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王铎刻集考*

时间:2024-05-20

1651年三月,在为门生陈鉴诗文集所撰序言中,王铎(1593―1652)声称天下才子少而文人多,文人往往偏于一隅,而才子兼擅诗文,他认为自昔以来能兼之者,“唐惟韩(韩愈)、柳(柳宗元),宋惟子瞻(苏轼),明则崆峒(李梦阳)、新都(杨慎)、济南(李攀龙)、琅琊(王世贞)、临川(汤显祖)、赤水(屠隆)数人而已”。在当世,他的诗文可与黄道周、文翔凤鼎足而三,“南有黄道周,西有文翔凤,中州予弗敢任亦弗敢让”1[明]王铎撰,《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三十,〈陈子明诗文十二集序〉,载《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11册,书目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350―352页。。入清以后的王铎,因为服务异族成为贰臣,立德、立功的冀望已成梦影,故而对于文学史的地位有着更为强烈的自我期待。

这种文学上的自信,也可见于梁清远记载的一则轶事之中。梁说王铎好强人论己诗,“一日,余与家弟玉立值文安于傅掌雷家,公携己诗数巨帙,令余兄弟披阅,公自指某首佳、某首大佳,一首未完又指一首,目无少瞬,手不停披。将日落,迫上马,兴犹勃勃。适余兄弟有急事欲去,甚以为苦。闻其到人家,遇知诗者往往如此”2[清]梁清远撰,《雕丘杂录》卷八,清康熙二十一年梁允桓刻本,第18页。。梁清远与梁清标在傅维鳞家偶遇王铎,王铎让他们诵读自己的诗作,并不停自诩,他们只得苦于应付。梁氏兄弟的遭遇并非偶然,在时人的记述中,常有友人因不堪王铎丙夜论诗而偷偷从聚会中溜走。3“每与诗友酒徒招歌僮,设果饵,酒酣歌吴骚,按节迭和,每至鸡鸣不寐。宾客潜散,亦不顾。”见张缙彦撰,《依水园文集》,后集卷二,〈王觉斯先生传〉,清顺治刻本,叶58a―63b。

王铎一生勤于写作,1644年春与彭而述避难南下途中,“每旅店,蓐食趺坐,手一编,不则即磨隃麋,吮不律作诗或文,诗既以四十首为则,文亦不下三五篇”4《拟山园选集》,文集卷首,彭而述撰,〈序〉,第14页。。他到底留下了多少诗文作品,言人人殊。如他自撰《王氏谱》,称所著《拟山园初集》三百卷。5《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七十六,〈王氏谱〉,第873页。三弟王鑨编辑选《拟山园选集》时,称“其卷帙浩繁,约有万卷,装潢牙签,凡五十余帙”。6《拟山园选集》,文集卷首,第15―16页。次子王无咎统计他六十年间的著述,则说“已刻稿二百本,未刻稿八百本”。7这一说法,或来自邢绍德为《拟山园初集》所作的序言:“每至拟山园观觉斯已刻稿二百本,未刻稿八百本。”[明]王铎撰,《拟山园初集》,明崇祯间刊本,叶9a―10b。他们的计算单位并不一致,既有卷,也有帙、本。而在友人撰写的各种传记文字中,说法也大相径庭,如张凤翔称其“著有《拟山园》已刻集百卷,未刻诗文二十余卷”8[明]张凤翔撰,〈赠太保兼太子太保光禄大夫礼部尚书王文安公墓表〉,扈耕田先生惠赠手抄本。。张镜心却说:“平生笃于文,谓此道四十年沉酣其中,辄岳岳自负。已、未刻集二百四十卷。”9[明]张镜心撰,《云隐堂集》,文集卷十四,〈赠太保礼部尚书王文安公神道碑铭〉,清康熙十一年奉思堂张溍刻本,叶12b―17a。而在张缙彦的记载中,王铎“所著《拟山园》诗百卷,文二百卷,未刻者尚二十余卷”10《依水园文集》,后集卷二,〈王觉斯先生传〉,叶58a―63b。。对于王铎一生的诗文总量,今天已无法确切统计。

笔者所见王铎诗文集,版本如下:

一、《王觉斯诗》,明天启崇祯间刊本,卷帙不明,存12卷。11上海图书馆藏。

二、《王觉斯初集》,明崇祯间黄居中抄本,不分卷,10册1 函。12天津图书馆藏。

三、《拟山园初集》,明崇祯间刊本,除杂文四种、《王子》上下卷外皆诗作,递刻至70卷。13分别藏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图书馆、河南省图书馆。

四、《拟山园选集》,清顺治十年王镛、王鑨刊本。诗集75卷14国家图书馆藏。台北学生书局曾经据日本所藏54卷本影印,并非全帙。,文集则有81卷15国家图书馆藏,收入《北京图书馆藏古籍珍本丛刊》第111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7册。、82卷16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2册。二种,书板相同,后者序言部分重新雕版,正文多出《文丹》一卷。17与《拟山园初集》所收相比,这一版本中《文丹》的内容有所删削。

五、《拟山园文选集》,顺治十六年王无咎刊、王鹤康熙间校刊,32卷。18南开大学图书馆藏。

尽管王铎诗文集的各种刻本并未完整保存下来,本文仍试图根据各种信息,对其各时期的刊刻情况作一推论。19相关的研究参见张升撰,〈王铎著述考〉,载《河南图书馆学刊》,第22卷第1期,2002年,第57―60页。

一 第一次刻集

1653年九月,王鑨与二兄王镛在苏州刊《拟山园选集》成,他在序言中写道:“其寿梨也,一举金阊,再镌白下,余令昆山时,复锓之署所,兹癸巳秋,仲兄仲和与余假寓吴门,再取成书,详为校阅,益以新篇,从石斋、鸿宝、太青诸先生之所选定者,仅存十之四五,汇为一集,名曰《拟山园选》。”20前揭王鑨序,第15―16页。根据他的说法,王铎的诗文集曾先后在苏州、南京、昆山、苏州四次梓行,前二次刊刻时间未明言,第三次在他任昆山知县期间,即1645至1647年间,21王鑨顺治元年豫亲王考授贡生,随南征,次年七月授江南苏州府昆山知县,顺治四年秋升刑部河南司员外郎。第四次在1653年。

王铎很可能在天启末年即有刻集之事,起码有两则材料支持这样的推测。天启七年(1627)秋,王铎主福建乡试,归途经孟津短暂停留,冬日返京,途次开封时,22因下年崇祯改元,吴鸣虞超擢铨部,故书札当作于此时。参见[清]于琨修、陈玉璂纂,《(康熙)常州府志》卷二十四,“人物”,清康熙三十四年刻本,叶48a。尝有书致同年进士吴鸣虞,邀请他为自己的诗集作序:

