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宫宏宇
集作曲家、钢琴家、音乐教育家等多种身份于一身的李惟宁是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一个无法绕过去的人物。出生于成都官宦世家的他,先是在清华学校读理科,之后又赴巴黎、维也纳专习钢琴与作曲。1935年归国后,先是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后又转往上海国立音专教授作曲理论及钢琴,1937年担任音专作曲理论组主任。1940年萧友梅逝世后,李惟宁一度代理掌管国立音专。抗战胜利后,李氏转往圣约翰大学及圣玛丽女中执教,直至1947因伤赴美。1948年,李进入波士顿音乐学院教授和声、对位、配器、作曲技法等课程,直至1964年转往福克斯博罗城从事督学工作。同时在波士顿交响乐团演奏过室内乐,担任过合唱指挥。作为作曲家,李惟宁早在1926年即创作了艺术歌曲《偶然》,1934年在维也纳举办过个人作品广播音乐会,他的主要作品至今仍被传唱的有混声四部合唱曲《玉门出塞》、独唱歌曲《偶然》、女声二部合唱曲《渔夫词》等。正式出版有《独唱歌集》(中德双语版)、《抒情合唱曲》(中德双语版)、《爱国歌集》。(1)李惟宁还翻译有詹姆斯·胡内克(James G.Huneker,1857-1921)的《音乐家萧邦传》(Chopin:The Man and His Music,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00),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
国内外音乐学界对李惟宁的生平以及艺术成就,近年来已有一些成果问世(2)李思雯:《音乐家李惟宁研究》,中央音乐学院硕士论文,2012年;颜廷阶:《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略》,台北:绿美出版社,1992年,第190—193页;常受宗、戴鹏海、吴毓芳、赵节明主编:《上海音乐学院大事记·名人录》,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志》编委会,1997年内部出版,第481—482页;刘再生:《中国近代音乐史简述》,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9年,第347—350页。,但或许是由于李氏自1947年去国后即淡出国内音乐学界视线,更主要的是相关原始资料的缺乏,有关李惟宁的研究还有待全面深入。尤其是有关其在法国和奥地利的就学经历、所跟随过的老师、交往的朋友圈,以及后来移居美国的教学及生活情况,目前所见的论述大都依据1935年李归国时报刊的报道,以及李本人1980年应邀回国讲学接受采访时的简略提及。
本文将就新近发现的几幅照片及李惟宁在巴黎和奥地利留学期间的生活和就学档案材料做一些稽考,旨在通过与已知资料及研究成果的对比,来准确地阐述李氏在法国、奥地利的留学生涯及其师承谱系和朋友圈。此外,本文也将述及李氏在奥地利时的异国之恋及其移居美国后的教学及生活经历。
在稽考李惟宁在法国、奥地利的留学生涯、师承谱系、异国之恋,以及在美国波士顿音乐学院及之后的教学生涯之前,有必要交代一下本文所依据的档案史料及其来源。
笔者最先见到的是国外“家谱”(Geni)网站上“李惟宁”页的一篇有关李惟宁第一任妻子奥地利女子丽瑟尔·海因里希(Liesl Heinrich,也简拼为Elly,或英语拼法Elisabeth Heinrich)与他们的儿子李菲力(Felix Lee)的剪报、三份李惟宁在奥地利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就学时的注册成绩单(其中一份为重复件)和四幅照片(3)https://www.geni.com/people/Lee-Wei-Ning/6000000010110054635.2019年10月10日登陆。(其中一幅为重复件)。这些资料除了最后一幅照片来自李惟宁之子李菲力的家庭相册外,其余均来自“家谱”网站义务收集编纂人兰迪·勋伯格(Randy Schoenberg),2010年11月8日上传至“家谱”网站。笔者将在第三节通过将“家谱”网站上这几份成绩单与笔者从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大学档案馆查到的相同成绩单对照来考证李惟宁在维也纳留学时的师承关系。(4)https://www.geni.com/photo/photos_of_me/6000000010110054635.2010年10月10日登陆。
“家谱”网站上“李惟宁”页还附有一篇来自“奥地利的中国及东南亚研究院”官方网站的有关中奥文化交流的网文,其中附有李与丽瑟尔·海因里希1933年在维也纳的结婚照。该文作者在注释中说明,此照片也是通过对李菲力的采访,以及参考维也纳1933年6月11日的《王冠新闻报》而得来的。(5)Österreichisches Institut für China-und Südostasienforschung https://www.geni.com/people/Lee-Wei-Ning/6000000010110054635.2018年10月10日登陆。
“家谱”网站也有李妻“丽瑟尔·海因里希”页,该页除附有丽瑟尔照片、生卒年月、婚姻及子嗣、过世原因等信息外,还提供了她的家谱。关于李与海因里希的这段婚姻,只有顾鸿乔提到过。她所依据的信息是由李之弟李惟建之子四川师大教授李恕豪提供的(6)顾鸿乔:《西蜀长歌行》,香港:香江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153页。。笔者找到维也纳《王冠新闻报》1935年10月25日关于李妻携子赴沪与李团聚的原文,以及该报1933年有关李惟宁结婚的报道。
除“家谱”网站的史料外,李惟宁在奥地利就读的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大学档案馆也将李氏1933年5月参加奥地利国家钢琴教师资格考试成绩单和在该校学习时的注册表扫描发送给笔者,并附有李惟宁老师的相关信息。李惟宁在美国就职的官方记录《波士顿音乐学院年历》也为笔者提供了可靠的资料。该《年历》自1948年至1964年(即李氏在该院正式任职期间)刊有李惟宁的简介及在该院教授的课程。
关于李氏在法国的留学生活,现存的著述一般都会提到1930年24岁的李惟宁到巴黎。因得到作曲家樊尚·丹第(Vincent d’Indy)的赏识,得以进入巴黎圣乐学校,主修钢琴兼修理论作曲,并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学校及中法文化基金会奖金(7)常受宗、戴鹏海、吴毓芳、赵节明主编:《上海音乐学院大事记·名人录》,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志》编委会,1997年内部出版,第481—483页。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中国音乐词典》(增订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6年,第448页。。但是李氏在巴黎留学时跟随的老师不只是丹第一人。据《波士顿音乐学院年鉴》1948年至1964年所刊李氏履历简介,李氏在巴黎音乐学院时还曾随“卡顿(Kartun)和莱维(Lévy)学习钢琴,伯特林(Bertlin)学对位”。(8)Boston Conservatory of Music:Catalogue 1948-1949,Boston:26 The Fenway,1949,p.9.
