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筱赟：“业余”爆料人

刘子倩

欢迎跨省追捕，欢迎黑帮暗杀，欢迎对号入座，欢迎对簿公堂。在每个爆料帖的开头，周筱赟都会写上“四个欢迎”。尽管转型成为揭黑爆料人之后，他曾将官员拉下马，把当事人送进监狱，但从未被“跨省”，也没收到过黑帮威胁，本有机会与铁道部对簿公堂，可刚立案还没开庭，铁道部就要被撤销了。

周筱赟承认，他有些失落。

不过，3月5日下午，他还是背上双肩包，甩着八字步走出办公室，他要赶在邮局下班前，将两份申请政府信息公开信以及附带的60多页举报材料快递出去。

快递分别寄往民政部和北京市民政局，内容是举报中华少年儿童慈善基金会下设的天使妈妈基金私设账户接受公众捐款。一个多月前，他在自己的微博上爆料：根据线人提供的资料，并对天使妈妈公开的捐款明细比对发现，其账目严重异常，要求该基金公开银行流水单。

在填写政府信息公开申请表中“所需信息用途”时，这个江南瘦小男子的答案颇有点浑不吝：“我所要求公开的信息，非本人生活、生产、科研需要，我就是没事无聊想知道，不行吗？这是公民的知情权。”

这是他作为揭黑爆料人以来，第14次爆料。在此前的13次中，爆料当事人轻则认错，重则被免职、判刑。“我从来没有失手过。”周筱赟自我评价。从中石化天价酒、判刑官员重新入编，到质疑中华儿慈会财务报表48亿巨款神秘消失，他的所有爆料均涉及公权力或公众利益。

如今，作为一家广州媒体编辑，平日里除了正常约稿编稿外，揭黑举报已成为周筱赟的全部业余生活。他习惯自称为“业余爆料人”，以区分那些以此为生计的从业者。“我的‘业余是指时间，但爆出的料可都是专业的。”周筱赟说。

转型

已过而立之年的周筱赟，身材瘦小，走在大学校园，一张娃娃脸曾被误认为是大四学生。这让他很自得，“我是思想上的90后”。

在博客时代，写时评的周筱赟已小有名气。与别人不同，周筱赟在网上只用实名，他曾向同事传授经验：“写博客要用真名，否则别人也不知道这文章是你写的啊！”

他每周都有新鲜出炉的热点时评更新至QQ空间，由于观点新颖、文字犀利，常被推荐至首页，日点击量最高曾过百万。不过，同事们笑称他是标题党，靠“搏出位”吸引眼球，比如，《清官海瑞真面目：嗜血成性、杀死幼女》《端午祭本来就是韩国的节日》。“我的标题与内容完全吻合，做一个吸引人的标题，本来就是编辑的业务嘛！”周辩解道。

他很看重点击率和转发量，发表一篇时评后，每隔一个小时就会百度一次自己的名字。“截至目前，我的QQ空间访问量已将近五千万。”周筱赟说到重点时习惯把不大的眼睛撑到极限。

随着名气变大，网上骂他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倒周”的网友还在百度贴吧成立了一个“周筱赟吧”，一名网友注册的ID名为“我叫周筱赟”，发一些“自己咒骂自己”的帖子，以达到“自取其辱”的效果。

但周筱赟却觉得这很有趣，证明自己的文章戳到对方痛处，只有无法辩驳，才会恶语相向。他时常饶有兴致地浏览这些帖子，查看内容更新。

2011年4月11日的一个网帖改变了周筱赟的人生轨迹。当晚，周筱赟在天涯社区上看到一个反映中石化广东分公司购买天价酒的帖子，三张增值税发票和一张提货单显示，共花费168万元，所有高档酒供时任总经理鲁广余一人支配。

面对朋友们的不解，周筱赟总会抛出自己的“麻将理论”：“你能理解一个人通宵打麻将，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熬夜写爆料帖呢？

周筱赟突然想起，一个朋友就在这家公司。与这位“深喉”几次彻夜长谈后，一篇近万字长文分别在微博和“天涯”等网站发布，披露此次事件的整个过程，其中微博被转发5000余次，网帖点击量超过30万，文中的诸多细节被媒体引用，CCTV也与他电话连线采访，10天后，中石化召开媒体通气会，宣布免去鲁广余总经理职务。

周筱赟的长文不是首发，但对事件发展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居然扳倒了国企厅级高官，这比时评更有力量。”这种突如其来的成就感，使周筱赟决定转型为一名爆料人。

