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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河沟:自然保护区的“改革开放”

时间:2024-04-23

陈薇

“元芳,老河沟上个月电费2万多块,你怎么看?” 这句话印在一张宣传“随手关灯节约银子”的A4打印纸上,贴在老河沟自然保护地的办公室。这里位于中国西南四川与甘肃交界、岷山山系摩天岭山脉,从四川绵阳市区车程近3个小时,连邮政编码都没有,然而,那句时髦的网络语言,却在提醒人们,这里不是被文明遗忘的角落。

但这并不是老河沟最大的特色。这处远离繁华、寂静生长的山林,是中国第一个“社会公益型保护地”——即由国家委托、社会公益组织募集资金并全权管理的自然保护地。如果一切顺利,今年4月,这里将通过审批,正式成为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老河沟县级自然保护区。

“也许这里将成为一个‘小根据地,”项目负责人赵鹏表示乐观,“也许将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一天。”

“我们是踩在政策红线的边缘”

“老河沟那片地被卖了!”“几个大老板要在老河沟里养娃娃鱼!”2012年2月前后,老河沟附近的村民如此风传。

当时,老河沟包括一大片国有林,当然是不可能被“出售”的,所“出售”的是这片林地的管理权。2012年2月29日,摩天岭社会公益型保护地项目合作签约仪式在成都举行。签约双方是平武县人民政府与四川西部自然保护基金会,后者是由20多位知名企业家联合发起的非公募基金会。

牵线搭桥的是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简称TNC)。TNC在全球管理着1600多处保护地,由于多数国家实行土地私有制,保护地的建立多是由公益组织购买土地后建立保护区,或土地所有者签订保护权或保护管理协议,土地拥有者放弃部分权益。

然而,在中国土地国有化的背景下,已建成的2623个、占国土面积15.4%的自然保护区中,几乎全部是由国家事业机关性质的管委会管理。因财政拨款不足,许多保护区不得不依靠旅游、养殖补贴,在保护与开发之间左右为难;加上管理部门之间条块分割、执法权受限,一些保护区内非法采集、盗猎普遍,栖息地受损严重。

但TNC始终在寻找机会。中国有31处自然保护区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与生物圈”保护网络,有37处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还有9处为世界自然遗产地,无论从规模还是数量,中国都在世界生物多样性保护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转机出现在2008年。

《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全面推进集体林权制度改革的意见》于是年颁布实施,核心内容便是在坚持集体林地所有权不变的前提下,确立农民可以拥有承包经营权,业界称这是林地领域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这为林权流转、社会资本进入提供可能。2009年,TNC与国家林业局签订合作备忘录,准备共同探索新的保护模式。之后,四川西部自然保护基金会成立,一边筹资公益资金,一边寻找项目点。

最终选择了“天下大熊猫第一县”平武。根据2003年完成的第三次大熊猫调查,平武县境内有野生大熊猫230多只,全国第一;大熊猫栖息地占到全县总面积的近一半,约为2700平方公里;然而,县内现有各级保护区总面积不过1200多平方公里,这意味着,仍有很多保护空白区。

老河沟随即进入视线,这里由老河沟国有林场及零星国有林和少部分集体林组成,总面积约110平方公里,夹在四川唐家河、甘肃白水江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之间,是大熊猫、羚牛、林麝等野生动物重要的迁徙和繁衍廊道;老河沟林场内密布天然林和人工林,垂直气候明显,生物多样性丰富——由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主持编订的《平武县老河沟主要动植物名录》中就收录有228种动物和301种植物。

一方愿意放权,一方愿意接管,双方虽然看对了眼,但如何做到既不违反中国法律与政策,又能为这一新型保护模式拓展足够的空间,TNC颇费周折。

他们专门提交了一份集体生态公益林流转的政策研究报告。结论是,生态公益林流转行为不违法,流转将成为未来的一种趋势,而前提是“不改变林地性质和用途”。

于是,在四川西部自然保护基金会与平武县高村乡人民政府签订的合同中,双方特别约定:“本流转林地属于集体公益林,流转后仅限用于建立自然保护区,未经依法批准,不得改变林地用途和公益属性,不得用于非林建设。”

