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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文学让我们从俗谛中惊醒

时间:2024-04-24

夏斌

孙郁最为人所知的身份是近现代文学批评家、作家,但他也当过报社编辑、博物馆馆长。无论在哪个岗位上,始终不变的是对他生活保持热爱和清醒,守望赤诚与责任。

52岁那年,孙郁辞去公职,走进了大学校园,力倡“复兴母语的创造性书写”。他邀请一批当代知名作家加入教师团队,并率先开设“创造性写作”二级学科,培养出了几届优秀学员。

孙郁认为,文学教育说到底是对想象力与智性的培养。只有更好地接续“文章气脉”,在与社会、历史、时代的互动中找到个人志趣与时代命题相连接的桥梁,才能创作出无愧于伟大时代的作品。

一些青年人习惯用程式化的词语来表达思想,缺乏灵动性、生猛气

问:有过这么多“跨界”,您最喜欢哪个职业?

孙郁:经历的每一种职业,其实都是自己喜欢过的。这和年龄有关,年轻时喜欢热闹,老了则待在书斋的时候居多。

虽然有过不同的工作岗位,但基本上都在做同一件事情,即鲁迅与新文学研究。我个人觉得,记者和博物馆馆员的经历,对于现在的教学很有帮助,只是年轻时期浪费了许多时间。

当老师有个好处,就是需要不断学习,而且在与青年的对话中,可以不断矫正自己。所以我常常提醒自己,要时时关注新的知识,了解与自己不同的一代人在想些什么。

问:现在的“90后”“00后”是不是不那么排斥文学了?

孙郁:从选课情况来看,一开始喜欢文学的学生不是那么多,他们容易受到流行思维的干扰。文学院有不少学生的第一志愿也不是文学,但调剂过来后,都渐渐学会了安静地面对文本。毕竟,文学是有巨大吸引力的。

作为老师,我们的任务是与青年人一起面对经典,并在阅读、讨论对象世界的时候发现我们自己。

应该说,现在大学生的知识结构比我们这一代人要丰富,也有很好的人文基础,但在母语的运用上还存在许多问题。一定程度上,应试教育把人感知语言的能力弱化了,一些青年人习惯用程式化的词语来表达思想,缺乏灵动性、生猛气。

文学教育要刺激人保持感知世界的鲜活度,不能沉浸在教条的范式里。目前的教育理应着重解决这方面的问题。

问:中国传统的语文教育更多的是一种浸润式学习。从蒙学开始,《大学》《中庸》等一路读下来,文化的感觉有了,语言的感觉也有了。但现在我们要学的东西比古人多,这种浸润式学习是不是有点奢侈?

孙郁:这个话题确实值得探讨。我是主张双轨制或多轨制的。坦率地讲,现在的教育模式过于单一,应当允许一批人在学科之外的层面接受不同的教育。教育生态变化了,多种可能才会出现。

实际上,每一种模式都有盲区,不同的模式有互补性。聪明的学生可以取长补短。中国有些人文学者没有大学经历,但依然有不凡的思想。

能够放逐思想的人,才会写出好的文字

问:一直有人说,中文系和文学院培养不出作家。問题出在哪里?

孙郁:大致来看,中文系的授课者整天在讲授知识,审美训练很少。加上学分与考试的因素,学生自然被引到学问的路上来。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中文系出来的作家在校时未必是好学生。典型的例子是汪曾祺,他逃课、散漫,不太喜欢正襟危坐。于是,他的思想会溢出学院的围墙,精神可以四处飘荡。

能够放逐思想的人,才会写出好的文字。但可惜的是,中文系培养的匠人多,灵气多被知识掩埋,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问:作家进校园是不是带来了不同的风气?

孙郁:作家进入大学,可以营造一种写作的氛围。创意写作也是一门专业,一般的教授未必能够教好写作,作家却可以熏陶、带动学生去训练文字。

目前来看,作家驻校带来了一定的好处,使呆板的学科间有了一种审美的润滑剂。同时,它清晰地告诉学生一个道理:对母语敏感与否,会影响自己的表达与思考。

应当承认,关于文学创作,没有天资肯定是不行的,但文学教育可以启发人走进这个世界。国外创意写作课已经有了这方面的积累和经验。国内刚刚兴起这门二级学科,还需要慢慢摸索。

问:普希金的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小说,曾为许多中国青年打开了一扇不同于传统和现实的窗户。但现在俄罗斯文学似乎逐渐远离我们,这是不是一种遗憾?