利昂·卡顿(Léon Kartun,1895-1981)是其时在巴黎音乐学院任教的钢琴家、作曲家和教育家。卡顿15岁即考入巴黎音乐学院,随有“法国钢琴之父”之称的路易·迭梅(Louis-Joseph Diémer)学习,1912年即获钢琴比赛首奖。作为钢琴家,他的职业生涯始于1918年,该年他除在巴黎举办了25场独奏会外,还开始到海外巡演。1924年,他在伦敦举办了巴赫钢琴作品音乐会。卡顿的曲目多种多样。在1920年代和1930年代,他录制的作品从库普兰、巴赫、斯卡拉蒂、拉莫、莫扎特、韦伯、门德尔松,到拉威尔、福雷、阿尔贝尼兹、法拉、肖邦、李斯特和勃拉姆斯。他还常与罗马尼亚作曲家、小提琴家乔治·埃涅斯库(George Enesco)一起演奏奏鸣曲。卡顿在室内乐演奏、作曲和配曲方面也颇具天赋。除严肃音乐外,卡顿1930年代初(即李氏留法期间)还创立过一支爵士乐队,常与爵士小提琴家斯蒂芬·格拉佩利(Stéphane Grapelli)等一起演奏。(9)Christophe Bennet,“Pianist Léon Kartun,Composer Ralph Erwin:From Their Celebrity to Internment in the French Department of Loiret”,2015,halshs-01146577 https://halshs.archives-ouvertes.fr/halshs-01146577/document.2020年8月8日登陆。
李氏履历中提到的他的另一位钢琴老师是布鲁塞尔出生的钢琴家、管风琴家、作曲家和教育家拉萨尔·莱维(Lazare Levy,1882-1964)。莱维也是路易·迭梅的门徒,且很早就获得过钢琴比赛大奖。在巴黎音乐学院就读期间,他还跟随曾教过德彪西和丹第等和声的音乐学家拉维尼亚克(A.J.A.Lavignac)学习和声,和作曲家热达尔热(André Gedalge)学习对位。与莱维来往紧密的朋友除作曲家拉威尔、钢琴家科尔托(Alfred D.Cortot)、指挥家蒙泰(Pierre Monteux)、小提琴家蒂博(Jacques Thibaud)外,还包括意大利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卡赛拉(Alfredo Casella)等。作为钢琴家,莱维20岁时即首次在著名指挥科洛纳(Edouard Colonne)的指挥下,演奏了舒曼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法国作曲家,如冼星海的老师保罗·杜卡、法国“六人团”之一的达律斯·米约的一些作品都曾由他首演。西班牙作曲家、钢琴家艾萨克·阿尔贝尼兹(Isaac Albéniz)的一些钢琴作品,最早也是由他首演的。莱维1923年接替他老师科尔托在巴黎音乐学院的职位,直到1953年退休。(10)“Lazare Lévy”,in George Grove and Eric Blom eds.,Grove’s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5th ed.,London:Macmillan,1954,vol.V,p.155.
李惟宁留学巴黎期间的两位作曲老师分别是伯特林(Bertlin)和樊尚·丹第。有关前者,可以查到的资料甚少。但后者对于国内音乐学界来说,不应陌生。丹第早年随作曲家塞札尔·弗朗克(César Franck)学习作曲、对位及管风琴。与其师一样,他对早期基督教会音乐以及日耳曼音乐,特别是瓦格纳的音乐,情有独钟,早在1887年就曾协助指挥家、小提琴家拉穆勒(Charles Lamoureux)将瓦格纳的歌剧《罗恩格林》介绍给巴黎听众。丹第还大力宣传德彪西,并重新演出蒙特威尔第、拉莫、格鲁克和巴赫的音乐。此外,他还编订古乐和出版民歌集。他自己的创作以配器厚重、旋律民歌风浓郁、形式常采用弗朗克的“套曲曲式”闻名(11)迈克尔、肯尼迪、乔伊斯、布尔恩编:《牛津简明音乐词典》,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2年,第312—313页。。作为音乐教育家,丹第是专门研究欧洲教会音乐的巴黎圣乐学校的创始人之一,也曾在巴黎音乐学院任教。他教过的学生有几位后来都成为20世纪重要的作曲家。据李惟宁自己说,丹第对他的音乐天赋颇为赏识,慨然提供其两年的奖学金,供他在自己创办的巴黎圣乐学校学习作曲(12)Boston Conservatory of Music:Catalogue 1948-1949,Boston:26 The Fenway,1949,p.9.。巧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冼星海也于1931年进入“对音乐理论比巴黎音乐院更注意”的巴黎圣乐学校,学习作曲及管弦乐指挥。冼星海初到法国留学时,也曾在丹第门下学习作曲。(13)冼星海:《我学习音乐的经过》,《冼星海全集》,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97页。
1932年完成在巴黎两年的学习后,李惟宁转至奥地利维也纳继续深造。初来奥时,他住在维也纳附近莫得林郊区的“莫差尔特街”(14)李惟宁:《音乐城维也纳及其附近》,《东方杂志》,第32卷,第14号,1935年,第80页。,之后搬至距离学校较近的克利姆施加斯(Klimschgasse)。(15)“Li-Wei-Ring und Liesl Heinrich empfehlen sich als Verlobte.Eine romantische Heirat.-Der chinesische Student und die schöne Wienerin”,Illustrated Kronen Zeitung(11 Juni 1933),pp.4-5.