……足下以劲直孤立,失权珰意,织路而南,仆追送阳关,瞠乎其后。马首烟寒,碣石泪枯。销魂俚咏,载之小集。至今秋皋木落,池边芙蓉犹自昵人,抚淡景以牵情,思荆水而谁语?……小集始出十之二,辱足下声气,忘其俭僿。四诗待卜夏,三都借士安,足下念仆勤劬,为之数行冠冕乎?加以藻莹,靡腐不蔇,造化之惠也。渴则望浆,仆当悬于雕题,不敢置在屏脚耳。便中致讯子襄,亦望衮序及之。23《王觉斯初集》《与吴两阶书》,明黄居中抄本。《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五十一,《与两阶》乃辑录本札,第585页。

吴鸣虞是南直隶宜兴人,上年正月以忤珰削籍南还。札中王铎提到送之不及,有诗载之集中。眼下他的诗集刚刚刻了二成,希望吴赐序冠冕。他也要求吴在序言中提到颇有文名的张元佐,张元佐字子襄,河南祥符人,天启五年进士,有文名。此际分巡东昌道,驻临清。24[清]李同亨修、马士隲纂,《(顺治)祥符县志》卷五,“人物”,清顺治十八年刻本,叶71b;[清]于睿明修、胡悉宁纂,《(康熙)临清州志》卷一,“职官”,清康熙十三年刻本,叶42b。

图1 [明]王铎,《拟山园初集》自序河南省图书馆

在写给山东益都友人王潆的信中,王铎也曾提到刻稿一事:

足下千古作,率其强甲劲弩以逼处,未易争锋蕞尔。王子所刻稿,以小国邻大齐,犹惴惴惧敝赋之索也,而乃谓仆作数百年寡二,狎主齐盟耶?为是嗫嚅,意中恐海内目论未必人人如青州王带如者。虽然,有足下一二君子共语,仆于争锋亦知自勉,仍有三十余年岁月,頟頟逐逐,岂必终为蕞尔,无强甲劲弩?

王潆阅读王铎的刻稿,以为“数百年寡二,狎主齐盟”,这是对王铎最好的激励。25《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五十,〈答带如〉,第572页。王潆字带如,号愚谷,万历三十八年进士,与钟惺、钱谦益、文翔凤等为同年,文名藉藉海内,由太仆少卿致仕。26[清]陈食花修、钟谔等纂,《(康熙)益都县志》卷六,“选举·进士”,清康熙十一年刊本,第591页。志称王潆诗文天才逸发,如风生泉涌。亦善草书,人咸争购。1646年王潆入京,王铎当年八月间曾作草书《杜甫诗卷》相赠,27辽宁芳松山馆藏。斯时亦有赠诗云:“别君二十年,相见各老颜。世事今如此,低头泪不干。”28《拟山园选集》,诗集七古卷六,《赠带如》,叶1b―2a;七律卷九,《投带如、临皋》,叶6a―b。逆推二十年,王铎与王潆相识于天启末年,作札当在此际。

天启末年的这次刻集,很可能绵延至1632年方告一段落。在此期间,王铎除了将已刻稿寄王潆、吴鸣虞批评作序,还曾征序于同年进士蒋德璟、29蒋德璟的序言很可能作于崇祯元年(1628)九月,不过在《拟山园选集》的卷首,這篇序言的作者被改为黄道周,参见薛龙春撰,〈顺治十年刊《拟山园选集》的篡改与王铎形象的重建〉,载《文艺研究》,2020年第1期,第157―168页。登封教谕刘鼎等人。崇祯三年六月二十日他又有《自序》一篇,云:

予十四始读书,古文数篇耳,十八九不知诗气格文法度为何物。年渐长,次第取《三百篇》《诗纪》、全唐与诸大家集暨经学、史学、子学诸书,玩索几二十载。顾识痹志株,测评古作者未必合也,然山情水韵,雪夜雨窗,晦明寒暑,饮食寝处,非此无嗜,且嗜未必合,则亦但曰嗜之云尔。今予三十余,回首二十余年,百年过半,一笔一墨,可叹可笑。况又未知所嗜果何如。诸弟为有遗者,始劝刻。夫父母之于子也,贤则爱之,至于子之不肖者,尤日夜惓惓隐忧,缠绵而不忍全弃。予诗文不肖古也,惓惓不委而焚弃之,又登之木而著之,得非村妪之煦煦于其子乎?吾憎吾矣。30《拟山园初集》卷首,王铎撰,〈自序〉,叶22a―b。(图1)

除了对自己的读书生活进行回顾之外,王铎特别提到刻集乃出于诸弟的建议,他们担心积稿历久将致遗失。

1631年三月,王铎又成功索得大学士、兵部尚书孙承宗的序言,其时孙正在东北阅边,家信中告知收到王铎《初集》,有数尺之高。31《拟山园初集》卷首,孙承宗撰,〈叙王觉斯太史初集〉,叶1a―2b。由此也可揣知,刻序很可能在刊刻工作的最后阶段。在收到孙氏序言之后,王铎曾致一书:

先生华夏神州赖以斧濯,随手是春,即唾为阵,屹然天柱,管晏萧曹不足论矣。仆在两河,吱蟜之喙,薄气凡响,何敢见垂天之云哉。数年于诗颅白龈缺,不意得邀盼睐,赐之大序,出自望外。……仆自今以后,当何如勉策前道也。指水盟心,称谢不已。32《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五十,〈答恺阳先生〉,第571页。

孙承宗在序言中称王铎为“高世之材”,对王铎的文学才能、经济才能都颇寄厚望。33《拟山园初集》卷首,孙承宗撰,〈序〉,第1―2页。得此一序,王铎自是喜出望外,并以此为鞭策。在本年以前,张维机也曾为王铎初集作序。34《拟山园初集》卷首,张维机撰,〈序〉,无页码。张维机字子发,号晦中,福建晋江人。天启五年进士,时任翰林院检讨,与王铎为同僚。这篇序言亦收入张氏1631年刻成的诗文集中。35[明]张维机撰,《清署小草》卷二,〈王觉斯先生文集序〉,明崇祯四年刊本,据内阁文库影印,叶29a―30b。

1631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王铎带着刻稿百余本拜访了同年进士祁彪佳,祁氏于当日日记中记载:“午后睡起,王觉斯至,畀以刻稿百许本。与之酌,王力勉予读书,为千秋计。因自述其读书之乐。午夜一灯一管,万虑俱寂,真不减南面百城也。谈至三鼓乃去。”36[明]祁彪佳撰,〈涉北程言(辛未)〉,见《祁忠敏公日记》,绍兴县修志委员会校刊,民国二十六年铅印本,叶13b。除了祁彪佳,王铎此际也曾将刻稿送给友人张华祝,《答张华祝书》云:“初集奉之典记,所愿求诸只眼者耳。”37收入《王觉斯初集》,明黄居中抄本。

