家林娜讲得一点没错。我带的这些博士生、硕士生,年龄跟淖淖不相上下。每每看到他们一个个拿到了博士学位、硕士学位,而与他们同龄仿佛的我自己的儿子连个正儿八经的本科生都不是,我的心里难受啊,作为父亲,作为教师,我自责呀……”

“这些话,我跟别人不能讲,讲了让人家笑话,只能跟你讲。我清楚自己来日无多了,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家事而言,最不放心的就是淖淖。他虽然成过家了,也有了儿子,但我知道,他还没有自立的能力,他爱人也没有工作;他自己在咱们内大图书馆干些事,名义上算是工作了,但那是临时的,现在这种体制,随时可以把他解雇。靠他自己要想谋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没有这个能力。林娜也没有这个能力。我只能拜托你了。我这辈子开口求人只有两次,头一次是为林娜的工作,这次是为儿子的工作。你既是我的导师、我的兄长,又是我的领导,我只能跟你开口……”

金海刚说到这儿,儿子一开门从里屋走出来,林娜拽都拽不住。

“爸爸,别说这个事儿了,我的生活我自己能安排好的,你不要操心了,不要让道大爷为难了!”

“这件事,你放心。无论从哪头讲,能帮的我一定帮。”道尔吉对金海说。他回头又对淖淖讲:“你自己也要努力,在图书馆一边好好工作,一边继续学习,为今后的发展尽量多创造些有利的条件!”

33. 遗憾,最大的遗憾

放下电话,道尔吉就开车往金海家走。他要去接金海过来拍录像。

金海他们工作的这个部门叫蒙古学研究中心,这是教育部的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这样的基地在全国各高校共设置了100个,都是比较大的科研平台。金海是这个中心的研究员。他除了在自己的那个领域搞研究、搞教学,还分管研究生培养的工作。他很有战略思维,很有学术眼光,很有学术组织能力;在研究中心,不光是一个卓越的科研人员,而且是一个很不错的科研组织者。特别是在研究生培养上,他有一套很完整的思路,中心的研究生培养方案就是他参与制订的,里面的好多观点和做法就是他提出来的。要不是病拖累,金海早就是道尔吉业务上的得力助手了。

大前天,教育部来电话,要求围绕《内蒙古通史》的编纂拍一个电视片,作为资料长久地保存下来。这正合了道尔吉和郝维民的意,他俩也早就想搞这样一个片子,给将来留些资料。这就定下来今天上午拍,参加编纂的主要人员差不多都通知到了。金海这儿昨天下午就通知了,一开始,金海推三阻四地不想来。道尔吉说:“缺了谁也不能缺了你,我背也要把你背来。好了,你就在家等着吧,我去接你。”刚才一赶走,道尔吉又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一会儿就到。

要是搁在从前,金海早就穿戴整齐在楼下候着了。然而,今天楼下空空如也,金海常坐的那个破沙发也空空的。楼下有个读报栏,金海老去那里看新闻;道尔吉朝那儿扫了一眼,读报栏前也是空无一人。他只好把车停好,上楼去接。

老先生还在床上躺着,外面的衣服也没穿,压根儿就没有走的意思。道尔吉又给做了半天工作,林娜在旁边也连哄带劝,金海这才勉勉强强地开始穿戴。

道尔吉见他少精没神的,领带也没系、头发也没梳,就从衣架上把领带取下来硬给系上,林娜拿梳子把头发给梳了梳,两人这才慢慢地下楼。

上车以后,道尔吉问起这两天身体的情况。金海说:“很不好。整夜整夜地失眠,偶尔睡着一会儿,也是尽作噩梦。一白天身子懒懒的,一点劲儿也没有。脑袋老疼,带得肩膀、后背也疼,疼起来钻心钻心的……”

“今天录完像,赶快住院吧。还住铁路医院。我看那儿治这个病还是有不少办法的,去年眼看顶不住了,不就是他们给治好的?”道尔吉一边开车,一边劝老朋友。

录像就在图书馆阅览室拍,道尔吉特意嘱咐给金海多拍几个镜头。拍不好,别人还可以补拍,金海毕竟机会不是很多了。

金海的好几个镜头是在他原先工作的资料编研室拍的。一进那个屋子,金海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他打开卷柜,熟练地取出他要找的资料,坐到小桌旁,旁若无人地翻阅起来,跟平时工作一模一样,没有一丝“摆拍”的痕迹……

这帮人聚到一起不容易,道尔吉定了两桌饭,想让大家一块儿热闹热闹。金海跟道尔吉说:

“饭,我就不吃了。我和郝老师说会儿话,一会儿打个车就回去了,你不要管了。”

金海和郝维民找了一间小屋,两个人关住门又推心置腹地拉起来。除过郝维民问他的病,更多的时候都是金海在说,说所里边的事,队伍里边的事,换主编的事。换主编这件事,光是跟郝维民,他就说过三遍了。

“这件事你不要再说了。”郝维民打断金海:“这个事我和道校长已经商量过了,你俩的名字都上,都是主编,你在前,他在后。”

见郝老师这样说,金海也就没再坚持。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金海又说:

“老师,那年您动员我毕业后留在研究所工作,当时您讲过一段话,一段影响了我一辈子的话。”

“是段什么话?我早忘记了。”

“我可没忘,一个字也没忘。您当时是这样说的——搞史学跟搞文学不一样,得成天往故纸堆里钻,说得难听点,就是跟‘死人打交道,很枯燥,很乏味,你得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得准备着把研究室的椅子坐穿!”

“噢,想起来了,是讲过这样的话。”

“老师,您还记得我当时是怎样回答您的么?我说——我是从沙漠里出来的,是牧民的孩子,能耐得住寂寞,能吃得了苦。既然走了这条路,我金海终身不悔!”

“那老师问你,你现在后悔吗?当时跟你一个班的同学,论收入、论地位,有些人现在可是比你金海实惠得多呀!”

“老师,我不后悔。我很高兴这辈子结识了您这样一位好老师。跟上您,我做了我喜欢做的事,而且把它做成了。人活一辈子,活多少岁是个够?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给社会留下点有用的东西,能给人民做成点有益的事情,这就够了,这就没白活。所以说,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不后悔。现在最愧疚的是没能再多干些事。党和国家培养了我一回,没等回报,身体就出问题了,这么多年尽看了病了。从身体的情况看,恐怕是看不到《通史》出版了——这是我心里最遗憾的一件事。”

“你?”郝维民见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一愣,“你都胡说些什么……”

“唉,不是胡说,我的身体我知道!不管咋说,咱们的《通史》眼看就能出版了,这是咱们最高兴的!”

俩人正说到这儿,道尔吉一推门走进来,招呼他俩去餐厅。金海还是说不去。道尔吉要送他,他不让,非要自己打车走。道尔吉不放心,坚持要送他走。

金海临上车,又把内大的校园转着圈儿地看了一遍,流露出一种依依惜别的眼神。郝维民老师见了,又伤感地流下泪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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