现存有关李惟宁旅奥的著述,一般都提到李1932年到奥地利,在维也纳国立音乐院深造(16)颜廷阶:《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略》,台北:绿美出版社,1992年,第191页;李思雯:《音乐家李惟宁研究》,中央音乐学院硕士论文,2012年,第6页;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中国音乐词典》(增订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6年,第448页。。新发现的档案史料显示,李氏正式注册的学校是“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Akademie für Musik und darstellende Kunst in Wien)(见图1),也就是现在的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大学(Universität für Musik und darstellende Kunst Wien)。
图1.李惟宁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的注册单(资料来源: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大学档案馆)
李惟宁1931—1933年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留学时的注册登记表有几个地方值得注意。首先是李的出生日期。注册表上的个人信息部分显示,李氏这里填写的“生日”为“1913年4月27日”,而不是学界公认的“1906年2月26日”。这里李氏和几乎与他同时赴波恩的王光祈一样,有意隐瞒了自己的实际年龄,将自己的生日从1906年2月26日变成了1913年4月27日,一下子把自己说小了七岁。此外注册表上注明李的“出生地”为“中国成都”,“母语”为“中文”,但是“户籍”为“北京”。
该注册表还显示,李惟宁参加了1931/32学年的入学考试,考试的科目为“理论”。表格最右边的“备注”栏里有当时担任校长的施密特教授(Prof.Schmidt)签名的注释:“1932年5月20日上午已参加理论考试,施密特教授”。首次正式上钢琴课是1932年6月16日,该课的任课教授为克施鲍默(Kerschbaumer)。1932/33学年,李惟宁在继续随克施鲍默学琴同时也注册了另外四门课,即“基本乐理(一)”,任课老师是哈贝尔(Habel)(17)此人应是奥地利管风琴家和合唱团指挥费迪南德·哈贝尔(Ferdinand Habel,1874-1953)。关于此人,可参见Kenneth Birkin,“Two English Oratorios:Edward Elgar and Vienna”,Studien zur Musikwissenschaft,2002,pp.65-98.;“音乐理论基础”,老师为多纳特(Donath?手写潦草,无法准确辨认);“音乐通史”,老师是格拉夫(Graf);“音乐理论”,老师为霍兹(Holz?)。但奇怪的是,李惟宁1932—1933学年注册的这五门课程都没有成绩。为此,笔者写信给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大学档案馆请教,得到的回答是:“李惟宁就学的那段时间情况有些复杂。1931/32学年,李惟宁开始打算随沃尔特·克施鲍默学习钢琴,但有意思的是,他似乎后来参加的入学考试却不是钢琴,而是音乐理论。1932/33学年他开始跟随理查德·斯托尔(Richard Stöhr)学音乐理论,但没有(或很少)来上课,(所以)没有分数记录在案。”(18)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大学Severin Matiasovits 2021年11月16日回复笔者电子邮件。奈人寻味的是,在同一份注册单上,有李惟宁1932/33学年注册的这四门课程:音乐理论(I)、钢琴(I)、音乐通史(I)、曲式,授课教师分别为斯托尔博士(Dr Stöhr)、雅恩(Jahn)、格拉夫博士(Dr Graf)、斯托尔博士(Dr Stöhr)。但这四门课也只有钢琴有成绩。该表还注明,“1933年夏天,据Heutebr(?)博士,(李惟宁)以出色的成绩通过了国家钢琴考试”(图2)。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大学档案馆给笔者的回信中也提道:“1933年5月,李以优良的成绩通过了国家钢琴考试,这使他有了能够教授钢琴的资格。”(19)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大学Severin Matiasovits 2021年11月16日回复笔者电子邮件。
图2.李惟宁1932—1933学年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的钢琴成绩及其通过国家钢琴考试之备注
以上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大学档案馆给笔者的回信中提到的“国家钢琴考试”,就是中文学界常提到的李于“1934年6月通过奥地利教育部音乐国家考试,获优等毕业文凭”一事。现存的研究虽然都提到此事,但对此案的基本史实都欠缺梳理辨真(20)如在常受宗等主编的《上海音乐学院大事记》中,李“1934年6月通过奥地利教育部音乐国家考试,获优等毕业文凭”(第482页),在颜廷阶《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略》中(第191页),李是在“1933年6月”通过此考试的。。幸运的是,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大学档案馆回答笔者问题的同时,也将李参加此次考试的成绩单扫描给笔者(图3)。
图3.李惟宁参加奥地利国家钢琴教师资格考试成绩单(资料来源: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大学档案馆)
有了以上的这张成绩单,我们不仅可以确定此次考试是发生在“1933年5月20日至31日的国家考试”,而不是“1934年6月通过奥地利教育部音乐国家考试”,还对此次考试的科目、考官及李氏的考试成绩有清晰的认知。李惟宁参加考试的主考科目为“钢琴”。
除了主科钢琴外,其他的考试科目、李氏所得分数、各科考官分别为(21)此成绩表由笔者学生Carmen P.Wimmer帮助翻译,特此鸣谢。:
科目分数考官创意考试2Kahrer教学法笔试 1口试 11Rebay教学示范2Rebay教育学1Kammel和声笔试 2/3口试 12Marx曲式1Marx音乐史1Graf配器1Wunderer视唱钢琴伴奏1-Blaschitz-
值得注意的是,在该表格上,李氏再一次将自己的出生年填为“1913年”,只不过此次他将生日填为正确的“2月26日”,出生地从“成都”改填成“中国北京”。
关于李在维也纳留学时的老师,现存的说法是,1932年,李惟宁入维也纳国立音乐学院,随马克斯(Joseph Marx)、施密特(Franz Schmidt)、韦格尔教授(Karl Weigl)学习对位与作曲,随霍克教授夫人(Mrs.Leonie Gombrich-Hock)学习钢琴(22)常受宗、戴鹏海、吴毓芳、赵节明主编:《上海音乐学院大事记·名人录》,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志》编委会,1997年内部出版,第482页;颜廷阶:《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略》,台北:绿美出版社,1992年,第191页;李思雯:《音乐家李惟宁研究》,中央音乐学院硕士论文,2012年,第6页。。但是,如果按照以上注册表上提供的信息来看,李氏当时所跟随过的老师不仅只是这四位,还包括克施鲍默、雅恩,斯托尔、格拉夫等。