“二级爆料”平台

天价酒事件使周筱赟名声大噪，一天接十几个采访电话，还去电视台做节目，他享受这种感觉。但最大的变化还是他开始收到更多的爆料，公开邮箱里最多一天有数十封“供料”邮件。

事实上，周筱赟说，他只属于“二级爆料”，即真正的利益相关者、深度知情人爆料给他，经过他的调查取证、编辑后，在公共平台上发布。

虽然直到2005年，《现代汉语词典》才将“爆料”收录，但根据2009年人民网的调查，93.3%的网民在遇到社会不良现象会选择网络曝光。不过，题客调查网2013年1月的调查数据显示，虽然有47.8%的受访者认为，实名举报对反腐败作用更大，但只有15.8%的受访者会选举实名举报；近一半受访者对实名举报人的保护现状持负面评价，与之相对的是，在香港实名举报数量占近70%。

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周筱赟所开辟的“二级爆料”平台，便成为架构在民间实名举报与网络媒体监督之间的新型监督模式。

他接到的第二个重大爆料正是“深喉”看到他的报道后主动联系他的，随后，他通过微博爆出“沭阳县国库800万元直接转入副县长舅妈私人账户”，最终涉案人因挪用公款及受贿罪被判处17年有期徒刑，副县长也被调离岗位；紧接着“原长沙市委副书记朱尚同实名揭露长沙创卫劳民伤财”的帖子引来百余家媒体报道，掀起舆论对创卫制度的反思。

为了保护线人，周筱赟在爆料中会尽量减少线人独家掌握的内容，还要求线人不要用单位电话、电脑与他联系。“如何隐藏好一片树叶？”周筱赟自问自答，“我就制造一片森林。”

并不是每个爆料人都能坚持到底。

曾经有一位妻子被强制引产的人找到周筱赟，反映镇上计划生育乱相，周筱赟与之联系多次后，对方最终选择放弃。“因为还要在镇上生活，他害怕了，我也能理解。但这个社会是残酷的，不能指望别人帮你维权。”

50块钱就可以起诉铁老大，爽不？

巨大的社会反响使他逐渐有了品牌意识，每次爆料帖前，他都会特意加上“周筱赟爆料绝对靠谱”的标签。

做到“绝对靠谱”并非易事。周筱赟给自己定下严苛的爆料原则，只爆料与公共利益有关的事件；不相信人证，只采信书证和物证；为了避嫌，不与线人和“深喉”见面。

对于线人提供的证据，他还总结了一套验真流程。若对方提供的是视频，他会搜集主人公照片，除非相貌有明显特征，否则不会采信；对于录音，因无法判断身份，基本都会放弃；如果证据为发票，不会轻信普通餐饮发票，而采信增值税发票；至于合同，数额超过300万的公开招标可在相关网站上核实，一般的项目合同，只能申请政府信息公开确认真伪；对于线索中的图片，他会利用搜索引擎的上传功能，比对类似图片，查找原始来源。为了核实信息，他有时会逐条翻阅成千上万个搜索结果。

一般情况下，周筱赟收到线索后会用至少一周时间甄别和确认。在他看来，这得益于他文理兼修的教育背景，大学本科时他学习自然地理学专业，后来转向史学研究。“理科锻炼了我的逻辑思维，历史教会了我如何考据。”周筱赟摇晃着食指说。

每有爆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有确凿证据吗？比如，法律文书、银行凭据、合同发票等。”若没有，免谈。但他会认真地写封回复，建议对方如何维权。

一旦核实准确，他会在凌晨下夜班后花四五个小时写爆料帖，有的还加工制表，展示出事件中的人物关系，提炼出引人注目的标题，找律师朋友审阅后，通过4个微博、5个博客、两个论坛，同时发出。

作为一名资深媒体人，他在发布时间上很讲究。他认为最佳发布时间是周一上午九点到十点。“我专门查阅过网络调查数据，周一上午的网络点击率最高。”

另一个考虑则是，自媒体爆料仍需传统媒体跟进，上午发布，给了传统媒体充足的采访时间，而周一采访到政府部门的可能性最大，有利于事件在一周内进一步发酵。在他揭露中华儿慈会48亿巨款消失的帖子上午发出后，下午对方就回应说原因是“小数点点错了”，从而引发媒体新一轮的质疑。

但仅靠一个人，尚不足以达到最佳传播效果。每次爆料前，周筱赟都会开展广泛的“社会动员”，请求熟识的网站编辑推荐至首页，给微博上与他相互关注的一二十位“大V”（包括李开复、韩寒、李承鹏等）和400多位媒体同行、亲朋好友发私信请求转发，微博没有群发私信功能，每次他都是逐条复制粘贴。

