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线电报这玩意

当今之世，有线电报，已经成了古董了。别说年轻人，就是老年人，也没有几个知道有线电报的。我小时候，一说电报，就是无线的。文革时抓特务，老是传说某某人的家里，被查出来有无线电发报机。著名黄梅戏演员严凤英都被逼自杀了，军代表还怀疑她肚子里藏了发报机，非把她的尸体剖开了不可。人们有这样的认识，都归功那个荒唐年月的几部反特电影。其实，一般人真没见过真正的无线电发报机。

但是，在19世纪，整个世界流行的却是有线电报。这种爱迪生发明的玩意，一出生，就改变了世界信息传递的形式。在此之前，中国的信息传统方式，还是相当迅捷有效的，跟西方比，不仅不逊色，而且有优势。遍布各地的驿站网络，一站站地传递着官方的信息，顺便也捎带一些民间的信件。碰上紧急公文，动辄四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一站站马不停蹄地传递，几天工夫，公文就可以从北京传到云南这样的边疆省份。但是，不那么紧要的公文，就只好慢慢旅行了。见过一个云南恭贺同治亲政的公文，送到北京的时候，同治皇帝都已经死了。

当西方这个陌生人来到中国，并用大炮叩开中国大门的时候，他们的信息传递，已经用上了有线电报，而中国人第一次知道这个东西，还是在1851年。1860年之后，中国被西方强行纳入他们的世界体系，但西人屡次要求在中国架设有线电报，都为总理衙门所拒绝。诸多洋务派大臣，曾国藩、李鸿章和沈葆桢都提出要自己架设电线的主张，也没有落实。在中国，在一个既成体系的情况下，所有的改革，弄不好砸了人家的饭碗，就会变得非常的难。

第一次的突破，是因为军情。同治十三年（1874），日军侵台。闽台各地的海关，由于有洋人的有线电报，事先都知道了消息，但北京方面，却好长时间不明就里。受此刺激，总理衙门的王大臣们，终于开恩，由中国留洋归国的学生在福州和最近的海口之间，架设了一条电线，用来传递军情。只是，这条电线的命运跟第一条铁路一样，很快就被拆掉，设备挪到了台湾。

中国正式开办有线电报，已经是1881年的事了。这年，由李鸿章倡导，中国电报局成立，当年架设从天津到上海的电线，开始营运。主持电报局的，是李鸿章麾下头号洋务大将盛宣怀。此人在历史上，被骂的很厉害，但对于中国的电报事业，却功不可没。当时的有线电报，是发报机发出信号，这个信号转换莫尔斯电码。我们看到的，就是阿拉伯数字。当时，西方的通行做法是，三个数字组成一个字（词），而盛宣怀发明了四字电码，由四个数字，代表一个汉字。同时，以诗韵韵目来指代日期。这样的方法，一直沿用了百多年，我小时候拍电报，还是四个数字代表一个汉字。这套发明，是盛宣怀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他主持弄出来的，我不大清楚，多半是手下干的，最后记在了他的功劳簿下。那时候，人们一提电线，都指的是电报线，不像现在，说的是电灯线。

那年月，拍电报的电报生，是洋务事业里，最富技术含量的一类人，跟企业里的技术人才一样，工资很高，而且工作稳定。一家子如果有一个人考上了电报生，那么一家大小都衣食无忧了。但是，一般老百姓，对于有线电报的态度，可跟轮船火车不同，那可是相当的敌视。火车轮船的好处，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而电线，离他们太远了。当时的老百姓，绝无可能跟电报发生关系。电报贵的吓人，连报馆拍专电，都得等半夜之后半价才办。所以，即使百姓有天大的急事，也没有拍电报的。看不到现成的好处，却只见电线杆到处埋，电线到处拉，有什么用处，谁也不知道，神秘的很。

神秘产生联想，联想生出谣言，所以，那时间有关电线的谣言特别多。当年电线在山东德州一带架设时，有老百姓的孩子丢了，人们就传说，是传教士拐了人，用电线传走了。更多的传说是，电线能把人的魂给弄走。所以，闹义和团的时候，人们砍电杆的积极性，远大于扒铁路。一直到辛亥革命发生，民间一有骚乱，老百姓就砍电杆。

尽管如此，电线在中国扎了根，到民国时，电报已经不陌生了。军阀们开战，首先要打电报战。喜欢看报的人，也经常看到各种各样的通电。商家也开始用电报传递商业信息，有点闲钱的老百姓，如果有急事，也会拍个电报，虽然尽量少用字，但毕竟开始用电报传递家中的消息了。再往后，电报变成了无线的，而有线的，则成了电话。

从有到无，西人发明的电报就这样进入了中国，进入寻常百姓家。百多年来，西人其他东西也如电报一样，不少“闯入”中国的大门。无论人们想得通，想不通，现代化，都是挡不住的。

张鸣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