至王铎后来的亲家邢绍德为其初集作序,王的刻稿已达两百本。邢绍德字舜玄,河南洛阳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仕御史,后巡按江西。序云:

洛阳距盟津一山耳,每至拟山园,观觉斯已刻稿二百本,未刻稿八百本。……(觉斯)年未四十,自今振藻于商周,觉嵩风翠色时宿砚田。……有凌弇州、济南而惊杰出耶。……今后五十余年,其著作之富必有逾前本者。38《拟山园选集》卷首吕维祺〈叙〉与《拟山园初集》卷首邢绍德〈序〉同,参见〈顺治十年刊《拟山园选集》的篡改与王铎形象的重建〉,第157―168页。

王铎生于万历壬辰(1593年1月2日),序既称“年未四十”,当作于1632年之前,王铎本年册封六合王曾便道回乡省亲,次年三月返京。同样在这一年为初集作序的还有刘余祐,字玉孺,顺天宛平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时任河南道按察使。本年王铎有《刘玉孺赠之以序弁予初集》一诗,39《王觉斯诗》,五律卷三,上海图书馆藏残本,叶8b。另一首《得刘公信》则云:“忽得陈州信,怜君却在陈。中原横斧钺,北阙仰星辰。今日池生梦,何时玉照人。序来六百字,一一见交亲。”40《拟山园初集》,五律卷十,叶8a―b。不过刘余祐这篇600字的序言,不见于我们所知的王铎诗文集各版本中。可以大致推断的是,崇祯五年(1632)为王铎第一次刻稿的终结,共得200本。据王鑨所说,王铎诗文集第一次付诸剞劂乃在苏州,但这方面的信息已无可寻索。

图2 [明]王铎,《王觉斯诗》,上海图书馆藏残本

图3 [明]王铎,《致侯恂》,北京故宫博物院

这一版本很可能就是《王觉斯诗》,该书所收诗最晚者为七律卷六《壬申七月至十月,晋寇七万夺太行石城而下去孟津止百里,济源河内……发愤而作此诗》。41《王觉斯诗》,七律卷六,叶6b。书眉刻有评语,如五律卷二《同朱非二中丞饮漾楼》,评云:“三四具体,李白竟无复辨,绝妙绝妙。”七律卷五《答侯六真四首 时镇昌平》,评云:“气大调高,小家未易仿佛。”42《王觉斯诗》,七律卷五,叶25a―26b。(图2)惟该书为残本,序言部分今皆不存,故评语出自何人之手亦难知晓。

《拟山园初集》的卷首还收入了郑之玄、陈仁锡等同年友人的序言,这两篇序言也见于陈、郑的文集中。43[明]郑之玄撰,《克薪堂诗文集》,文集卷三,〈王觉四集序〉,明崇祯刊本,据尊经阁文库影印,叶4a―5b。《拟山园初集》卷首陈仁锡序,收入陈氏撰,《无梦园初集》,马集三,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38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20页。因为郑之玄与陈仁锡分别于1632、1633年去世,故撰文必在此前。

二 第二次刻集

大约在崇祯六年(1633)左右,王铎以资俸当升,他希望获得南京国子监司业一职,此际曾致书侯恂,请他向首辅周延儒举荐:

复有启者,铎资俸当有转移,然非敢望升也。南京司业缺将出,专恳老亲台草一函与中堂周阁下,鸿辞丽藻,恳恳焉,则铎得以承命而南,分毫皆明德造赐。铎具有血气,皦日旌心,不敢负国恩,敢负荐之之义哉?南地僻,人不肯南,铎以侍讲管司业,又兼职外转局也,人升谕德不为此也。铎为,得以肆力读书,坊间便于剞劂,二十年批评撰著,皆可藉以灾梨,甚为便耳。且迎家父家母垂白双亲,时愉奉于膝下,老亲台锡类多矣。44[明]王铎,《与人札》,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据札中“北镇昌平”,知致侯恂者。侯恂以崇祯六年(1633)五月九日升户部尚书。“中堂周阁下”为首辅周延儒,以本年六月引疾归。札当作于四、五月间。(图3)

在信中,王铎特别提到之所以想就南京闲职,除了可以迎养父母,也为了专心读书,同时将二十年来批点的图书、撰写的诗文一并付梓。1635年八月,王铎得到新的任命,虽然不是国子监司业而是翰林院掌院,他也相当兴奋,当月十五日启行之际,在写给同年进士、大学士文震孟的信中,他谈到“铎将来南司成一转,得以读书,伏恳老先生留神陶铸之”。45[明]王铎,《书札》,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此札称“天眷国家,简在老先生”,又自称“年侍生”,当致本月入阁之文震孟者。此际他有诗留别友人宋之普、杨观光,46《拟山园初集》,五律卷一,《留别宋今础、杨葵宸》三首,叶14b―15a。杨为王铎初集所作序言,47《拟山园初集》,附杨观光〈序〉,无页码。当完成于此际或此后王铎游宦南京的两年之中。

1636年春,身在南都的王铎有书与亲家吕维祺。吕维祺字豫石,河南新安人,万历四十一年进士。上年以“剿寇不力”由南兵部尚书遭劾致仕,寻革职。吕是明末理学名家,1641年正月李自成攻占洛阳时遇害。在信中,王铎提及欲在金陵刻集,向吕氏索序,《与吕豫石启》云:

然菽水北堂,喜事小人之母。幸地官南贰,久缔君子之林。……小集如干,大雅兹印。或可付秦淮书刻,岂足致洛阳纸腾。咳唾即为宫商,峄桐不死。吹嘘辄比牙簴,柯簜有声。借重玄晏片言,奚论贾客三倍。从来武诮不识,宁值一钱。赋重相如,曾投千镒。原不期望于此,秪听删定于今。姓名莫齿于群英,盻睐邀灵于单绪。毕提孱眇,岂忘高深。秋以为期,惠而好我。……无言可谢,有身为酬。膈义靡穷,芜语莫尽。48《拟山园初集》,文集卷五十九,第663―664页。

图4 [明]王铎,《拟山园初集》张明弼题字,河南省图书馆

王铎谈到他的诗文集将付秦淮书局刊行,若得吕维祺一序,自是片言鼎重,可致洛阳纸贵。据“秋以为期”,知其集当自本年秋日开雕。《拟山园文集》收入致吕维祺一札,提到吕对他的评价:“蹩躠于文,未必窥古人心髓。故纸应焚去,而宿业缠绵,有似枯禅,颜之厚矣,足下反赞之。”49《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五十四,〈与豫石〉,第611页。所指是否吕维祺作序一事,不得而知。有趣的事,《拟山园选集》所刊吕氏一序,并非出自他的手笔。50参见〈顺治十年刊《拟山园选集》的篡改与王铎形象的重建〉,第157―168页。

