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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太阳”轮的96小时海上大营救

时间:2024-04-23

朱雨晨

2013年10月14日清晨,5:33分,上海海上搜救中心接到海事卫星电话,巴拿马籍万吨货轮“超级太阳”(Super Sun)号于长江口外着火,船只已失去动力,等待救援。

没有人能够预计到,这场救援前后持续了整四天。最危急时,“超级太阳”号像是一个巨大的风火轮,拖着船锚,向海底光缆和东海大桥冲去。海上救援指挥中心先后动用了7条船,协调了11个部门,终于将一场灾难消灭于无形。

救人

东海救助局“东海救101”轮船长顾连明看到“超级太阳”号时,天还蒙蒙亮。他首先看到的是冲天浓烟随着东南风向空中直蹿,然后才看清,长134米的“超级太阳”号像是一条尾部着了火的海龟,在黄、绿色海水交界的海面上动弹不得。

这是2013年10月14日清晨6点半。顾连明在40分钟前接到东海救助局救助指挥值班室指令,便全速向“超级太阳”开来。顾连明所知的信息仅是:巴拿马籍万吨轮,满载原木,起火。此处经纬度是东经122.31,北纬31.08,距离长江口65海里(约120公里)。长江携带的泥沙,到这里终于被海水稀释,水面中呈现出黄绿相间的颜色。

但麻烦的是,长江口航道分南槽和北槽,“超级太阳”号在奔向北槽航道的途中失火,以至完全失去动力,刚好占据了长江口外的咽喉。这条航道每天进出吃水9米以上的巨轮达100艘以上,“超级太阳”号又满载原木,还有数吨油料,一旦沉没、倾覆甚至爆炸,都会因原油泄漏,或原木漂浮,以及庞大的船体本身,将航道堵塞,并对长江口外海域环境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

然而,当务之急还是救人。“超级太阳”号船长已发出弃船指令,所有船员都躲在船首避火。当时风浪不算大,顾连明评估了一下局势,命令靠上“超级太阳”号,两船大致齐平时,难船船员纷纷跳上“东海救101”号,顾连明数了一下,共23名船员,其中仅2人穿着救生衣,还有仓惶收拾了点行李提着箱子的,像是战争期间的难民。

“超级太阳”号船长是菲律宾人,船员来自菲律宾、缅甸、中国和印尼四国,其中中国籍船员7人。通过询问,确定了该船的基本信息。该船于1982年下水,是一条即将退役的老船,船上一共4个货舱,再加上主甲板,共放满了15000立方米的原木。救援的中方海员向《中国新闻周刊》描述:“都是10米到20米长的木头,直径在半米以上,一个人是抱不过来的。木头之间排放得非常紧,每一排都有铁链锁上。光是甲板上的木头就有3层楼那么高。”

据船员回忆,由于主机的增压器温度过高起火,引起船尾的驾驶室起火,很快蔓延到生活区。当时大部分人都在睡梦中,只听到隐约的爆炸声。由于事发突然,船员仅释放了船上配备的二氧化碳,却没来得及在船只丧失动力之前关闭通风装置,于是,这艘满载木材且漏风的老船,最终只能在海上静静燃烧。

船员也并没能带出消防结构图,为后续灭火带来极大困难。解救人员后,“东海救101”轮立即控制船位,启用船上的消防炮,吸取海水,扑灭明火。灭火行动从早上7点开始,至中午一点,已基本扑灭明火,但是救助船员用红外测温装置测定发现,“超级太阳”号的外壳温度依然高达摄氏260至280度,时不时还能看到黑烟冒出,他们判断:舱内的木材已经被点燃。

顾连明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救下人以后,我们能做的其实有限。消防炮打过去,只是扑灭明火。难船本身已是满载,我们也怕水灌得太多会沉掉,所以只能间歇性地打,主要是为船体降温。”

此时,难船周围已经聚集了“东海救101”号等5条中方救援船、拖轮或工程船待命,等待后方指挥部确定最终的灭火方案。

走锚

10月14日恰是个非常尴尬的时间点:寒潮预报已经发布,这将是今年首次北方大寒潮影响长江口;当天,又恰逢每月的小潮汛。两相叠加,意味着“超级太阳”号附近海域将出现大风大浪。但出事地点距离陆地需四五小时航程,基本不具备当天内灭火的可能,这么一条满载原木、船体着火,又失去动力的万吨轮,就像高速公路上的一辆随时会爆炸的土方车,危险性可想而知。

