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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中蕉与雪中蕉——陈洪绶版画《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窥简”中的屏风

时间:2024-05-20

文/屈书帆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元代王实甫创作的《西厢记》作为最负盛名的剧作之一,在民间出版业兴盛的明代大量刊行,并因此存在多种编校版本。著名画家陈洪绶为刊刻于崇祯十二年(1639 年)的《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题写序言并绘制六幅插图,其中“窥简”堪称匠心独妙。本文聚焦于《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窥简”一图,通过细读图像的方式,探讨陈洪绶为何在画面前景布置四扇巨幅联屏?为何在屏上依次表现秋冬春夏四时之景?以及为何画屏上以罕见的雪中芭蕉作为冬之象征?

一、遮蔽与显现

【莺整妆见帖看科】【红偷窥科】【普天乐】【红】晚妆残乌云【掸】轻匀了粉脸乱挽起云鬟将简帖儿拈把妆盒儿按拆开封皮孜孜看颠来倒去不害心烦【莺怒科】【红做意科】呀决撒了也则见他厌的扢皱了黛眉忽的低垂了粉颈氲的改变了朱颜。

此为《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中“窥简”一折核心部分的戏词,也是历来表现《西厢记》“窥简”的版画绘刻者最乐于撷取、描绘的场面。这段红娘的独唱再现了崔莺莺偷偷拆读张生情书并在发现红娘的窥视后佯怒的场景,整个表演过程以作为旁白解说的红娘为主,带领观众一道站在了她的偷窥视角之上。而如何在画面中制造“窥”的视角,则成为体现戏曲版刻插图绘者匠心之处。

以三本明刊《西厢记》剧本卷首木刻版画为例。万历年间建安刘龙田刻《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玉台窥简”与崇祯十三年闵齐伋绘刻《西厢记》“窥简”,皆将崔莺莺与红娘分别置于一扇巨大立屏前后,观者从屏风略微倾斜的角度望去,两个角色恰好都一览无余。刘龙田本“玉台窥简”(图1)的画面中,屏风所区隔的前景与观者距离极近,屏风的一脚已经超出画框之外,似乎是一种邀观者入画的姿态,但同时又以屏风的存在强调了观者偷窥者的身份。闵齐伋本“窥简”(图2)则用屏风几乎完全挡住了崔莺莺的形象,进一步强化了偷窥的意味,借妆台之镜巧妙映照出莺莺面容,又暗合了故事发生的环境。

图1 万历年间建安刘龙田刻《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玉台窥简”

图2 崇祯十三年闵齐伋绘刻《西厢记》“窥简”

上述两本《西厢记》插图都脱离了舞台演出的实景,将戏曲故事置于现实生活环境中,而陈洪绶为《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所绘的“窥简”(图3)则不同,他将其还原于戏曲表演的语境,使观画如观演。崔莺莺立于四扇花鸟联屏前,双手执简,孜孜阅读,而红娘则半藏身于屏后,目视莺莺。与陈洪绶的其他大部分人物画相比,此画的视点明显被拉近、放低,屏风与人物都拥挤地布置在前景,画面上部留白极少,制造出一种向上仰视的角度,与观众在舞台之下仰视表演者十分类似。同时,画中两人身段呈略微偏侧的“子午相”,严格循戏曲表演的戒律。莺莺和红娘都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观看,甚至作出更利于观者观看以及更具美感的表演性姿势,分明是对戏曲舞台的模拟,也与陈洪绶长期观赏戏曲表演的经历密切相关。

图3 陈洪绶绘《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插图“窥简”

屏风在表现“窥简”的版刻插图中频繁出现,其对于制造偷窥视角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至此,屏风所具有的相互矛盾的双重作用也已十分明了,一即“遮蔽”,另一则为“显现”。“遮蔽”意指屏风为“窥视之眼”提供隐蔽并对被偷窥之客体半遮半掩,“显现”一方面意味着屏前之物得到凸显,另一方面则指涉屏后之景在观者的好奇心与想象之中显现。《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窥简”中,高大画屏逼近观者,阻隔了窥探屏后的视线,仅在画面上制造了极浅的景深。陈洪绶把屏风作为凸显主角与叙述故事的媒介,将屏前的崔莺莺直送进观者眼目,并以从屏后探身的红娘点明了“窥简”之题眼。同时,画屏上几乎与实物等大的莺鸟花木,“营造出一种介于真实景物与屏中景物之间的暧昧性”,遮挡了屏后的室内实景,却又在观者的视觉想象中铺展开更广阔的幻觉空间。

