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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文化与明代广东社会变迁

时间:2024-05-20

牛晓琰

(广东省博物馆,广东 广州 510623)

广东一隅,史称岭南。现今提到这个名字,首先令人联想到的便是它发达的经济和前卫的思想。如果把时间往前推到近代,孙中山、梁启超、康有为、陈澧,这些广为人知的名字纷纷登场,是风云激荡的近代史上广东不断探索与变革的见证。务实、进取、自由、包容,是近代至今广东输出的最直观的岭南文化印象。然而如果稍作深入了解,便会发现广东又是一个很重视传统的地方,祠堂、古迹遍布全省,各种传统的民俗文化也仍具活力。这种崇古而不泥古,既葆有历史又颇具先锋精神的岭南文化,在中华文明中散发着独特魅力。但是在明代以前,广东还是中原印象中未开化的不毛之地。由于五岭阻隔,与中原内陆交通不便,自汉代以来一直发展较缓慢,多是作为贬谪官员的流放地。唐代韩愈被谪至此,曾给侄子孙湘写下“好收吾骨瘴江边”的诗句;宋代苏轼亦被谪,却以飞扬之性情放言“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然而无论孤愤或旷达,其时广东的荒凉险恶都可见一斑。

到了明代,大航海时代的到来为广东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海上贸易带来的经济繁荣使得岭南日渐富庶,学术和文化也随之而发展,出现了影响全国的学派和学者,讲学风气大盛。在岭南文人士大夫的推动之下,儒家伦理秩序得以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昔日的荒蛮之地历经有明一代,成为书院遍布、人文彪炳的“海滨邹鲁”。现今的岭南文化,其开放包容之风气、自由独立之思想,这些重要特征在明代广东的社会发展中便已形成。

1 学派纷呈

明代学术以浙江大儒王阳明之“阳明心学”最为人所熟知。其实在王阳明之前,广东大儒陈献章便已在家乡讲学,开明儒心学之先河,世称江门学派。而后,陈献章的弟子湛若水将其学说继续发展演进,创立甘泉学派,并广建书院以讲学,各地学子纷纷前来受教,生徒近4000人,极一时之盛。除心学以外,广东还有一部分学者秉承“实学”,以务实的态度治民生经济之学,是为岭南学术之又一大宗。

1.1 江门学派

明成化、弘治年间,岭南大儒陈献章设帐讲学,提倡“以自然为宗”“学贵乎自得”的思想,世称江门学派。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号石斋。广东新会人,居白沙里,世称白沙先生,亦称陈白沙。他的学术思想中充分强调了独立思考的精神。其所谓“自得”,是要求学人在学术上有自己的见解,有独立的人格。即使是面对先贤圣哲的著作,也要经过自己的思考和理解来做出判断。这种与圣贤平等对话的治学方式和独立的思辨精神,至今仍是岭南思想文化之一大特色。

陈献章之学说以静为主,不向书本文字中驰求,因此有人劝他著书立说,皆不应。陈献章曾自言二十七岁时跟随理学家吴与弼求学,于古圣贤之书无所不读,然而始终不得门径。于是在回归故里后,舍弃书本,惟求静坐,“终于静中自得之,然后日用应酬随其所欲”。因此,其教学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静中养出端倪”,此是首先的要务,然后才是读书。陈献章一生虽不事著述,但颇有诗性。其诗作流传2000余首,题材广泛,大至民族大义、国计民生,小至插花看柳、闲庭信步,均是触景而成,风格平易自然。他的心法学说、道德品格大部分寓于诗文之中,因此有“诗教”之誉。从陈献章的诗文中能够窥见其江门学派的很多论学宗旨。例如,他写给学生陈秉常的诗:“我否子亦否,我然子亦然。然否苟由我,于子何有焉?”循循善诱,鼓励学生不受老师的束缚,不迷信权威,大胆质疑,独立思考。

1.2 甘泉学派

江门学派提倡独立思考的学风,使得其学派自身不断发展演进。陈献章为学主静,先要从静中入手,而后“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他的学生湛若水即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学的,并畅发其余蕴,创立甘泉学派①湛若水号甘泉,故得名。。湛若水提出“心无一物,天理见前。何为天理?本体自然。廓乎浑兮,四时行焉。勿忘勿助,圣则同天。”要以勿忘勿助、自然而然的状态来感应万事万物,方能体认自然之天理。弘治年间,湛若水与浙江大儒王阳明同在南京吏部任职,时常互相讲论切磋,二者思想相互影响,将明代心学发展至新的高度,世称王湛之学。