10:30,上海海上搜救中心召集东海救助局、上海打捞局、上海市消防局等近十家单位及特聘专家举行会议,最终决定,只能临时处置,将难船拖离出事海域,到鸡骨礁以北的浅水处坐滩,待寒潮过后再做进一步控制。

17:38,工程船将“超级太阳”的锚链割断。此时,“超级太阳”轮已失去一切动力,船上的电压系统也与中方船只不同,无法输电,就连起锚也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

“东海救101”号在前拉,拖轮“海港21”在后顶,把“超级太阳”带到指定位置坐滩。工程船割断锚链后,用设备将锚从海中捞起,到达指定位置后再接到“超级太阳”的锚链上,以作固定。这一晚,救援船、拖轮都在附近监控,偶尔打消防炮降温,扑灭不时窜上甲板的明火。

10月15日一早,寒流准时造访长江口,北风达到9至10级,叠加着当天的月度小潮汐,浪高达到6米。不止一位海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样大的风浪,万吨轮也渺小得像海上漂浮的一张纸而已。

10点半,顾连明突然发现,早已失去动力且坐滩一夜的“超级太阳”竟然动起来了!前一夜放下的两个锚,在大风浪中都没能固定住船体。这只冒着烟的“海龟”,带着两个锚,随着风浪向南缓缓漂浮。这种情况,被称为“走锚”。

上海海上救援中心急调附近的拖轮,力图对“超级太阳”施加控制。上海打捞局“沪救18”轮船长丁伟杰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当时不是乘风破浪,是顶风破浪冲过去。有个大浪打在驾驶室的前窗玻璃上,足有5秒钟,眼前除了水花什么都看不到。航行基本是看着雷达完成的。”

此时,“东海救101”轮做了第一次时间评估,请求派救助直升机支援,同时商讨救助方案,但几乎无计可施。曾有一段时间,“超级太阳”轮几乎是向南直奔一处礁石撞去。顾连明计算了下风速、水流角度等数据,咬了咬牙,把“东海救101”号绕到了“超级太阳”轮的船首,横过来帮“超级太阳”挡住九级北风。

这个选择的危险性不言而喻。“东海救101”的摇晃度已超过30度,顾连明回忆说,事后想还是有些后怕的,但在那个情景下几乎是唯一的选择,“总不能看着它触礁,船体进水沉没或溢油,上万根木头漂浮出来吧?”

此时,水中的洋流是向东走。“东海救101”号为“超级太阳”挡了15分钟的风后,后者在洋流的影响下,稍稍改变了一点航向,绕开了礁石。船体距离礁石最近时,只有几百米。

但它还在拖着浓烟向南方走锚,新的危险又出现了。南向不远处,有四条海底光缆,如被拖在海底的铁锚割断,全上海的通讯都会受影响。更远处,是连接大小洋山港的东海大桥。此时,“东海救101”轮尝试使用救生吊篮或强靠难船转运人员上船的方式进行带缆作业。

对于上海而言,东海大桥是要死保的,不能受到任何碰撞,否则洋山深水港就将瘫痪。海事系统各部门都知道一个故事:2005年麦莎台风中,朝鲜籍货轮“松浩1号”也曾失去控制,发生走锚漂移,直奔东海大桥而去。当时东海救助局下达的最后命令,就是救援船如不能控制住走锚货轮,就将自身横挡在走锚路线上等待撞击,以保护东海大桥——哪怕船毁人亡亦在所不惜。所幸,在距离东海大桥仅几百米的地方,难船被控制住。而这一幕,今天自然又出现在参与救援的所有人脑海中。

带缆

狂风巨浪中,“沪救18”轮花了3小时才赶到难船附近。此时是10月15日15:30,“超级太阳”轮距离海底光缆仅5.5海里,以当时的走锚速度,还有1小时就会横扫到海底光缆。这意味着,现场救援力量必须在1小时内控制住这个冒烟的风火轮。

最紧要的任务,是能够登上“超级太阳”轮。

“沪救18”轮体积很小,船体周围都包裹着轮胎,经得起碰撞,船长丁伟杰请示:让我们试试。获得同意后,“沪救18”轮终于在“超级太阳”号右舷靠近船头的位置,觅得一个登船点。船长丁伟杰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估计是因为烧了一天,船尾木头被烧掉不少,所以头重尾轻,船头吃水深,而我的船头比较高,就具备了登船条件。”