孙郁:近代以来,很多中国人都关注并喜欢俄罗斯文学。中国当代一些优秀的作家也是绕不过俄国文学传统的,虽然人们对它的态度比较复杂。

普希金的诗句有着灿烂的美质,童真里散着爱意与智性。他的句子被穆旦译介过来后,刺激了几代中国诗人的写作。托尔斯泰的人文关怀直到今天仍得到很多中国作家推崇,他的内省精神对巴金以来的中国作家是有亲昵感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残酷性和复调的审美表达,我们可以从林斤澜、莫言、残雪等作家那里看到回应。

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为了改造社会,更是直接从俄国文学那里得到诸多精神鼓舞。我这个年龄的人,因为历史原因,读俄国文学也多。现在的作家不同了,拥有更广泛的参照系,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阅读对象。

不过,现在也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即许多受过欧美文学启发的人,后来深入思考中国问题时,不自觉地与俄罗斯文学某些精神有交叉的地方。像格非、王家新等人,最早受欧美文学影响,后来的写作也颇为注意俄国文学传统,能够从其意象里发现自己需要的元素。尤其是王家新,他对俄国诗作的翻译,有着很深的思想寄托。

鲁迅是一个有大爱的人,他的世界没有一点奴态

问:长期以来,鲁迅被塑造为一位“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斗士形象。但在您的笔端,可以看到他在金石学、考古学、科学史、哲学、美学、民俗学、心理学等方面的广泛兴趣与知识谱系。

孙郁:鲁迅的丰富性,以流行的思维不易看清。他打捞出了几近消失的古代文化余绪,又把现代性精神引入自己的文字中。他的现代性不是凝固的,而是带有不断自省和突围的能量,打开了确立自我又超越自我的开放空间。

鲁迅的话语方式与词语方式有时是反本质主义的,辞章背后有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但又有一种恒定的追求。所以,走进他的世界,除了以往的方式之外,还要了解其知识结构。

他的修养很深,对各种文化都有心得,一些研究显得很深。不了解这些,就不会完整发现其整体性。了解这一点,就会发现我们以往对他的描述遗漏了许多元素。知识的丰富与精神的广远,才使其有了创作的资本。由此,对比鲁迅的文字,当代的作家应当感到惭愧。

问:在鲁迅博物馆工作的那段时光,是不是让您更加亲近鲁迅?

孙郁:鲁迅博物馆有较为丰富的资料,可以发现许多有趣的文物,这对我来说是一次补课。

博物馆的研究室还有一个好的传统,就是从史料出发讨论问题。我过去没有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在博物馆十余年,才发现自己的基础不行,从而慢慢纠正自己的思路。

国内的鲁迅研究有种越来越脱离史料的迹象,缺乏对于20世纪上半叶那个时代具体语境的了解,玄虚的地方有点多。当时,我身边的几位前辈都有扎实的根底,不尚虚言,很少空话。这种治学精神一直在启示我、滋养我。

同时,那段时光的研究让我真切意识到,鲁迅是一个有大爱的人,他的世界没有一点奴态;他也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能够在新旧文化中调试出一种属于现代人的智慧;他不断地挑战我们的惯性思维,以智性与诗意的方式,跨越非人道的遗存,引人到开阔光明的地方去。为此,他牺牲了自己,其慈悲的精神甚至可以与一些宗教人物相比。

问:现在不少年轻人在读鲁迅作品的时候,依然会感觉“被电击中一般”。鲁迅的思想何以影响一代又一代人?

孙郁:青年人在寻找自我的时候不断与鲁迅相逢,说明我们还在鲁迅那代人巨大的话语场里。他思考的许多难题,也是今天许多青年要面临的存在。由此我们会发现,他的精神表达方式还是那么富有启示性。

比如,鲁迅认为,人很容易成为奴隶,一方面是别人的奴隶,另一方面是自己的奴隶。为此,他鼓励大家要靠一种精神的突围,来寻觅新的、有智性和趣味的生活。

问:还有哪些名言警句值得推荐?