约瑟夫·马克斯(Joseph Marx,1882-1964)——应是指奥地利作曲家和乐评家约瑟夫·马克斯教授。马氏1909年格拉茨大学哲学博士毕业。虽然他对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的音乐非常崇拜,但马氏最感兴趣的是他同代作曲家如德彪西、斯克里亚宾及雷格(Max Reger)等的创作。他对调性本质的研究尤其感兴趣,是他最先创造了“无调性”(23)“Joseph Marx:Orchestral Songs and Choral Works”,Chandos liner notes,Chandos Records Ltd,2009,p.9.一词。作为作曲家,马氏因所作120首歌曲而闻名,他的其他作品有钢琴协奏曲、交响曲、钢琴四重奏、大提琴奏鸣曲、合唱曲等(24)Leo Black,“A Spirit Awake:Joseph Marx at 51”,The Musical Times(Spring 2015),pp.23-25.。马氏1914年起担任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理论作曲教授,1922—1924年任该院院长,1924—1927年任维也纳音乐学校(The Hochschule für Musik)校长。李惟宁在维也纳求学期间,马氏已不再担任维也纳音乐学校校长之职。先行的研究(包括李自己)都提到李氏在维也纳期间曾随其学习作曲,但李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就学时注册表(见图1)中所列的老师中并没有他。只有李氏1933年5月参加的国家考试成绩单上有他的名字(见图3),但在此次考试中马氏担当的是“和声”考官一职。李惟宁很有可能是私下随马克斯学习作曲,而非他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的正式学生。有意思的是,虽然马氏对无调性音乐情有独钟,但李惟宁对整个现代派、先锋派的音乐并不特别感兴趣,他甚至“认为应持批评态度”,仅“对其中几位作家和很少一部分作品……较为喜爱,似乎觉得也有某些可取之处”(25)毛继增:《心向祖国——访美籍音乐家李惟宁教授》,《人民音乐》,1980年,第7期,第40页。。但马氏对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音乐的崇拜对李惟宁似乎有深远的影响。迟至1980年,应中国音协邀请回国访问的李惟宁还不忘劝诫国内作曲家“应很好地学习,研究贝多芬、海顿等古典大师的创作方法,以提高自己的作曲技巧”(26)同注①。。
弗朗茨·施密特(Franz Schmidt,1874-1939)——是奥地利作曲家、钢琴家和大提琴家。施氏1874年出生于奥匈帝国德语区的波兹索尼,1888年才随家人一起移居维也纳,进入维也纳音乐学院(Konservatorium Wien)学习钢琴。1925年至1937年施氏担任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教务长、院长。施氏也是一位颇有声誉的作曲家,他最知名的作品为清唱剧《七印书》(DasBuchmitsiebenSiegeln),但他也创作了一些交响曲、歌剧、协奏曲、管弦乐作品和室内乐。他的后浪漫主义风格受到布鲁克纳、瓦格纳、勃拉姆斯和马勒的影响。他曾在马勒指挥的维也纳爱乐乐团担任大提琴手。施密特晚年身体不好,在纳粹吞并奥地利几个月后就去世了(27)Peter Franklin,“The Case of Franz Schmidt”,The Musical Times 130,1752(1989),pp.64-66.Harold Truscott,The Music of Franz Schmidt:I.The Orchestral Music,London:Toccata Press,1984.。李惟宁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就学时,他担任院长。目前还没有他教过李氏的实证。不过李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的注册表上有他关于李惟宁参加考试的签名(见上图1,最右“备注”栏),但没有他教过李氏的记录。
卡尔·韦格尔(Karl Weigl,1881-1949)——卡尔·韦格尔教授是奥地利作曲家、指挥家、教育家。韦氏出生在维也纳一个犹太家庭,1899年进入维也纳大学(Universität Wien)和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学院跟随车尔尼的学生多尔(Anton A.Door)学习钢琴,随作曲家福克斯(Robert Fuchs)学习作曲。1903年,他的博士论文是在著名音乐学家圭多·阿德勒(Guido Adler)的指导下完成的。韦格尔与马勒的私交甚笃,1904—1907年曾在马勒领导下的维也纳歌剧院任声乐指导。1918—1928年韦氏在新维也纳音乐院(Universität für Musik und darstellende Kunst Wien)教授乐理和作曲,1931—1938年任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音乐理论教授。1938年因避难逃赴美国后,先后在康涅狄格州哈特音乐学校和布鲁克林学院任教,1945秋—1948年春在波士顿音乐学院担任音乐理论系主任。韦格尔的创作包括歌剧《哈默尔恩德花衣吹笛人》(DerRattenfängervonHameln),6部交响曲,多部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奏鸣曲和协奏曲,8首弦乐四重奏,此外,他还创作了合唱与声乐作品(28)Juliane Brand,“Karl Weigl”,in Claudia Maurer Zenck,Peter Petersen eds.,Lexicon of Persecuted Musicians From The Nazi Era,Hamburg:Universität Hamburg,2007,电子书无页码,https://www.lexm.uni-hamburg.de/object/lexm_lexmperson_00002688),2020年8月8日登陆;迈克尔·肯尼迪、乔伊斯·布尔恩编:《牛津简明音乐词典》(第4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2年,第1253—1254页。。李惟宁后来在美国波士顿音乐学院工作时,也曾与其短期共事(29)Boston Conservatory of Music,Catalogue 1946-1947,Boston:26 The Fenway,1947,pp.6-11.。国内的研究都提到李曾随韦氏学习对位与作曲,但李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就学时注册表中找不到他的名字。当然,李氏也有可能是他的私人学生,而非他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的注册学生。