甘泉学派的规模一度颇为壮观,从学弟子甚众,“相从士三千九百余”(罗洪先《湛甘泉墓表》)。主要代表人物有永丰吕怀、德安何迁、婺源洪垣、归安唐枢,号为湛若水的四大入门弟子。再传有名者为许孚远,三传有冯从吾,以后逐渐与阳明学派合流。另外,明末著名心学家刘宗周,经唐枢至许孚远,亦可谓是湛若水的三传弟子,其思想也颇受湛若水的影响。

1.3 实学

明代学术思想多元,在理学之外,尚有实学一派。实学主要讲求“实用”,提倡“实政”,更多地关注国计民生之事务,是传统儒学发展的最后阶段和独立发展形态。明代实学之风气由丘濬所开创的。丘濬(1400—1495),字仲深,广东琼山(今属海南)人,经济学家,明代以尚书入内阁(即实际上的宰相)第一人。他所著《大学衍义补》一书,是其经世思想的集中体现。书中所倡导的国家经济观,主张藏富于民,上层统治者要了解百姓的日用饮食,以民为本,民富则君富。这在当时是非常先进的思想。

岭南实学的另一位代表人物黄佐(1490—1566),字才伯,号泰泉,世称泰泉先生。广东香山人,与陈献章、丘濬合称明代广东三大学者。黄佐论学讲求实学,认为“学必读书,然后为学”,《四库全书总目》称其为“明人之中学问最有根底”者。黄佐曾授翰林院编修,后在朝廷斗争中被谮,出为江西按察佥事。官江西期间,黄佐大力发展教育,举节孝,立乡社,且注重下层民众的教育,“择士民及徭、僮之子弟教之”,由是风化大行。致仕后,于家乡讲学,诸生日录所闻,辑为《庸言》一书。

2 儒家社会秩序的建立

明代中期,朝堂上发生过一场持续数年的皇统论争,对整个社会的思想文化和秩序形态产生了无比深远的影响,这就是著名的“大礼议”事件。“大礼议”起因于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明武宗崩,身后无子,经杨廷和等廷臣与皇太后议定,承明太祖“兄终弟及”的祖训,迎明孝宗弟兴献王之子入继大统,是为世宗皇帝。所谓“大礼”,即世宗入继后如何处理其与孝宗、武宗以及所生父兴献王的关系。世宗登基不久,以内阁首辅杨廷和为首的武宗旧臣们便以“继嗣”为由,要求世宗改换父母,尊伯父明孝宗(即明武宗之父)为皇考,生父兴献王为皇叔父,世宗难以接受。此时,观政进士张璁上疏责廷臣之非,提出了“继统”的理论来支持世宗,上疏附和张璁之议者尚有岭南士大夫霍韬、方献夫等人,于是一场长达数年的论争便开始了。

“大礼议”期间,争论的双方都引经据典,从儒家经典中寻找依据来作为己方立论的支持。主“继嗣”的编修邹守益上疏云:“陛下欲隆本生之恩,屡下廷臣会议,诸臣据礼正言,致蒙诘责。昔曾元以父寝疾,惮于易箦,爱之至也。而曾子责之曰‘姑息’。鲁公受天子礼乐以祀周公,尊之至也。而孔子伤之曰‘周公其衰矣’。臣愿陛下勿以‘姑息’事献帝,而使后世有‘其衰’之叹……”举出曾子易箦和鲁公僭祀周公的事例,试图用儒家人伦礼法来规劝世宗不可“徇情以为孝”。而张璁则援引《礼记》中“礼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的论述,申明“圣人缘人情以制礼,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异同,明是非”的制礼之准则。经过数轮论争,至嘉靖三年(1524),以世宗大获全胜,钦定大礼,追封生父兴献王为恭穆献皇帝而告终。“大礼”议定后,所推首功者有张璁、桂萼、席书、方献夫、霍韬五人。其中方献夫与霍韬俱是广东士大夫的代表,广东文人也由此走上政治前台,成为朝中的南海士大夫群体。