孙郁:我常常不忘的一句话是:“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还有一段话也很感人:“人固然应该生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的一切苦;更应该战斗,但为的是改革。”这里有先生的爱意,也有他的哲学。

问:在呈现丰富性、鲜活性的同时,是否也要警惕对鲁迅的碎片化理解或误解?

孙郁:了解鲁迅,既要看文本的细节,也要有整体性观念。对于他的一些话语,确实要放在特定语境里来理解。

比如,他曾说青年要少读中国书、多读外国书,主要是针对读经复古的思潮来说的。事实上,他给朋友的孩子开列的书单,就有很多中国古书。

再如,鲁迅并不否定传统戏剧的价值,他对于绍剧、秦腔就很喜欢;京剧被士大夫化后,鲁迅是有看法的,认为消失了一些原生态的东西。

此外,梁实秋、李敖都曾指责鲁迅翻译语言不通。他们不知道,鲁迅的硬译是为了增加汉语表达的功能,改变国人思想的方式,是对母语表达不周密之瑕疵的挑战。

他辑校古籍,也不是单一的趣味问题,而是与西学的眼光有关;整理《会稽郡故书杂集》,是民俗学意识在起作用。如果只注意对于国故的态度,不观察他整理国故时候的世界主义眼光,我们就会遗漏其思想鲜活的部分。没有微观体味与系统观察的结合,对他的误读也就不可避免了。

笔墨的兴衰,有时隐在无词的言语里,浮在外面的表达不过是冰山一角

问:2020年是巴金逝世15周年,您特意撰写《诗人巴金》一文。“诗人巴金”与“小说家巴金”有什么不同?

孙郁:我实际是想从诗学的层面体察他的文本力量。巴金的作品是带有诗意的书写,所有的文字都裹在诗意的境界里。他以诗的方式写小说,也以小说的方式写诗,但他的诗人气质中没有盲从,一直带有自审的意味。因此,讨论巴金的文学作品,应当顾及审美的脱俗意蕴和精神的超越性。这两方面是不能分开来谈的。

就写作方式而言,他与艾青、穆旦等诗人有很多相似性,即从翻译语言和口语中建立现代人表达的可能性,毫无传统文人的迂腐气。

本雅明在讨论克尔凯郭尔的写作时说,作者具有克服表象的内力,意象里存在着“通过想象而获得安慰的美学”。百年的文学一直存在这样的流脉,除了鲁迅的传统,巴金的传统也值得我们进一步总结。

问:您曾提出,20世纪80年代,真正颠覆人们思想的,哲学上是李泽厚,文学上的代表先是巴金,后来转为汪曾祺。

孙郁:李泽厚综合了康德、荣格、鲁迅的资源,使思想回归到主体世界的路径,这就避免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理解。一般人接近马克思主义是从黑格尔、费尔巴哈那里开始,李泽厚却从康德、席勒走向马克思主义,把思考的路径改变了。巴金则归到托尔斯泰主义的路径,将人道精神呼唤出来。

汪曾祺在精神上与新康德主义接近,审美思想也属于新康德主义延伸线上的遗存。他回归传统、转向日常,由儒家的乐天与道家的逍遥,进入京派的散淡、博雅之趣,从而带来审美路径的转移。他的精神底色与李泽厚有交叉之地,和巴金距离较远。

这三位是我最尊敬的當代知识人。我的成长也得到了他们的许多启示,所以至今心存感激。

问:在报社副刊工作期间,应该有机会接触更多的文化人吧?

孙郁:我做编辑时,新京派开始出现,张中行、汪曾祺非常走红,能够约到他们的稿子算是幸事。记得有一次与同事去造访张中行,事先没有联系,在沙滩旁的一栋老楼里见到先生,依然受到了很好的礼遇。张先生穿着一件中山装、戴着一副袖套,样子像极了胡同里的大爷,讲起话来没有一点架子。他们那一代人平民意识很浓,没有象牙塔文人的毛病。

汪曾祺也很随和,虽然学问深,但并不书斋气,对百姓日常生活非常关注。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说看到报纸上有一篇女工的文章,描写亲人病中的故事,很是不错。为此,他特意约请林斤澜、邵燕祥撰稿,自己也写了篇《花溅泪》的文章。三位老人为工人作者写的评论占据了整整一个版,一时传为佳话。这件事给我的触动很大,编辑工作其实也是自我教育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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