与陈洪绶所运用的剧场式表现手法不同,现代工笔人物画家王叔晖在《西厢记》连环画(图4、5)中使用了一种类似电影拍摄的方式。上一帧隐藏于屏风后的镜头拉近至妆台读信的莺莺,展现出一种细致的动态过程。此时,画面中的屏风仅在右侧露出一角,作为室内装饰而存在,被边缘化并退居次要地位,红娘的偷窥也不再以其为标志。屏风在绘画传统中至关重要的双重作用被忽视,并受到新兴的连环画形式与电影技术的强烈冲击,其失落在所难免。

图4、5 王叔晖绘《西厢记》连环画

二、真景与幻象

回到《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窥简”一图中的巨幅屏风,高居翰(1926 年—2014 年)认为此四扇屏作为整体,展现了陈洪绶在画面中制造幻觉的能力。“跟人物的描绘方式相比,屏风画的画法较为稠密,而且比较讲究细节,不免使人在阅读时,会以为屏中所描绘的才是现实中的实景,反而不觉得这些乃是两折式可以撤移的影像。”同时,屏风所绘之景正是攸关情节发展的线索,第一扇绘秋日孤栖之寒雀,暗指张生、莺莺相识前各自一方;第二扇为寒冬雪压芭蕉,影射张、崔爱情遭受母亲悔婚阻拦;第三、四扇不仅意喻莺莺对美好爱情的想象与向往,也预示两人比翼双飞的完满结局。因此屏风“既为这个私阅情书的妙龄女子营造了一个私密空间,又暗示出她浮想联翩的内心世界”。在此,陈洪绶将莺莺置于冬景屏风的正前方,不仅点明当下主人公的处境,更凸显了冬景一扇的重要地位,笔者认为或许另有更深层次的目的。

聚焦于画屏上的冬景芭蕉,陈洪绶唯一一幅传世的同题材册页(图6)可与之对照。册页描绘冬日雪景,其上奇石孤立,以小斧劈横皴,石后一丛芭蕉枝残叶损,蕉叶枯黄卷曲,蕉花低垂未放,似乎饱受突如其来的风雪之摧残。画上无款,仅有“章侯”与“亮工”两方印章,可以推测此为陈洪绶赠与好友周亮工之作。而陈洪绶缘何绘此“雪中芭蕉”?又为何将之赠与周亮工呢?

图6 陈洪绶绘《闽雪图》册页,绢本设色,安徽省博物馆藏

周亮工降清(1645 年)后入闽为官时曾作《闽雪小引》,言及“闽无雪,八载八闽,六出五出,曾未寓目。洪塘九十词人林有道自矜曾三见雪,众即以三雪翁目之。询:‘作何状?’‘屋上作索索声。’霰耳!遂至扪盘。丙申上元,闽大雪,以三尺计,越夕始止,闽父老讶为数百年未有事。其年春,予复入闽,三雪翁与众迎予洪塘,众以数百年未有事,娓娓为予言不止,予听之,觉屴崱诸峰尚朗朗作玉山照。人因笑谓三雪翁‘屋上亦作索索声耶?’众匿笑不禁。予喜闽人得睹数百年未有事,入闽诗即以颜之。或曰:蕉堂之侧突作雪舫,肇自公哉?”翁万戈据《闽雪小引》推想:“可能周氏在1650 年夏在西湖上见陈氏时,曾谈及此,其后陈氏遂以想象作画,以芭蕉代表闽地,那么即以赠周,亦意中事。”翁万戈也因此将该画称作《闽雪图》。然而笔者认为翁万戈此一推论有几处不妥。其一,周亮工入闽为官后谈及“闽大雪”乃是“丙申上元”即1656 年之事,虽然周氏确于1650 年北上晤陈氏于西子湖,但他们不可能谈论未来之事,故此画实应作于1656 年以后。其二,翁万戈谓陈洪绶画中“以芭蕉代表闽地”,缺乏证据与说服力。