霍克教授夫人(Leonie Gombrich-Hock,1873-1968)——利奥妮·贡布里希夫人,是著名艺术史家恩斯特·贡布里希(Ernst Gombrich,1909-2001)的母亲,霍克(Hock)是她的娘家姓。关于贡夫人的音乐背景,以及贡氏母子与李惟宁的关系,恩斯特·贡布里希经典之作《艺术的故事》的译者范景中曾提到过:“贡氏的母亲是莱舍蒂茨基的学生,也就是说是贝多芬的再传弟子。……她的音乐理论老师是布鲁克纳……。他母亲的好友中有大名鼎鼎的马勒,她常去参加马勒的排练,是马勒妹妹的钢琴老师。她也和勋伯格很熟,有时还和他一起演奏,但她觉得勋伯格的大提琴节拍掌握得不好。……最有意思的是,正是通过音乐,贡氏与中国结下了缘分。他的母亲有位中国学生叫李惟宁,与贡氏是很好的朋友,李惟宁为中国古诗谱写的乐曲能在维也纳广播电台播出,全靠贡氏翻译成德语。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李惟宁任上海音乐院院长,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中德对照的歌曲集,德文就出自贡氏的文笔。……李惟宁在维也纳留学的时候,包括他的入学考试,都是贡布里希陪着他。李惟宁向贡布里希传授中国文化,以至于贡布里希不但了解中国的唐诗,还读了翻译成德文的中国小说。”(30)范景中:《〈艺术的故事〉笺注》,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11年,第6—7页。
此说无谬,但需要澄清的是,李惟宁应是私下随贡夫人学习钢琴的,因为以上的注册记录表显示(见图1),李氏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正式注册学习的钢琴老师有两位,一位是克施鲍默,另一位是雅恩。不过,李与贡夫人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1933年6月李与海因里希结婚时,她还充当了伴娘(31)“Li-Wei-Ring und Liesl Heinrich empfehlen sich als Verlobte.Eine romantische Heirat.-Der chinesische Student und die schöne Wienerin”,Illustrated Kronen Zeitung(11 Juni 1933),pp.4-5.。值得一提的是,李氏与贡布里希母亲的友谊并没有因为回国而终止。1937年6月,李将其刚刚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爱国歌集——军歌》题赠给贡布里希的母亲。(32)书面的德文签署文曰:“Frau Prof.Leonie Gombrich,in euriger Dankbarkeit und witklicher Freundschaft,von Lee Wei Ning Shanghai,2/VI/1937”(“利奥妮·贡布里希教授夫人,献上感谢与真诚友谊。李惟宁赠,一九三七年六月二日,上海”)。松涛社网站:https://www.facebook.com/1084241128325532/posts/3276807779068845/,2020年6月20日登录。
沃尔特·克施鲍默(Walter Kerschbaumer,1890-1959)、伯莎·雅恩(Bertha Jahn-Beer,1883-1942)——事实上,李惟宁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就学时的钢琴老师是李斯特的再传弟子沃尔特·克施鲍默和雅恩。前者出生于奥地利的默德林(Mödling),成年后进入维也纳大学(Universität Wien)学习钢琴和音乐学。1912年到1914年,克氏担任多伦多加拿大学院(Canadian Academy in Toronto)的钢琴系主任,并在美国举办过巡回音乐会。克氏从1926年起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任教。以上的注册表显示,李惟宁1932年6月16日第一次随克氏上钢琴课,但似乎不久即改从另一钢琴教师雅恩。雅恩1907年曾一度为著名音乐理论家申克的学生,1927年至1938年间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教授钢琴。奥地利被纳粹德国兼并后,她失去教职。她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任职期间教过的学生,比较著名的有奥裔美国音乐学家、作曲家蒂施勒(Hans Tischler),加拿大钢琴家马尔金(Ursula Malkin),奥地利钢琴家施沃特曼(Hermann Schwertmann),日本作曲家、指挥家尾高尚忠等。李惟宁1932/1933学年随她学琴,但也似乎只是正式注册了一个学期。李惟宁与雅恩的关系应该不错,因为1934年7月李在维也纳举办个人作品广播音乐会时,是她演奏了李氏的《自有主题的变体曲及赋格曲》(见图4)。
图4.《维也纳日报》1934年7月17日 关于雅恩演奏李惟宁作品的报道
理查德·斯托尔(Richard Franz Stöhr,1874-1967)——李氏的音乐理论和曲式老师是理查德·斯托尔博士。斯氏出生在维也纳一个移民自匈牙利的犹太双亲家庭,最初承袭父业,在其父就职的维也纳大学学医,但在1898年获得医学文凭后,进入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随罗伯特·福克斯专习作曲,1903年获音乐博士学位。同年在该院担任钢琴伴奏和室内乐指导等职,不久转为正式教职,负责教授基础和声理论、对位、曲式和音乐史。1911年福克斯退休后,斯托尔接替福氏开设高年级作曲课程,直到1938年5月因其犹太裔背景而被学校开除。1939年被迫移民美国后,斯氏被费城的柯蒂斯音乐学院任用,先是管理音乐图书,后重操旧业教授音乐理论和作曲。此间他指导过的学生有作曲家、指挥家伯恩斯坦、尤金·博萨特(Eugene Bossart)等。1941年柯蒂斯音乐学院裁员,斯氏转往佛蒙特州的圣迈克尔学院任职,直到1950年退休。1967年在蒙彼利埃(Montpelier)去世。除教学外,斯托尔也是位多产作曲家和著作家。他的作品包括7首交响乐、两部歌剧、合唱音乐、150首艺术歌曲、至少12首室内乐作品和钢琴独奏曲。他的著述包括至少6本书和许多文章(33)Lynne Heller,“Stöhr,Richard Franz”,in Barbara Boisits ed.,Oesterreichisches Musiklexikon online,https://musiklexikon.ac.at/0xc1aa5576_0x0001e38f,2021年11月13日登录。。李惟宁1932/33学年跟随斯托尔学习音乐理论和曲式两门课程,但是没有成绩,只有斯氏的签名。但在笔者所见到的另一份成绩单上(见图5)有斯氏给李惟宁的成绩(34)此成绩单来自“家谱”网站,没有注明考试的具体时间。。斯托尔也出版过几本和声、曲式及作品分析教材。20世纪40年代,犹太裔德国作曲家弗兰克尔(Wolfgang Fraenkel)在国立音专任理论作曲教授期间,也曾将斯氏编的教科书《曲式与和声理论》作为补充教材使用。(35)Gerd Kaminski and Else Unterrieder,“Austrian Musical Theater and Music in China”,in Constantine Tung and Colin Mackerras eds.,Drama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7,p.297.