但现场仍惊险无比。9级大风卷起的惊涛骇浪中,两船不停地上下起伏,登船过程好比在两架同样快速运动的电梯之间跳跃。有船员记得,两船的最高落差达8米,相当于4层楼的高度,而难船的甲板上还堆满了原木,难以落脚,最终的登船点,不过是两堆原木之间40公分宽的空隙。

“沪救18”号所属的上海打捞局一位干部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吃打捞这碗饭,讲穿了就看你敢不敢搏命。”在当时那种境况下,一旦人踩空,或者上了难船却没有站住而落水,要么是被两船挤压,要么是被风浪卷走,生还的希望非常渺茫。

最终,山东籍水手赵福栋率先登船成功。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他等到两船差不多齐平时,心里数着1、2、3就跳过去了。上船之后,他手脚并用地爬到木垛顶端,为后面的同伴留出空间。接着,水手长杨林宝和水手张建平都登船成功。

风卷着浪打到“超级太阳”轮的甲板上,三名水手很快浑身湿透。他们马上将“东海救101”轮等船的缆绳固定在难船的缆桩上,风火轮得到了控制。这一次,以“东海救101”轮为首,“沪救18”轮等两艘拖轮辅助,带着难船转向,慢慢向北航去。此时,距离海底光缆仅4.5海里,距离东海大桥23海里。

“东海救101”轮船长顾连明回忆说,10月15日夜里,根本就没停过船,“东海救101”带着“超级太阳”走走停停,在数千米的海域内折腾了一夜。

守在难船上的三名水手是在寒冷、潮湿中度过这一夜的。他们的带缆工作虽已完成,但由于风浪实在太大,无法再次跳回本船,现场指挥员就要求他们留船观察。三人在船头找到一个木工舱,作为暂时的栖身之地。“沪救18”号上的兄弟们几乎搜罗出船上所有的干粮,裹在毛毯里送了过来。

但难船还是处于着火状态中。张建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上船第一刻起,就听到噼里啪啦烧木头的声音。所以我们空下来就从自己船上接消防皮龙去扑明火。问题是,船舱里面的火,实在没法控制。”

夜里,他们凭着“噼啪”作响的声音,时刻准备去扑火,或者用对讲机指挥船上打消防炮。但一个消防炮打下来,就成了倾盆大雨,把他们自己刚用体温捂干一点的衣服又浇个湿透。

15日晚,上海海上搜救中心终于定下了最终的救援方案:等到长江口风浪平静后,让“超级太阳”再次坐滩,由消防官兵登船灭火。

坐滩

16日上午8点,“超级太阳”在“东海救101”拖带下,向浅滩处寻找位置坐滩。所谓“坐滩”,是指船在高潮时进入浅滩位置,待潮水退去之后搁浅。“东海救101”的吃水是6米,“超级太阳”是9米,所以“东海救101”引导到位后,还必须快速撤离,以防自己搁浅。

更为麻烦的是,“超级太阳”是条老船,保养、维修状况都很差。登船水手赵福栋说,船上的铁锈,足有几公分厚。他本人曾做过远洋水手,去过船上原木的来源地巴布亚新几内亚。以他的经验,凡是用来装木头的船,船况都不会好。因为原木被一根根吊入船舱后会滚动,对舱板造成巨大撞击——“所以用来装木头的船,基本也就不会保养了”。恰恰因为这个原因,难船缆桩处的铁锈已如钢刀,经历了一夜的拖拽、摩擦、摇晃后,碗口粗的强力尼龙缆绳也被摩擦割断。

13:00,连接“东海救101”的拖缆被磨断,船上的三位水手奋力为缆桩涂抹牛油,但连接另两条拖轮的缆绳也很快被磨断。其间,难船船舱内的火又烧到甲板上,大家又赶去灭火。到了16日15:00,“超级太阳”又短暂失去控制,开始漂移。

所幸,三名水手还在船上,这一次带缆作业很快完成,并用上了钢丝缆绳。水手赵福栋记得,由于长时间拖拽,加上难船船龄也很老了,“超级太阳”船头的缆桩已经变形,水手们能做的,只是不停抹牛油为其润滑,减少缆绳的摩擦强度。

16日21:45,“超级太阳”在四条救援船和拖轮的控制下,终于坐滩成功。“东海救101”轮在前方主拖,“沪救18”轮在难船正船尾顶推。丁伟杰船长盯着着GPS看,直到难船的移动速度从2.5节慢慢变成零,又乘势再用快车顶推,使“超级太阳”轮完全坐滩在指定点上。

23时40分,工程船为“超级太阳”再下了两个锚,终于确定它坐滩固定成功。

灭火

上海浦东消防特勤支队的支队长金险峰说,他是在10月15日清晨的电视新闻中,知道长江口上有一艘货轮发生火灾的,也得知人员安全。不过直到16日接到命令,他才明白,这是一场攻坚恶仗。

金险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海上消防灭火至今都是国际上的难点。每条船的结构不同,舷梯狭小,开窗也少,这些都为灭火制造了困难。而且这是在远离陆地的海面上,消防器材是否够用?我们的消防员都习惯于陆上作战,到了海上又能否适应?”