《拟山园初集》很可能刊刻于王铎任职南都期间,卷首张明弼1636年四月序云:

(公)居恒苦学,退然善下,如不睹其九苞之采者。尝语予,愿谢弃人间事,入深山下,杜四十年,以大昌著作之业。嗟乎,天下文章自此当全归金马矣。予沦阻名场,神意俱尽,独先生折行辈与予交,夫千秋之业,固所愿左提右挈,戮力中原者也,敢书其端,以识异日海内推逊先生为牛耳云。51《拟山园初集》卷首,张明弼撰,〈序〉,叶17a―18a。

张明弼字公亮,南直隶金坛人,1637年进士。序中所说王铎折辈行与交,乃1624年事,时张游太学,王铎曾序其诗。52《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二十九,张公亮撰,〈集序〉,第347―348页;[明]张明弼撰,《琴张子萤芝集》卷五,〈送王觉四太史归省〉,载《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8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16页。1627年夏,王铎主试福建经过常州,还曾打算拜访张氏。53《拟山园初集》,七律卷二,《瓜州之金沙,怀张公亮》,叶9b。初集扉页有张明弼所书目录一页,此时他或曾协助刻书(图4)。

初集又有葛鼏序言。葛鼏字端调,南直隶长洲人。购书甚多,尝编次唐宋诸家文集。其父葛锡璠曾为河南学政,“大学士王铎为诸生时,锡璠尝振拔之”。54[清]李铭皖修、冯桂芬纂,《(同治)苏州府志》卷九十五,“人物”,清光绪九年刊本,叶3b。1636年秋日,葛鼏游南土,为王铎门人,他在《拟山园初集》的序言中特别提到王铎“暇常手一编,出而为诗为赋为如干种”,55《拟山园初集》卷后,〈葛鼏序〉,叶13a―14b。可见一意读书写作,确实是王铎的志趣所在。

当年十二月八日,薛冈又为《拟山园初集》作序。薛冈字千仞,浙江鄞县人,能诗,尤工于古文,时寓居南京。序中称王铎为“六义功臣”,并谈到天启间与王铎在北京相识时的印象:

方读中秘书,窥见其一庐,四壁孑无长物,唯书充栋,一切造访交际燕集,悉屏去。日坐卧充栋书中,非必经史子集,即医药卜筮相人艺榖之书,皆罗胸评手语。天下博而洽者,未能或先。56《拟山园初集》卷后,薛冈撰,〈王觉斯先生诗序〉,叶24a―25b。

1636年为《拟山园初集》作序的,还有南京国子监祭酒张四知及国子监丞黄居中。张四知字诒白,号岩叟。山东费县人,王铎同年进士。此际与王铎同在南都,时常共游江南山水。黄居中字明立,号海鹤,福建晋江人。万历十三年举人,授上海县教谕,迁南京国子监丞,遂家金陵。其序云:

余上下中州人文大致若此,因知觉斯王先生之能重词林也。觉斯以敏悟之姿,好求古之学,年二十读六籍、二十一史、百家子、八代三唐诗及宋之小家集,如嗜鸡跖,不餍不休。既登第,选庶常,得窥金匮石室之藏,端精著作,而发大弘愿,必传之名山,俟知己于千秋百世。……非神识过人,留心当世之务,安得词组而称之。即以觉斯重词林,又惟曰不然。倘曰吾污阿所好,则有陈宫庶、刘观察之言在。57《拟山园初集》卷后,黄居中撰,〈王觉斯初集序〉,叶19a―22b。此序亦见《王觉斯初集》卷首,黄居中抄本,文字小异。王铎在南都与黄居中交往甚多,《拟山园初集》五律卷三收《黄海鹤》,叶10a;五律卷五收《贻黄海鹤》,叶13a。

天津图书馆藏《王觉斯初集》黄居中抄本,很可能即完成于此际。这里所说的“陈宫庶、刘观察”,当指陈仁锡与刘余祐。抄本并录黄居中、陈仁锡序及王铎自序三篇,不过误将署名黄道周的序言系于陈仁锡名下。

在南京,王铎与同年进士张镜心交情最为深厚。张镜心字湛虚,河北磁县人。1635年任南光禄卿。在后来流寓怀州时所写的一封信中,王铎回忆二人在南都常常讨论诗文,“偶以讨论锱铢,互核量于文质之间,徒劳雅意,欲劂而传之”。58《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五十三,〈与北海〉,第605页。此札实致张镜心者。可知刻书一事很可能是由张镜心促成的。不过初集中张镜心一序可能却是借名。59《拟山园初集》卷首,叶11a―12b。惟此序与郑之玄序完全相同,当是借名。参见〈顺治十年刊《拟山园选集》的篡改与王铎形象的重建〉,第157―168页。

1637年正月,范文光与薛寀为初集作序。范文光字仲闇,四川内江人。天启元年举人,时任南户部员外郎。《觉斯先生诗集序》云:

觉斯先生来掌南院,余雅闻其人,未及晤,乃先生辄先过我国子舍中,……余尝谓先生,目下无金,宅前无田,腹有书,手腕有笔,位望中有公卿,乃自忘其尊贵。……先生在南京,僦居光禄官舍,庭曹萧然,夜分燕饮,孤灯寂照,如穷书生。余又见临池拨墨,数老苍头白髯短裤,为之拂笺伸纸,文房无他玩好,岂惟不知其为尊贵客,并不见其为文章客矣。……诗初刻金陵,大江以南,俗多浮薄,中以新声纤靡无气,诗道陵夷益甚,先生乃还之大雅。然世止知诵先生诗,不知人真诗乃真也。先生嗜读书,当病起,与余言,病不足恨,惜耽阁数月读书。又曰:今天下事何者是功业,惟读书尚可为。60《拟山园初集》卷后,叶26a―28b。王铎在南都与范文光交往甚多,《拟山园初集》,五律卷十,《饮范仲闇斋》,叶5b。