嘉靖七年(1529),世宗颁布《明伦大典》,记述大礼议事件的始末。嘉靖十五年(1536),诏令天下臣民祭祀始祖,以往只能由贵族士大夫阶层享有的祖宗祭祀,至此在民间普及开来。这一系列的举措使得儒家的宗法观念得到了空前发展,从上层社会普及深入到民间各个阶层。在这种氛围下,各地纷纷开始纂修族谱、兴建宗祠,宗族体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化。有些族规甚至同政府推行的乡约相结合,称为乡约家法。广东士大夫霍韬、方献夫等人积极在家乡推动乡约和宗族的建设,岭南大儒黄佐等人也大力倡导地方修建祠堂。屈大均《广东新语》载:“其族长以朔望读祖训于祠,养老尊贤、赏善罚恶之典一出于祠。”由此,儒家的社会秩序在岭南日益完善,岭南历史被纳入到了传统中国的一部分。

3 书院的繁荣

明代广东书院大量兴建,以嘉靖朝为最。书院是社会教育组织,最早出现在唐朝,正式的教育制度则是由宋代朱熹创立的。最初是由富室、学者自行筹款,于山林僻静之处建学舍;后来由朝廷敕赐匾额、书籍,并委派教官、调拨经费等,逐步变为半民半官性质的地方教育组织。明代的书院具有学术传播与研讨的性质,是明代学术主流。授课形式往往是学者们的学术讲座,讲学内容也并不局限于科举考试,而是更多放眼于学生的人格培养、修身养性以及治学方法。在这种讲学体制下,各地方逐渐形成不同学派,分庭主教。凡书院集中之地,在有明一代必曾有过文化的辉煌。

广东书院始于宋,盛于明。明初岭南大儒陈献章在家乡设馆授徒,而后,其高足湛若水发展其学说,在广东、江苏、湖南等地广建书院,生徒甚众。此外,广东名儒霍韬、方献夫、黄佐等人也纷纷创办书院,讲学之风盛极一时。明代广东书院数量之多,已占全国30%,仅次于江西、浙江,居于第三位。

4 刻书与藏书风气

明代广东的儒风大盛导致了对书籍的需求量激增,刻书业蓬勃发展,官府刻书(又称“官刻”)、文人刻书(又称“私刻”或“家刻”)、书坊刻书(又称“坊刻”)均蔚然成风,且出现了文人刻书向商业书坊发展的趋势。

明正统二年(1437),广东提学副使林廷玉于药洲(今位于广州市越秀区教育路),将濂溪祠改建为崇正书院,以刻书闻名全国。曾刻印唐代杜佑的《杜氏通典》、唐代颜师古的《汉书注》、宋代朱熹的《周易传义》《四书集注》等。明清时期,药洲一带成为广东文教重地,明代提学道署、清代学政署均设立于此。直至民国时期,原提学司先后改为教育部、教育司。后来,广州人民为了纪念药洲在文教上的历史意义,故将此路命名为“教育路”。

广东藏书楼的兴起和发展是从明初开始的。其中的著名藏书家首推丘濬。丘濬家贫好学,早年为求书而备尝艰辛,明景泰年间中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丘濬出仕之后,为使家乡学子不再无书可读,特地于琼山县学建石室以藏书。在丘濬辞世后,明孝宗特赐图书万卷予石室,以示哀荣。石室藏书曾达数万卷,并历代相传。

丘濬在朝中供职时,偶然于内府藏书中发现了当时久已失传的几部岭南先贤著作,于是精心加以整理汇编,并刊行于世,著名的有《张九龄文集》《武溪集》等,为岭南文化留下了珍贵史料。

明代广东藏书家多为学者。被称为与丘濬同开岭南藏书之风的大儒黄佐,平生著述200余卷,其藏书处宝书楼在当时名噪一时。其余如张萱及其西园、陈琏及其万卷堂、梁储及其奎翰楼、梁朝钟及其吼阁等,都是明代广东赫赫有名的藏书家和藏书楼。

历经有明一代,广东完成了从化外之地向传统儒家社会的转变。江门学派重视独立思考、大胆质疑的学风,塑造了岭南文人士大夫独立不迁的人格;实学又为岭南文化注入了务实之风气。同时,儒家社会秩序的建立,使得岭南文化中凸显出注重传统的一面。经过明代的长足发展,广东方能在清代和近代走在历史潮流的前端,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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