至此,基金会获得了这片集体公益林的管理权,期限暂定至2058年12月31日。一个崭新的三方合作关系自此形成:国家及四川林业局授权,四川西部自然保护基金会募集资金,TNC负责规划、科研和管理。

“可以说,我们是踩在政策红线的边缘,尽管在合法边界之内。”TNC四川老河沟项目负责人赵鹏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根据公益林补偿政策,国家对生态公益林有每亩每年10块钱的补偿和每亩每年5块钱的保护资金,由县上支配。基金会决定不触碰现有的利益分配格局,这部分资金归属保持不变。

赵鹏笑称基金会是主动出钱找事做的“冤大头”,不过,“如果国内的基金会和生态保护机构能够把具有重要生态保护价值的区域从个人或国家手中获得管理权,哪怕体量小一点,积少成多,对于中国保护区的积极意义仍是很大的”。

培训与资金

“没有大门,几根铁栏杆横在门口,剩下两三个老实人守着,就像宣示主权一样”,TNC四川项目官员刘晓庚形容刚到老河沟林场时的景象。

老河沟林场成立于1972年,以每年3000立方米的采伐量持续到上世纪90年代。1998年10月1日全面禁止天然林采伐后,22名林场工人,唯一需要做的是定时上山巡查和冬季防火,其他大部分时间是围着电炉烤火、摆龙门阵。

TNC进驻林场前,工人收入主要来自国家天然林保护工程的资金,每月千元左右。这帮最年轻也有40岁的老伐木工人们起初完全不理解什么是“社会公益型保护地”,只是纳闷,天下还有这种掉馅饼的好事?

他们不愿意参与保护,只想拿一大笔钱走人,这一度让TNC与林场的谈判陷入僵局。后来,尽管大部分人愿意留下,但如何将这群“闲”了10多年的工人转变为合格的保护区人员,对于TNC来说,可不是轻松的事儿。

林场工人此前的动物保护观念并不强烈。42岁的工人陈祥辉1990年便顶替父亲到林场上班,此前上山巡查,也曾发现石头下藏着的猎枪,或盗猎人留下的火堆,但只要没起火,没有直接看到动物尸体,他们也不会追查。

陈祥辉说,他们在一次巡查途中发现了一只正在喝水的大熊猫,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快,抓住它!弄回去耍耍!”

而如今,他们在野外发现了大熊猫的粪便,首先要做的是填写调查表格,包括粪便的新鲜程度、竹子组成和咀嚼程度等等。如今,根据粪便中的竹叶,他们已经可以区别出粪便的新鲜程度是1天、3天以内、3天至7天、7天至半个月或是半个月,“7天以上竹叶有点卷,咬节发黄,两头有点干,但7天以下就要新鲜得多。”

这只是TNC培训中的一部分,其他还有:看地形图,使用GPS定位系统,如何配合科学家开展本地资源调查、生态监测工作。陈祥辉最长见识的,是一种俗称“毛发陷阱”的无损取样法:用铁丝将刺状片捆在木棒上,沾上吸引动物的气味液体,动物们来时,便会勾住一些毛发,之后作DNA分析。

时间越长、经验越丰富,陈祥辉越为野生动物的未来担心。比如,他记得WWF来拍摄野生动物时,黑熊还出现在海拔1700米左右,有时还能拍到一家三口;而在去年,两次拍到的黑熊全是孤身一人,且一次在海拔2500米,另一次在3100米,“我们人类的活动,赶着它们不停往上走”。

工人们积极性的提高,一部分源自社会公益组织进驻之后的收入提高。陈祥辉的工资,如今能达到2000多元,还不包括每天20块钱的餐补。这其中,跟随科学家们野外工作的野外补助,最高一档可达每天60元,远高于平武县内其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后者通常只有每天20元。