在这篇序言中,范氏除介绍王铎嗜好读书作字,此时诗道陵夷,王铎颇有“还之大雅”之功。他还拈出王铎之诗初刻金陵,或许对于王铎此前的刻集活动并不知情。薛寀字谐孟,江苏武进人。1631年进士,官南京刑部郎中。王铎在南都,与之时有诗柬。61如《拟山园初集》五律卷十收《柬田天其、薛谐孟、赵芝嵉》,叶10b―11b。薛寀在序言中称王铎主张文以奇胜,故其诗宗杜甫、李白、王维,其余中盛唐诗非其所屑,于当代则“诗取李献吉,文取李于鳞”。自来南都以后,游屐益幽,读书益苦,著作益富而有变。他看到孙承宗所撰序言,“灼然以将相属先生,即海内识与不识,亦谓兼资文物,横槊磨楯,高阳而后端属孟津”,此时王铎简召为詹事府詹事,将北发,这篇序言亦是临别赠言。62《拟山园初集》卷后,薛寀撰,〈序〉,叶30a―32a。落款称“丙子正月”,据“简召北征”,序当作于次年正月。

在治行装北行之际,王铎曾有书致冒襄。冒襄字辟疆,江苏如皋人,王铎好友冒起宗之子。1636年应试南都,与王铎过从甚密。在这封信中,王铎勉励他读书作诗,并赠以己集:

南都一年,半年卧床服药,了无佳况。独晤对吾辟疆兄,使人意畅心欢。……并俚刻一种,奉博胡卢。我怀尊先生及吾辟疆续刻,未入此部中。然后半生四十年方欲勉力,不肖不肯温饱已也,苍山白云,共听此语,断不肯自甘中道之画耳。63收入[明]冒襄撰,《同人集》卷四,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85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140页。

据知此时所刻集收诗止于1636年,此后仍将续刻。

初集卷首梁云构《王觉斯先生一刻序》,很可能作于1637年春日王铎北上经过泗州时。梁云构号眉居,河南兰阳人。崇祯元年进士,时巡按庐凤,王铎北上,梁曾招饮。64《拟山园初集》,五排卷二,《泗上梁匠先见招,夜饮禹王庙》,叶4b―5a。在序言中,梁云构也特别强调王铎在文学上的雄心,在翰林院期间,他于中秘及世间藏书无不手自丹黄,偶所栖寓,辄为书城。正因为如此,他的文章“辄为三代以上语”,有人认为意旨难解,王铎则说:“彼未全见三代秦汉书耳。”梁云构认为王铎所为文夺典诰左史席,所为诗赋辄夺风骚席,而他又留心经济,志在救时,故必将夺伊周之席。这不仅是对王铎诗文的高度评价,也是对其经济之才的肯定。65此序亦收入[明]梁云构撰,《豹陵集》卷十二,〈王觉斯先生一刻序〉,载《四库未收书辑刊》,第7辑,第17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75页。

王铎在南京还与侯峒曾相识。66《拟山园初集》,五律卷十,《过侯豫瞻》,叶4a;五古卷四,《侯广成过呈广成》,页2a;五古卷五,《侯广成招饮澄清堂园》,叶23b―24a。侯峒曾字豫瞻,一字广成,嘉定人。天启五年进士,时任南文选主事。在其时写给侯氏的信中,王铎提到:

图5 [明]王铎手稿,《答侯广成》西泠拍卖2005年春拍拍品(左)

图6 《拟山园初集》所收《文丹》河南省图书馆(右)

俚刻,幼年初不解事,妄学涂圬,频年又未付火攻,一何丑也。仆头颅渐长,平生意气胶柱于此,不则无以度彼流光。足下道眼所及,不当过儞,良当深嘅耳。而乃嘘枯植荣,以荫我芜条,仆从来不敢忽大匠之一盼睐,勉于健飰,时报足下委也。67王铎手稿《答侯广成》,见《王铎诗稿》,西泠拍卖2005年春拍拍品。“过儞”疑为“过称”之讹。(图5)

可知侯氏此时读到《拟山园初集》,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收入《拟山园初集》的《文丹》,(图6)也完成于1636年。王铎门人罗明祖序云:“侍师者有年,……手授《文丹》一帙曰:‘此在秣陵寇严时,登陴为诸孝秀偶拈九转火色,子其餐诸。’某汗然不敢私而糅为井井之沆瀣。”68[明]罗明祖撰,《罗纹山先生全集》卷二,〈王太史文丹序〉,载《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4册,第52―53页。罗明祖字宣明,福建永安人。1627年举人,为王铎所拔士。69“余不佞,王觉斯先生、吴南罗先生知之于卯,李太虚先生知之于未。”见《罗纹山先生全集》卷二,〈蘧编序〉,第45页。

以上所讨论的《拟山园初集》,目前所见版本有二:

一、河南省图书馆藏本。卷前依次有孙承宗、陈仁锡、黄道周、邢绍德、张镜心、刘鼎、张明弼、自序、梁云构、张四知10 篇序言,卷后依次有范文光、黄居中、薛冈、葛鼐、薛寀、张维机、杨观光7 篇序言。

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图书馆藏本,封面签《太史王觉斯先生诗一集》,次页刻“太平门本衙藏兑客”,王铎供职的南京翰林院正在太平门。版心刻“拟山园初集”,与河南省图书馆所藏《拟山园初集》同板。共4函23册,分别为“文”“行”“忠”“信”。相比之下,社科本与河南本前序同,后序缺张维机、杨观光二序。河南本收诗多出十七卷,分别为骚卷二、古乐府卷二、卷三、卷四;五言古诗卷七至十二六卷;五言律诗卷十四至十八;七言古诗卷五;五言排律卷三,但缺少赋卷二。另外,骚卷一《哀张环北》以下未收;五言律卷十三《送孙鲁山》以下未收;七古卷四《古器歌为友人作》以下未收。社科本收诗止于1637、1638年之交,如《送孙鲁山》《古器歌为友人作》,而河南本收诗至1645年初秋,如七古卷五《薖园书兴》、七律卷九《叹薖园》,可知《拟山园初集》曾在1645年再次增刻。

《拟山园选集》又有李尔育一序。李尔育号遂臣,河北武安人。1637年进士,初任民部,转兵部。为举子时,与王铎同出曹延咨门,故“兄事觉斯二十年如一日”。1638年冬,清军兵临城下,李曾与王铎共守京师大明门。序云:

觉斯居身以质,处世以诚,殆合道者也。性尤嗜读古人书,无间风雨晦明,饮食寝处,自谓无他好,性命只读书耳。其于诗取材秦汉以上,体格崇少陵而一归之于古则,……又繇少陵而以三百篇为根本准则也。……觉斯今宰天下矣,其大者争立东厂,却遣中贵。……故曰觉斯之诗,则觉斯之道焉而已。适觉斯续其诗所未刻(寇火燔其一帙)成,欣然全读之。70《拟山园选集》,诗集卷首,李尔育撰,〈王觉斯诗叙〉,第12―13页。