图5.斯托尔在李惟宁成绩单上的签名
图6.1934年7月13日《维也纳播音周报》上所载“李惟宁略传”
麦克思·格拉夫(Max Graf,1873-1958)——教李惟宁音乐通史课的格拉夫是奥地利著名作曲家和乐评家。出生在维也纳犹太家庭的格氏,幼时在布拉格和维也纳两地读书,1891年进入维也纳大学攻读法律、文学史和哲学,但他同时也跟随美学家、音乐批评家汉斯利克学习音乐史,作曲家布鲁克纳学习作曲,音乐学家阿德勒学习音乐学,1896年获得法学博士和哲学博士学位。自1902年始,他在维也纳音乐和表演艺术学院教授音乐史和音乐美学,直到1938年被迫离职。格氏也是极具影响的乐评家和音乐作家。作为乐评家,格氏对他同时代的作曲家及其创作情有独钟,尤其是对瓦格纳、布鲁克纳、沃尔夫、马勒、德彪西、弗兰克、斯特拉文斯基、欣德米特、勋伯格、贝尔格、韦伯恩的创作有很高的评价(36)从1898年至1911年,格拉夫出版有至少五部专著,分别就19世纪的德国音乐、瓦格纳及其问题、瓦格纳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在艺术创作心理学上的贡献、文艺复兴时期的音乐、音乐创作的心理过程进行讨论。与此同时,他还将罗曼·罗兰和阿尔佛雷德·布吕诺(Alfred Bruneau)等法国音乐评论家的著述翻译成德语。经指挥家托斯卡尼尼引荐,他1939年开始在纽约的新社会研究学院任教,并在1940年创办了音乐批评研讨课程。他的乐评也不断刊登在《纽约时报》和《音乐信使》上。在格氏寄居美国的九年里,他一共出版了四部英文著作:Max Graf,Legend of a Musical City:The Story of Vienna,New York:Philosophical Library,1945;Composer and Critic:Two Hundred Years of Musical Criticism,New York:W.W.Norton,1945;Modern Music:Composers and Music of Our Time,New York:Philosophical Library,1946;From Beethoven to Shostakovich:The Psychology of the Composing Process,New York:Philosophical Library,1947.。二战结束后,流亡美国的格氏于1947年返回奥地利,1958年卒于维也纳。李惟宁1932/1933学年跟随格拉夫学习音乐通史课程,格拉夫也是李惟宁“1933年5月20日至31日国家考试”的音乐史考官。
1934年7月16日下午6时,维也纳RAVG电台(37)奥地利无线电传播公司电台Oesterreichische Radio-Verkehrs Aktiengesellschaft的简称。播放了题名为“李惟宁:现代中国音乐作品”的作品广播音乐会。关于该音乐会,及其所产生的影响,廖辅叔先生早在这场音乐会播出后不久,就将维也纳各媒体的相关报道翻译成中文,以《中国音乐新进李惟宁君的海外荣誉》为题,发表在国立音专音乐艺文社编的《音乐杂志》1934年第1卷第4期(1934年11月)上。根据廖先生提供的可靠线索,我们可以通过对照报道原文,来重构这场音乐会的始末。
最先提供这场音乐会消息的是1934年7月13日的《维也纳播音周报》。此文不仅含有“李惟宁略传”(图6)(38)“Lee Wei Ning”,Radio-Wien 10.42(13 Juli,1934),p.2.,还附有此次音乐会的节目单(图7)(39)“Lee Wei Ning:Konzort om Montog,16 Juli,18,00 Uhr”,Radio-Wien 10.42(13 Juli,1934),p.17.:
图7.李惟宁1934年7月13日维也纳RAVG电台广播音乐会节目单(40)此节目单译文可见廖辅叔:《中国音乐新进李惟宁君的海外荣誉》,载《音乐杂志》第1卷,第4期(1934年11月),第59—60页。
这场音乐会上所演出播放的六首独唱歌曲——《偶然》《渔父》《渔歌》《春花秋月》《鹤歌》《深夜》——后来收入“国立音乐专科学校丛书”的《独唱歌集》(李惟宁 第一集),1937年5月由商务印书馆在上海出版发行。《湖上》(即《池上寓兴》)则收入李惟宁的《抒情合唱曲》中。
艾瑞卡·洛基塔(Erika Rokyta,1899-1985)——演唱李惟宁这些歌曲的女高音艾瑞卡·洛基塔,1899年出生在波兰,但在维也纳长大。她的外舅公是著名的男低音汉斯·费奥多尔·冯·米尔德(Hans Feodor von Milde)。洛基塔在维也纳学习钢琴和声乐,1919年通过考试获得国家音乐教师文凭。洛基塔作为清唱剧和德奥艺术歌曲歌唱家的生涯始于1925年。1933年,她因在布鲁诺·瓦尔特(Bruno Walter)指挥的马勒《第八交响曲》中担任女高音独唱而声名鹊起,旋即成为享誉欧洲的女高音歌唱家之一。除了经常在柏林、科隆、莱比锡、汉堡、巴黎、哥本哈根、布鲁塞尔、苏黎世等国际都市举办个人独唱音乐会外,从20世纪30年代起,她开始在各种国际艺术节上演唱。她还经常在维也纳电台广播中演唱。她于20世纪30年代录制的唱片——如巴赫的《圣母颂歌》、莫扎特的《喜悦欢腾》、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庄严弥撒》、舒伯特的《爱人在近旁》等,至今仍可在互联网上购买到。由她这样的著名歌唱家来演唱李惟宁这些创作歌曲,一来说明了李氏在维也纳的人缘,二来也表明李氏在维也纳音乐圈受重视的程度。