最近一次发动“发动群众”是2012年9月。当时，媒体报道12306订票网站一期投入3.29亿，周筱赟随即决定向铁道部发出政府信息公开申请，要求公布招标过程。随后，他发了一条微博：您只要花20元快递费，就能知道比钓鱼岛还难登的铁道部12306订票网，3.29亿的投入是怎么花的。“您只要到铁道部官网下载填写信息公开申请表，快递到北京市复兴路10号，就能让铁老大必须在15个工作日内答复你，爽不爽？”他还专门制作了向铁道部申请信息公开的流程，方便网友效仿。此后，周筱赟谟又公布了神秘线人提供的两份12306网站合同，数额高达2亿元，且不在此前公布的3.29亿中，引起舆论哗然。

可铁道部并没有公开招标内容。2013年1月，周筱赟在北京市第一中级法院立案，状告铁道部未履行信息公开法定职责。“立案只花了50块钱。”兴奋的周筱赟直拍大腿，“这是屌丝的逆袭啊。”

传播学者展江把周筱赟写入自己编著的新闻学教材中，并将他的爆料路径归纳为，由内线匿名提供线索，通过周筱赟发布，经新媒体爆料后，传统媒体跟进。“他受过高等教育，学习能力极强，有稳定的媒体工作，在经济和专业上都有保证，在爆料过程中还有媒体圈内朋友的帮助和指点。”展江向《中国新闻周刊》总结周筱赟成功的原因时说。

活宝+侠客

不过，在一些朋友眼中，周筱赟有点不可理喻，他将私人时间几乎全部投入到爆料中，面对朋友们的不解，周筱赟总会抛出自己的“麻将理论”：“你能理解一个人通宵打麻将，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熬夜写爆料帖呢？”

平时，他是办公室里的“活宝”，不仅任何话题都能发表看法，而且评论起来语速极快、滔滔不绝，且配以夸张的手势，激动时，他习惯用食指猛敲桌子，“他聊天时就是相声兼小品演员。”一位同事这样评价。

周筱赟又是单位里公认的“唯一可以放心蹂躏的对象”。一个关于他的桥段广为流传：某同事恶作剧地写了篇恶搞他的文章，他却受此启发，主动邀请十几位同事、朋友每人写一篇关于他的命题作文，集结成册，起名为《壹周刊》。

“大家都不愿意自己成为被议论的焦点，他却非常享受这个过程。”一位同事说。

周筱赟对生活要求不高，很少买衣服，夏天常常穿着大裤衩和拖鞋就进了办公室。尽管如此，同事们对于这个类似《大话西游》里唐僧式的人物的评价颇为一致，善良、热心、执著。“没有这三点，肯定不会坚持无报酬地做爆料的。”上述同事总结道。

周筱赟的好友、艺术家陈丹青一直觉得周筱赟所做的事情“充满着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当大家都在称赞他的良知和责任感时，陈丹青则认为这是性格使然。“他率真、勇敢、从不计后果的性格驱使他这样做，这比什么都有力量。”陈丹青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生长于浙江水乡的周筱赟并没有同乡人性格中的恬淡，而是有点“侠气”。大学同学黄晓慧回忆，当时学校附近盗版光盘的摊贩强买强卖，周筱赟当面告诫要去举报，不过这位“侠客”寡不敌众，遭摊贩们围堵追打。

大学期间，因拍艾滋病主题的纪录片，他结识了著名防艾人士高耀洁。“原来世界上还真有毫不利己的人，个人的努力竟然能影响国家政策。”周筱赟感叹，这次采访高耀洁，对他价值观形成了“致命”的影响。

他承认自己有一种英雄情结，觉得自己努力可以推动某项制度的完善。多年的编辑工作让他深感媒体环境有时的禁锢和压抑，而自媒体平台使这种情绪得以释放，“工作中的挫败感在自媒体中得到补偿”。

时间到了2013年3月，状告铁道部立案后两个月，铁道部在部委改革中要被撤。为了自我鼓励，周筱赟努力说服自己：我是压倒铁道部的最后那根稻草。

周筱赟第一时间联系代理律师，对方请他放心，铁道部撤并不会影响案子的进展，只是被告名称会发生变化。埋在办公室桌前的报纸堆里，周筱赟突然握紧右拳大声说，他会将这个案子进行到底，“这个社会就是太缺少较真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