据“觉斯今宰天下矣”,可知王铎诗集的增刻在弘光时期。

除了李尔育的序言,王铎这一阶段也征得同年进士张国维一序:“吾友王觉斯,昭代大儒。……今觉斯曳履约軧以清南国行,诗标文帜,飘飖伊洛间者,权其上旅,今又凌雨花绝顶矣。虽然,四郊多垒,筋骨为野,惟辅万物之元,以修捄三能,将大宗伯是凭,政恐不免耳。”71《拟山园选集》,诗集卷首,叶1a―2b。张国维号玉笥,浙江金华人。仕工部右侍郎,总督河道。据“南国行”“雨花绝顶”“大宗伯”,知序作于1641年冬日左右。不过李、张的序言均未出现在《拟山园初集》之中。

三 第三次刻集

王铎第三次刻集在苏州。1642年九月,河南成为李自成农民军的主战场,孟津、洛阳受到巨大的冲击,王铎不得已携家经新乡避难江南。〈亡妻一品夫人马氏行状〉云:

先是,亡赖结聚,寇临,城门忽开,城破。余邅濡,念墓木未拱,不忍去,欲擐甲率诸士御于砦。夫人促之去,曰:“我妇人也,不腆妆笥,何足恤?君当保身为正,岂与握符玺者埓耶?”遂往游于吴,以刻积草。72《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七十三,〈亡妻一品夫人马氏行状〉,第836―838页。

当年十一月十五日,王铎行至汲县,有书致侯恂,时侯恂以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云:“铎在怀(即怀庆府),入孟县,归才二日而津城破矣,又犁其城,失家业,无枝可栖。今东走吴以刻小集二十余套,余藏书尽失,欲泪欲哭,为之奈何?”73[明]王铎,《书札》,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据“保定地方老亲翁所守”云云,当为致侯恂者。(图7)知王铎本年南下避难苏州,刻集亦是目的之一。冬日,王铎经高邮,知同年进士倪元璐应诏起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此时赴京途中,不过二人在运河上失之交臂,在此际写给倪元璐的信中,王铎称天欲兴治,世道赖之,同时也告知近况,其中就谈到前往南方避难,同时刻稿:

图7 [明]王铎,《致侯恂》,北京故宫博物院

图8 [明]王铎,《拟山园选集》诗集张缙彦序,国家图书馆

仆遘屺岵恸,方襄欙梩,几陷寇城,幸山中翻书,脱身北渡。孟津青毡荡然矣,携家刻稿。荀奉倩之毒,中途罹之,荼苦如是。欲向山阴道上一室读书,湖海当药,山泉当友,人生几何,磨蝎靡已乎?74《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五十二,〈与鸿宝〉,第595页。

次年秋日,王铎自苏州北归,寓居辉县,“携所刻诗已满车矣,又将出文类梓之”。他的文集命名为《遯山文集》,张缙彦为作跋文。张缙彦号坦公,河南新乡人。1641 进士,为兵科都给事中,时丁忧在家,《遯山文集》跋云:“此集出,即先生所推少陵、昌黎恐让席尔。岂非嘉遯之贞吉者乎?海内诸公叙义已备,愚从先生游共山者数四,亦援笔以识其尾。”75《依水园集》,前集卷二,〈王觉斯先生遯山文集跋〉,叶12a―12b。此跋即《拟山园选集》诗集卷首〈初集叙〉,据“大司马”钤印,当作于此际。这篇跋文在收入《拟山园选集》时,题曰〈初集叙〉(图8)。但文集何时所刻,尚不清楚。或许如王鑨所言,他在昆山任上(1645―1647)才完成了本次刻集工作。

顺治二年(1645)五月,豫亲王多铎率清军渡江,王铎与钱谦益在南京献城投降,当年秋日偕多铎前往北京。王无咎称,此行经过天津时,王铎曾有焚稿之举,《拟山园文选集》题记云:

故六十年所著述,已刻稿二百本,未刻稿八百本。乙酉于役燕都,燎于天津之舟次。天道忌盈,与诗文亦或然耶?76《拟山园文选集》卷前,南开大学藏清康熙间王鹤重辑本。

如果王无咎所述不误,王铎在天津焚毁的很可能就是第三次所刻的诗文,这一版本今未见传世,或许正缘于此。

四 第四次刻集

顺治七年(1650)初,王铎计划修订自己的诗文,其时有诗寄绍兴朱俊父子,期其九月来京,董理铨选事。在明亡之前的若干年中,朱俊一直是王铎家中的西席,与王铎为患难交。《寄五溪、敬身,问近年信》云:“所求铨旧草,尤望缮余生。”77《拟山园选集》,诗集五排卷五,叶14b―15a。本年八月,朱俊父子至京,当即为王铎编辑诗文集而来。这项工作完成于次年春日,当年四月王铎奉旨祭告秦蜀,行前有诗送朱氏父子南归。78《拟山园选集》,诗集五律卷二十四,《送五溪往平阳归山阴》,叶9b―10a。1652年二月,王铎在孟津去世,当年夏日,罢官后寓居江南的陈鉴与王鑨在苏州相见,其时王鑨正计划为王铎刻集,亦即第四次刻集,陈鉴受王鑨之委作序,序云:“忽睹遗稿之杀青于五溪、平庵二朱人,吾及门之谊,又安可无言?”79《拟山园选集》,诗集卷首,陈鉴撰,〈先师太傅拟山园集序〉,叶1a―4b。陈鉴字子明,广东化州人,万历戊午举人,崇祯初年官江夏教谕,入清授华亭知县,旋被斥。后久寓江南。五溪即朱俊,平庵很可能是他的兒子朱士曾,他们是王铎诗文集的实际编选者。在序言中,陈鉴也谈及:“吾师年六十,未耄也,而集至百万言,假及耄,何难数百万?”所述全书体量也与《拟山园选集》相埒。

《拟山园选集》的刊刻完成于1653年九月,在序言中,王鑨声称王铎的地位可与前后七子中的李梦阳、何景明、王世贞、李攀龙等颉颃,“前有李、何,后有王、李。……(余长兄)即与李、何、王、李诸公共执牛耳,当不在巨鹿下也。同时有石斋、鸿宝、太青、明卿、牧斋诸巨公偕声唱和,共救四体八病之失,大振噍杀纤琐之弊”。80《拟山园选集》,诗集卷首,王鑨撰,〈序〉,叶1a―3b。他认为,王铎与同时的黄道周、倪元璐、文翔凤、陈仁锡、钱谦益等人一道,对于丕振文坛都有重要的贡献。

翻阅王铎的诗文,王鑨曾有一诗:

语峻多奇奥,幽玄孰可谋。补天惊彩石,飞海掣长鳅。人被诗书溺,笔擎日月流。公侯应不少,未必勒千秋。81[明]王鑨撰,《大愚集》,五律卷十六,《读觉斯长兄诗文》,载《四库未收书辑刊》,第7辑,第24册,第192页。