伯莎·雅恩-比尔(Bertha Jahn-Beer,1883-1942)——此次音乐会弹奏《自有主题的变体曲及赋格曲》的伯莎·雅恩-比尔就是以上提到过的李惟宁在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学院的钢琴老师雅恩。她对李氏作品的诠释得到了维也纳报刊媒体的赞扬,“尤其显明得到成功的是那些钢琴变体曲及赋格曲,更得Berta Jahn-Beer用精熟的技巧得体地演奏出来”。(41)廖辅叔:《中国音乐新进李惟宁君的海外荣誉》,载《音乐杂志》,第1卷,第4期(1934年11月),第61页。
维也纳的乐评家对李惟宁的这些作品评价甚佳。如《维也纳播音周报》在音乐会未播出之前就介绍道:李氏“有意深入欧洲音乐的精髓,他那一部管弦乐的三重赋格曲,多首的钢琴曲及风琴曲,和那些收入音乐会节目的变体曲及赋格曲给予我们一种能言的或者更正确些发音的证明。他的抒情作品比较与中国的声音世界更为接近,可是他仍能够用一种语调法(Ansprechende Molodik)把捉住李惟宁寻求他的歌辞不限于中国古典的及现代的诗人,而且找到——F.von Schiller。这首根据译成中文的,Schiller的戏剧Wilhelm Tell里面的诗篇,渔郎Fisherknabe谱成的乐歌尤其是值得注意的珍品。”(42)廖辅叔译自《维也纳播音周报》(Radio-Wien),第10卷,第42期(1934年7月13日),第2页。廖辅叔:《中国音乐新进李惟宁君的海外荣誉》,载《音乐杂志》第1卷,第4期(1934年11月),第59页。。音乐会播出后的第二天,维也纳的政府机关报《国闻报》也提道:“他的作品在曲调方面几乎彻底地表现出强的中国色彩,同时乐句及和音却从欧洲的模范派脱胎出来,……《深夜》是他最美丽的乐歌的一首,把歌辞巧妙地发挥,有些地方像是一首旧的教堂歌曲,同这相反的是《湖上寓兴》那种新鲜泼辣的跳舞动机。在这两部歌曲的中间一部比较伟大的,就是那自有主题的十段变体曲。在那富丽的发明里和可惊的幻想的繁华里那位音诗人亦在这创作里面表现出他那凌驾一切的理论的技能。一种丰富的,宏伟的,灿烂的而且不时又很繁复的钢琴章节透露出那位有经验的专家和能手。”(43)J.H.“广播电台上的新中国音乐”,廖辅叔译自《国闻报》(Reichspost)(1934年7月17日)。廖辅叔:《中国音乐新进李惟宁君的海外荣誉》,载《音乐杂志》第1卷,第4期(1934年11月),第62页。同日的《维也纳日报》也兴奋地报道:“从那首由Berta Jahn-Beer巧妙地演奏出来的,自有主题的变奏曲及赋格曲,简直使人不会有这种感觉,它是一个外国人的作品,那一章钢琴曲完全适应那乐器表现能力。李惟宁写出来的那轻快的,透澈钢琴章节使人记起François Couperin和d’Indy的师承,同时亦不妨说是属于舒伯特,门德尔松及舒曼的浪漫的钢琴曲一派。”(44)“李惟宁的‘作品演奏’”,廖辅叔译自《维也纳日报》(Der Wiener Tag)(1934年7月17日),第8页。廖辅叔:《中国音乐新进李惟宁君的海外荣誉》,载《音乐杂志》第1卷,第4期(1934年11月),第62页。
李惟宁在维也纳的几年间,不仅学业有成,在生活上也收获了爱情。此间,他与奥籍犹太姑娘丽瑟尔·海因里希相恋。丽瑟尔1912年出生在维也纳,其父亲的职业是糖果糕点师;母亲在捷克出生。丽瑟尔与李惟宁于1933年6月10日在维也纳结婚(图8)。对于20世纪30年代初的维也纳人来说,“一个中国学生和一个美丽的维也纳女子”结婚,不能不说是一桩新奇的大事,维也纳《王冠新闻图报》为此刊登了题为“李惟宁和丽瑟尔·海因里希成婚——一个浪漫的婚姻”的报道(图9)。(45)“Li-Wei-Ring und Liesl Heinrich empfehlen sich als Verlobte.Eine romantische Heirat.-Der chinesische Student und die schöne Wienerin”,Illustrated Kronen Zeitung(11 Juni 1933),pp.4-5.
图8.李惟宁与海因里希结婚照
图9.《王冠新闻图报》“李惟宁和丽瑟尔·海因里希成婚”专题报道
维也纳《王冠新闻图报》的这篇专题报道虽然是以社会新闻的形式写成的,充满了“东方主义”的语调,但对我们了解李惟宁在奥地利留学时所处的社会环境及欧洲对中国留学生的态度还是有益的。此报道也为我们提供了李氏的奥地利新娘、李氏在维也纳交友的信息,及李婚后的学习和工作计划(46)此专题报道由Carmen P.Wimmer译为英文,由笔者译成中文。。有意思的是,两年过去了,该报并没有忘记李惟宁和他的奥地利家庭。1935年10月25日的《王冠新闻图报》刊登了以下的这幅以“‘中国总统’和他的父母”为标题的照片(图10)。(47)Illustrated Kronen Zeitung(October 25,1935),p.3.