但陈洪绶受到周亮工“闽雪故事”的启发而绘此图确实存在极大的可能性,《闽雪图》的命名也有一定的合理性。至于陈氏为何以“雪中芭蕉”作为周氏所述故事的图解,笔者认为《闽雪小引》的最末一句似乎提供了寻找答案的线索。“或曰:蕉堂之侧突作雪舫,肇自公哉?”,这虽是友人间玩笑戏谑之语,但其中隐含了周亮工的两个别称,即“荔琴轩种蕉客”与“雪舫先生”,《赖古堂印谱》也收录有“荔琴轩种蕉客”“雪舫”两印。且周亮工的福建寓署堂前种植有芭蕉数百株,堂名即为蕉堂。黎士弘在《托素斋文集》卷五《闽雪篇序》中记载:“癸巳冬,某从栎园先生学于三山署中,时蕉堂之侧,初作雪航。”由此,陈洪绶为周亮工所作“雪中芭蕉”图应是依据周氏描述的百年难遇之闽雪实景,是对雪中蕉堂真景的再现。

若对比陈洪绶赠与周亮工的《闽雪图》和他绘于《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中的雪蕉(图7),可以发现二者一为真景、一为幻象。前者表现出芭蕉在天寒地冻的环境中自然枯瘁残损的状态,而后者的蕉叶虽覆有厚重积雪,却仍繁盛茂密、向上挺立,似乎充满丰沛的生命力。故而从此种鲜明对照中可以推知,陈洪绶于“窥简”屏风上所绘绝非实景,而是作为历史文学典故与禅宗意象的“雪中芭蕉”,是画家凭借自由技艺创造的超越于自然规律之上的幻象。

图7 《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窥简”局部

三、雪蕉与签名

在这幅作于1639年的版刻插图《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窥简”的屏风上,陈洪绶为何选择“雪中芭蕉”而非其他常见意象来表现冬景?除了暗示故事情节的象征性含义外,陈洪绶对“雪中芭蕉”萧条淡泊之意的美感追求也是原因之一。他在《芭蕉》一诗中点明:“老夫爱听雨芭蕉,更爱初冬雪乍飘。”正是对此种美学观念的直接抒发。而若单从芭蕉这一意象来看,陈洪绶绘有大量蕉林酌饮、雅集图,并常在画中表现人物以蕉叶为蒲团或在蕉叶上提笔作诗,足以见其对芭蕉的偏爱。

结语

陈洪绶绘于《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窥简”中的“雪中芭蕉”屏风,不仅是暗示故事情节的线索,更作为一种超越时空的幻象,蕴含了画家雅趣与创新的巧思,是他表明自己不同于普通画匠的文人身份的签名。而若将这四扇巨幅花鸟联屏作为整体来考察,则可以发现屏风遮蔽与显现的双重作用,正利于制造“窥”的视角,恰好契合“窥简”之题眼。

而回到这组版画所从属的《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一书,题目中的“秘”字也颇耐人寻味。综览现存的数十册《西厢记》明代刊本,唯有此本的标题强调了一种秘密性,这是否意味着此一版本仅流传于某一特定的文人群体,其出版也并不带有强烈的商业目的?参考马权奇为此书所作序言,其中有言:“闻深老著左右射览此书时,自不宜醉卧紫萧红友之间,词客伶倌之队。当张侯苏公堤,与虎头健儿戟射焉,图所以报天子尔。”可见,张深之和参与修订者都对此书的读者及其交游圈有着预先的甄别、设定,并与之有着深刻的情感、身份认同。

注释:

①浙江省博物馆编:《张深之正北西厢秘本(下)》,西泠印社,1993,第26页。

②高居翰:《山外山:晚明绘画》,王嘉骥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第314页。

③同上,第314页。

④巫鸿:《中国绘画中的“女性空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第410页。

⑤周亮工:《赖古堂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97页。

⑥翁万戈:《陈洪绶的艺术》,上海书画出版社,2021。

⑦黄涌泉:《陈洪绶年谱》,人民美术出版社,1960,第111页。

⑧孟晗:《周亮工字、号、别称汇考》,《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二期,第68页。

⑨陈洪绶:《宝纶堂集》,陈传席点校整理,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第342页。

⑩沈括:《新校正梦溪笔谈》,胡道静校注,中华书局,1957,第1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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