大意是说王铎一生耽于诗文,其传世价值远在现世的功名之上。在去世之前的家书中,王铎曾写道:“忆吾家乌衣青毡,或以政事传,或以书法传。倘吾兄弟他日得以诗文书法传,是亦不愧前人。”王鑨此诗的立意与王铎的自我期待如出一辙。在入清之后,王铎深知后世将不齿于他的政治人格,因而对于以诗文、书画扬名于史册,有着更为强烈的寄望。文化权威——而不是名臣——成为王铎对个人历史形象的重新规划。

五 第五次刻集

在上述四次刻集活动之后,王铎次子王无咎也积极从事,并向彭而述索序。据彭的描述,大约在1652年底,王无咎曾有书致:

先大人存日,与君善且二十年,漂泊东南,流离江左,死生患难,唯禹峰与俱。先大人知交遍天下,乃其意常在沛公,每向人言,独断断道禹峰不置,以为空同、信阳之流。今先大人集俱在,幸禹峰一言弁之。

可见王无咎计划刻集,与他两位叔父几乎同时。

王无咎的选定工作可能花费了数年时间,直到顺治十五年(1658)他在江南右布政使任上,才将这部书付梓,并于一年后告成:

岁在戊戌,予之金陵,督理三吴财赋,卢牟职职,曷敢有越厥志,斋虔缵承,鸠工取材,校梓于梁园,就选定者梓之,而燎于舟次者不能问诸水滨矣。逾年集成,敢以质之海内。

在题识中,王无咎还特别提到王铎年轻时的抱负:“须读尽古人书,争千秋大权,为千秋不朽之人,无负帝天祖宗生人之意。”82《拟山园文选集》卷首,王无咎识语。《续孟津诗》收入王无咎《重镌先文安公〈拟山园集〉告成》一诗:“千秋大业事何如,拭泪闲窗把父书。吐纳元音天地外,推敲只字梦魂余。五车不尽登梨枣,三箧还从辨鲁鱼。昨梦趋庭频莞尔,须眉犹似在阶除。”83收入[清]周亮工、赵宾选定,《续孟津诗》,清康熙五年王允明刻本,无页码。王无咎两次提到“千秋大权”“千秋大事”,可见对王铎文学史形象的刻意塑造,已经成为其家族的共识。

书成之后,王无咎曾赠熊文举,熊文举号雪堂,江西新建人。崇祯四年进士,官吏部郎中,入清投诚,仕至吏部左侍郎。他与王铎有旧,1660年跋其集云:“近来诗文宏富浩博,未有如王觉斯先生者。……公子藉茅太史顷贶予《拟山园诗集》,篇什茫如烟海。”84[清]熊文举撰,《侣鸥阁近集》卷二,〈书王文安公拟山园诗〉,载《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0册,第98页。这部诗集,王无咎也送给了同年进士法若真。法若真号黄山,任秘书院侍读。他与王铎交情甚笃,对其五、七言有极高的评价:“沉苦萦六十,五言更苍苍。……济南李生没,七言足锋芒。”85[清]法若真撰,《黄山诗留》卷一,《望太室赋得〈文安集〉即柬王藉茅年兄》,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12册,第237页。此书在康熙间由王无咎之子王鹤重辑刊印,在识语中,王鹤提到:

庚子后家门零落,杞宋无征,缅维梨枣金陵散败,呜呼,文不传则学不行,学不行则天地不寤,日月为聩矣。郁陶予心,厚颜忸怩,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罗博旁求于海南、会稽诸选本,愧鹤望道未见,鱼鲁亥豕,茫茫莫辨,蚤夜与太仓张子熏沐披读,先校若干卷,征良工梓之成书。86《拟山园文选集》,王鹤识语。

可知王无咎所刻书版在南京很快散败,故王鹤重新辑录,并旁求于各种选本,与太仓张子(待考)共同披读校雠。

在王铎身后的各种刊刻活动中,王鑨、王无咎叔侄之间隐约有所竞争。1651年春,王铎前往秦蜀,王无咎已在京筹划刊刻《拟山园帖》,此帖历时八年而成,该帖最后部分有“传之子孙”一印,但跋文中丝毫没有提到王镛与王鑨。而顺治十年刊《拟山园选集》,诗集赋卷一署“弟镛仲和甫、鑨子陶甫、镆匡峦甫、镡钝庵甫订,男无党、无咎、无回、无颇重订”,五言古卷一署“弟镛仲和、鑨子陶、镆匡峦、镡钝庵阅,男无党、无咎、无回、无颇,侄无逸、无忝、无荒同订”。将王铎兄弟、子侄的名字皆列入参订的名单。但此后王无咎重刻王铎诗文集,则署“次男无咎校刻,孙鹤重辑,曾孙眉榖、眉年同刊”,其余支脉的姓名已悉为删除。

六 第六次刻集

事实上,在与王镛同刻《拟山园选集》之后,王鑨又在南京刻王铎诗文全集。宋起凤曾说:

公弟大愚公曾于白门镂公平生诗文全集,未行而大愚亦殁。其梨枣今藏泰州宫宗衮家,宗衮郎君为大愚婿,故授之。余向请集于宗衮,诺而未见及,寻当索之也。87[明]宋起凤撰,《稗说》卷一,〈王文安书画〉,载《明史资料丛刊》,第二辑,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6页。

王鑨卒于康熙十一年(1672),此书约完成于此际。宫梦仁字宗衮,泰州人。康熙九年会试第一人,选庶吉士,改授御史,累迁右副都御史,巡抚福建。其子寿平,娶王鑨女。因为姻娅关系,王铎诗文全集的书版藏于宫家。宋起凤的说法,并非孤证,清初选家泰州邓汉仪对王铎诗作深所钦服,其《诗观》卷一收王铎诗作若干,取材很可能就是王鑨所刻的这部全集:“宫子宗衮从覃怀归,以大愚所刻孟津诗见示,因为选较[校]付梓,皆为奇创而又轨于法者,请为世之学孟津者取则焉。”88[清]邓汉仪辑,《诗观》卷一,〈王铎〉,载《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册,第202页。因为提到宫宗衮,所以邓汉仪所见到的“孟津诗”很可能就是王铎诗文全集。惜此书未见传世。