图10.《王冠新闻图报》刊李妻与幼子赴上海前照
顾鸿乔在其相关研究中提道:“1935年,大约在6月左右,李惟宁只身一人先由维也纳回国。妻儿在年底12月6日启程由维也纳赴上海。……1936年(具体日期不详),李惟宁的妻子李艾伦带着儿子菲力,由于不习惯中国的生活,最后决定由上海返回维也纳。此一去天各一方”。此说根据的是李惟宁侄子提供的资料。顾鸿乔还提道:“李惟宁的妻子艾伦是犹太人,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艾伦虽是犹太人,但现在的名字叫李艾伦,儿子李菲力,妻随夫姓,他们现在是李姓中国人。而李姓在德国奥地利是受人尊重的贵族姓氏,由此,母子俩幸运的躲避了纳粹的迫害,保全了生命,使他们得以在维也纳继续生活下去。不幸,多年后,艾伦病逝维也纳。上海一别,竞成永诀。”(48)顾鸿乔:《西蜀长歌行》,香港:香江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151—153页。对于这一细节,笔者还没发现相印的证据,但“家谱”网站“伊丽莎白(丽瑟尔)·海因里希”页注明李妻的忌日为1967年10月28日,死因是癌症,逝世的地点为维也纳。(49)https://www.geni.com/people/Elisabeth-Lee-Chang/6000000010109913092,2022年8月2日登录。
关于李惟宁在美国的情况,国内一般都援引颜廷阶此说:“1947年李氏因脊椎骨受伤,到美国动手术;病愈后,适波士顿音乐学院有位作曲教授临时离校,李氏拄着拐杖代课;在课堂上,他一一弹奏学生的新作,以供学生切磋,此一教学法,赢得全班、全校的热烈欢迎与敬佩;嗣后,旁听的师生愈来愈多”(50)颜廷阶:《中国现代音乐家传略》,台北:绿美出版社,1992年,第192页。。颜廷阶虽然没有具体指出这位“临时离校”的作曲教授是何人,但可以确定此人就是在维也纳曾教过李对位与作曲技法的卡尔·韦格尔。因为笔者查《波士顿音乐学院年历》时注意到,在1947——1948学年的《年历》及之前的《年历》的教职人员名单上,都有韦氏的名字,而且《年历》上所列的他所教授的课程,如管弦乐队、小型乐队、合唱指挥、和声、作品分析、对位、配器等,也正是日后李氏所教授的(51)Boston Conservatory of Music:Catalogue 1946-1947(Boston:26 The Fenway,1947),pp.6-11.。而1948年之后的《年历》就再也见不到韦氏的名字了。笔者的推断是,李到美国与其老师联系后,得到了韦氏即将离职的消息,也很有可能是韦格尔向院方推荐李氏接任其在波士顿音乐学院的教职。关于“李惟宁在波士顿音乐学院从事理论作曲、钢琴和配器教学,一教就是17年”(52)同注②,第168页。这一说法也可以通过检索《波士顿音乐学院年历》得到确认。该《年历》自1948年起直至1964年每年都刊有李的履历及在该院具体教授的课程。不同的是,李除了钢琴、和声、对位、作曲和配器外,也教合唱、小型乐队、交响乐队和军乐队指挥(图11)。(53)Boston Conservatory of Music:Catalogue 1948-1949(Boston:26 The Fenway,1949),pp.4-5,9.
图11.《波士顿音乐学院年历》(1948年度)所刊李惟宁的履历简介及在该院教授的课程
在波士顿音乐学院教学之余,李惟宁创作一些钢琴协奏曲和各种管弦乐曲。这期间他决定长期居美,并加入美籍(54)李思雯:《音乐家李惟宁研究》,第21页;顾鸿乔:《西蜀长歌行》,香港:香江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168页。。据《李氏家谱》,20世纪50年代中期,李与在波士顿音乐学院美籍日裔钢琴学生高桥弘子结婚,并在1957年和1959年分别生有一女。(55)《李氏家谱》,引自注①,第170页。
1960年代美国经济衰退,波士顿音乐学院陷入关门的窘境。年近花甲的李惟宁不得已转入波士顿郊区福克斯波罗城从事督学工作,一干又是16年。他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似乎也做出了些成绩,据说“他指挥的麻省一个高中学生混声合唱团,一度荣获美国东南区高中学生合唱比赛冠军。”(56)毛继增:《心向祖国——访美籍音乐家李惟宁教授》,《人民音乐》,1980年,第7期,第39页。
李惟宁于1976年70岁时退休(57)常受宗、戴鹏海、吴毓芳、赵节明主编:《上海音乐学院大事记·名人录》,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志》编委会,1997年内部出版,第482页。。他退休后的晚景似乎比较凄凉,这从他1981年3月9日写给老友刘雪庵的信中即可窥见一斑:“我已退休四年,今已74岁,身体尚可对付,只是生活日涨学费极贵!我们夫妇俩人努力维持,尚不太够。近来学费又涨,更感不安,我已决定在家开始教私人学生以防万一。我回国曾向退休教师公会借了一千元,其他还欠了两个机构的债希望两子毕业还,……以吃不饱、饿不死之说也”(58)收入《刘雪庵艺术生活编年》,北京:中国音乐学院内部出版,2008年,第192页。。1985年,79周岁的李惟宁走完了他异国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于9月8日病逝于波士顿(59)《李氏家谱》(手稿),多谢顾鸿乔代为查证。。家人在夏威夷为其举行了追悼会,随后他的骨灰被撒入太平洋。(60)李思雯:《音乐家李惟宁研究》,中央音乐学院硕士论文,2012年,第3、25页。
从以上的叙述可以看出,由于以上这些档案资料的发现,使我们有可能对李惟宁留学欧洲寄居美国,特别是对其在巴黎和维也纳所留学院校、师承谱系、交际圈及个人生活的实际情况有贴近现实的了解,同时对当前学界相关研究中所存在的一些谬误予以澄清。综观李惟宁一生,这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国音乐人,为学习音乐,不远万里到法国和奥地利求学。幸运的是,他在巴黎和维也纳不仅接触到了诸多良师益友,创作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还有机会作为中国新兴音乐家的代表向维也纳公众展示其作曲才华。和同时期赴海外留学的中国音乐人相比,他可说是最幸运的。在维也纳,他遇到利奥妮·贡布里希和恩斯特·贡布里希母子,是他们为李惟宁的独唱歌曲提供了德语翻译,还利用他们在维也纳的影响帮助李惟宁在维也纳举办了音乐会,从而使他的作品在奥地利听众间传播。李氏的不幸是其1947年的去国,他虽然由于其师的帮助,幸运地找到了在波士顿音乐学院的教职,但也只是维持了生活上的温饱,其音乐创作成就也就此定格。虽然中国近现代音乐史有他的记载,但国人对他的名字多感陌生,或许现在是根据档案史料、恢复他曾经有过的辉煌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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