究其原因,是传统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没有稳定的工作经费。以王朗大熊猫国家级保护区为例,它是平武县林业局下属的全额拨款事业单位,行政级别只有股级,员工工资唯一来源是事业经费和天然林保护工程资金,每人每年约三四万元,而野外工作的油费、装备、人头补助只有借助科研或保护项目才能实现,但这些钱“没有名头动不了”,平武县林业局副局长陈佑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且需要层层审批。”

如果不算灾后重建资金,从1965年成立至今,王朗得到的国家基础建设资金共有约1500万元,但老河沟去年一年的先期投入已达2000多万。四川西部自然保护基金会计划在3年内募集1.8亿用于保护地建设,用途与项目的决定,只要基金会理事会批准即可。

老河沟还引入竞争,实行浮动制。他们成立了绩效考核小组,对每人评估后给予年度奖励,2012年底一算账,少的每月拿两千多,多的可以翻一倍。

“大而快”与“小而美”

TNC的国际管理经验使老河沟的管理发生了没有想到的变化。

TNC安置了30台红外相机及70个观察点,还在人迹鲜至但野生动物经常出没的区域开辟了新的巡护道,使保护地内所有地方都能在巡护道附近一个半小时以内走到。

2012年初开始的本地资源调查,科学家们拍到了熊猫、金猫等珍稀动物,搜集到黑熊、豹猫、金猫、羚牛、麂子等多种野生动物的毛发、粪便、2000多个昆虫样本,还了解到保护区内鱼类的种群情况和所有植被类型。

这样全面的本地调查在国内尚不多见。“同一个地区同一片山脉,动物和植物差别能有多大?邻近保护区之间,名录可以参考,”陈佑平不客气地说,“其实就是你抄我的,我抄你的嘛!”

老河沟还搭建了“网上保护区”,在网络上实时发布保护地内利用红外相机、网络摄像头等获得的第一手图片和视频,以吸引公众参与。

最大的变化,是“老河沟”保护区与附近村庄的关系。

打猎是世代居住在山林周围的村民一项传统谋生技能,与采药、泥瓦匠、杀猪没什么区别。村民家会挂着雄性红腹锦鸡(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艳丽的羽毛,买扭角羚(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打牙祭也是常有的事儿,距离老河沟最近的民主村里,还有一位人称“齐盘羊”的神射手,因特别善于打猎而远近闻名。

但根据全球的经验,没有周边村庄的支持,保护将是空谈。TNC的办法是,派驻专门的社区项目官员,常年在村子里宣传。

此外,TNC四川项目社区工作组还联络了成都一家生态农产品企业,以略高于市场的价格收购村民土鸡蛋;设置社区发展基金,以低于银行利率小额发放贷款,鼓励村民从事传统农业;添置垃圾分类回收桶,专门设立废弃农药包装收集点;他们甚至建议距离保护地最近的一家村民,将房屋外立面改成上半部白色、下半部黑色,再安装两个黑色罩子下的照明灯——远远望去,房子俨然也是一只胖乎乎的大熊猫。

“一是要产业发展,二是要基层治理。”康伟总结说。他们已经通过村民代表大会,选出了9位村民组成第一届社区项目管理委员会。然而,实现林区保护与村庄发展的平衡,仍需要一个漫长和继续探索的过程。

赵鹏则计划着,在3到5年内实现保护地的自给自足。他算了一笔账:每年保护地运营投入约为200万元人民币,如果从事生态产业,比如土蜂蜜,年产5000斤,市场价格每斤100块钱,一年就有50万元收入,还有菜籽油、核桃、花生等,所得利润将以一定比例回馈给保护地和社区。

老河沟社会公益型保护地的实践,也正在当地引起鲶鱼效应。为老河沟设计无线网络、视频监测系统的北京一家科技公司,最近被附近一家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请去做类似的工作。

当地政府的设想更为宏大。老河沟保护地项目被列为2013年平武县十大重点项目之一,每逢开会,县里领导常跟赵鹏说要加大投资、大干快上,“打造5A、4A景区”。

“政府喜欢大而快,社会组织喜欢小而美,这里就会有理念的碰撞,但‘争论是有益的,双方都要用耐心培育这个新事物,毕竟这将会是未来50年的合作。”赵鹏说。

(实习生尹晖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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