消防支队为此提出方案:让海事方面的拖轮将消防器材运到现场,消防员则由直升飞机运抵难船,以便减少路上颠簸,最大程度保存消防员的战斗力。无奈,当天的气象条件不支持直升机作业。

23名消防员于10月17日凌晨4时出发,6时到达港口,在海上颠簸5个小时后,终于到达了“超级太阳”号。据支队参谋长王振杰回忆,有三四名消防员晕船呕吐,所幸还有战斗力。

留在现场的“超级太阳”二管轮是名中国籍船员,他向消防员描述了船的具体结构。消防员先将甲板上阴燃的火扑灭,之后分两组,一组沿船尾驾驶舱、生活区向起火的4号货舱进攻,另一组守在4号舱与3号舱之间,保护此处的重油库。消防员们说,上船时发现,主甲板已被舱里的高温烤得变形,凸起一个一个鼓包,像是周身都被大蚊子咬过一样。

消防员一共带了两千多米皮龙,从“超级太阳”的船头接过去,通上救援船从海中抽取海水。四天来,“超级太阳”已经“喝”了太多的水,此时虽然已坐滩,但还有倾覆的危险,因此还另有消防员负责将水抽出来。

率先攻入驾驶舱的王振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烧了4天,驾驶舱和生活区里的东西已经全都烧光了,但打开4号货舱的舱门,则是另一番景象。

首先是一阵黑烟向外冲出,因为戴着护目镜,消防员只能看到一片红光。货舱里基本没有窗,消防员两人一组控制着一把水龙,慢慢向里拱。基本每往前跨一步,都要用水龙降温,扫出一个冷却位置,才能迈出下一步,否则鞋子就会被炙热的地面熔解。控制水龙的消防员背后,还要由另一把水枪为他们身上喷水降温,以防衣服被烤干而灼伤。

每个氧气瓶只够用20分钟,特勤消防员不停轮换上场,用水枪控制灭火区域,不断向内拱卒。据金险峰目测,整个4号船舱约有5000立方米的空间,“像一个巨大的密闭焚化炉,几百度肯定是有的”——里面还都是木头,如果消防员不进去,这么烧上几个月都有可能。

从10月17日中午1点开始,消防员先打掉3000立方米的消防泡沫,然后用水龙步步推进到2点半,燃烧了4天的货舱基本被控制住了,只剩大约最后10米,木头堆得实在太密,无法攻进去。

此时,守在甲板上的消防员发现,4号舱和3号舱之间有个排烟孔。因为它的存在,使4号舱最后10米处的含氧丰富,燃烧最为充分,也最难被扑灭。与船上的二管轮确定这确是4号舱的排烟孔之后,甲板上的消防员立即将其切开,用水枪向下喷射,再把消防员和设备吊下去,反向进攻。这时已是18点,自驾驶舱一侧进攻的消防员停水,让这一侧成为排烟通道。

约半小时后,自排烟孔下去的消防员终于隐约看到了对面的水枪,双方兵力会师。这下,参谋长王振杰才长舒一口气:“彻底控制住了。”

不过,为了扑灭各处阴燃的火星,消防水枪一直打到晚上21点多才停。这时,消防员带来的所有氧气瓶已全部用光。

金险峰和王振杰带着大部分兵力撤回岸上,待躺倒在消防局的床上时,已是凌晨3点。王振杰回忆说:“在船上颠了一天,睡着了都还是天旋地转的,觉得什么都在动。”

消防员王建涛则被命令带着9名消防员留守在“超级太阳”号旁的监视船上。晚上9点多刚吃完晚饭,风浪马上大了起来,吃下去的东西又全吐掉了。

10月18日早上6点半,王建涛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机有了信号。观察了一下“超级太阳”号之后,他拨通了金险峰的电话,报告一切无恙。

这场持续四天的大火,终于在动用7条救援船只、在11个部门的协调帮助下,宣告救援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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