七 其他选本刊刻活动

有趣的是,当王铎的子弟在不断刊行他的诗文全集时,一些欣赏王铎的友人却在编辑各种选本。如傅维鳞认为王无咎所刊全集收诗过多,“诗近万首,分数百卷,几盈三尺许。”担心后世或因多致湮,且王铎之诗雄富诘曲,好用龙、鬼、蛇、虎及鸟兽草木之名,未免读者不赏其博,反议其芜。因而于公事之暇,删存百中之二三,梓之以广其传。根据傅维鳞的序言,法若真也参与了这一选集的编选。89[清]傅维鳞,《四思堂文集》卷二,〈王觉斯拟山园诗序〉,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13册,第759页。傅、王二家两世交谊,90傅维鳞与王无咎为同年进士,其父傅永淳(1586―1667)与王铎也同是天启二年进士。王铎在清初与傅维鳞交往甚多,1647年尝赠以《西山卧游图》91首都博物馆藏。。

而早在1650年,王铎的河南同乡贾开宗已有类似的选刻活动,作为明末清初商邱“雪苑社”的重要成员,贾开宗“少时与雪园吴伯裔、徐作霖及后进诸友,每得先生一吟,辄奉为拱璧”,不过王铎作诗太多,根据他的统计,五言律六千首,七言律千首,其他歌行、绝句万首,后进诸友每苦简编浩汗,莫能津涯。在金陵旧肆得到王铎诗集之后,贾开宗即着手削其浩汗,得二百九十首,附于三百篇之后。在他所建立的《诗经》以来的统绪中,“杜甫纯乎三百者也,(李)梦阳三千首,与杜甫等也,先生万数千首,今遴三百,与梦阳等也”。92[清]贾开宗撰,《遡园文集》卷一,〈王觉斯先生诗选序〉,载《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册,第342页。

王铎去世之后,吴江徐增也曾选刻其诗。1643年春,王铎流寓苏州白莲里,徐增与杨维斗等人曾前往晋谒并出诗就正,王铎序其诗集。93[清]徐增撰,《九诰堂集》卷首,王铎撰,〈徐子能集序〉,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1册,第8页。次年陈鉴在苏州刻杜甫、李梦阳、王铎及王鑨《四家秋兴》,即由徐增作序。94《九诰堂集》,古文,〈四家秋兴序〉,第358―359页。在王铎逝后不久写给王鑨的信中,徐增回忆了与王铎在鼎革之际的交往,并称:“二三十年间,海内所称有文章道德之望者,无不首推孟津。”他谈到自己有近代诗选之役,名为《晋柳堂诗选》,打算从王铎、文翔凤、倪元璐、黄道周、王思任等人刻起,共一百余家。95《大愚集》,附诸同人尺牍〈徐子能增〉,第337―338页。钱塘孙治曾序王铎之诗,〈王觉斯先生诗序〉云:

夫北地、关中、历下、琅琊六七公者,可谓盛矣,然其为诗也,尤有句栉字比,存乎诗之见也。至先生则或合或离,虽不及琅琊、历下诸公,然不可谓不得诗家之心者也。……至于所著诗章,不为之编次以致必传于后,后之人亦乌从读先生之诗而得先生之心哉?96[清]孙治撰,《孙宇台集》卷六,载《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8册,第713―714页。

孙治乃浙江钱塘人,入清以后弃去诸生,与王铎并无交集。笔者推测此序或为徐增所刻选诗所作,康熙间孙、徐二人曾合作辑修《灵隐寺志》。

魏裔介也曾合刻宋权与王铎诗集。魏在翰林院读书时,受知于宋权,又与王无咎同年,故亦随侍王铎清燕,聆其言论。在他看来,宋权之诗秀色可餐,王铎之诗则磊落英多,二人可以并驾齐驱,奉为双璧。他还特别提到王铎入清之后诙谐玩世,古狂故态一寓之于书,并发之于诗。虽然入清以后王铎不像宋权那样位高权重,但韩愈“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正可比况。97[清]魏裔介撰,《兼济堂文集》卷三,〈宋文康公、王文安公选诗合刻序〉,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6册,第273―274页。对于王铎振起艺苑之功,魏裔介曾向外界屡屡提起,如〈张越青留别诗序〉云:“中州苞灵孕秀,固多诗人,近如大宗伯王觉斯先生,其磅礴颕灏之气,能令操觚之士变色避席。”〈许傅岩诗序〉云:“(中州)明之何大复、李空同为一代领袖,而近日如觉斯、行屋诸先生,岂非诗伯文宗,振起艺苑,楷模后进者哉?”98《兼济堂文集》卷五,第288、284页。他由衷地认为,王铎乃清初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以王铎为核心的“孟津诗”的选刊活动也在推进。康熙五年(1666),中州诗坛后劲周亮工、赵宾选王铎及王鑨诗成《孟津诗》十九卷,周亮工于诗文、书法皆追随王铎,王铎不仅屡赠书作,99王铎赠周亮工诗轴,今分藏天津文物公司、沈阳故宫博物院。还曾序其诗集。100[清]周亮工,《赖古堂集》卷首,王铎撰,〈序言〉(作于1650 春日),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在王铎去世以后,周亮工又从游王鑨有年。赵宾与王铎在清初也有厚交。1011651年秋,王铎在陕西遇到赵宾,赠以自作诗轴,北京匡时2010年春拍拍品。王铎去世后,赵宾有哭诗。[清]赵宾撰,《学易庵诗集》卷六,《京邸同张谯明、许菊溪、彭禹峰哭大宗伯觉斯先生廿四韵》,载《四库未收书辑刊》,第7辑,第21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96―597页。在序言中,周亮工将王铎视为与中州李梦阳、何景明同一流的诗文大家:

文安以海涵地负之才,骀荡纵横,启蛰振槁。其所著《拟山园集》传播海内,海内之士闻风而兴起者,亦既如岳之尚嵩、河之崇海矣。凡欲追溯风雅,自信阳、北地后,必推孟津。102《孟津诗》卷首,周亮工撰,〈孟津诗序〉。

嗣后周、赵再刻《续孟津诗》一卷,收王铎子侄王无咎、王无颇、王无忝等人诗作,后世因有“孟津诗派”之目。

以上的选刻活动多由王铎的故旧从事,其主持者有不少是王铎的同乡,或是王无咎的同年进士,他们的出发点或为提振诗坛,俾后学有所效则,或为彰显中州诗学自李梦阳、何景明以来强大的统治力。虽说这些选本除了《孟津诗》以外大多未见传世,但也说明了在王铎清初文学圈的实际影响力。

八 结语

本文通过排比、分析各种文献,并对比传世的多种版本,对王铎诗文集的刊刻活动进行了详细的考证。指出这项活动自天启七年即已开端,第一次刊刻持续到崇祯五年,得200本,今见残编12卷。此集是否在苏州刊印,今已难知;第二次刊刻在崇祯九年(1636)曾经续刻,共得70卷;第三次刊刻在崇祯十六年(1643),时王铎流寓苏州,诗集于秋日刻成,文集的刊刻可能延续到顺治二年至四年(1645―1647)王鑨任昆山县令期间,惟今日未见刻本传世;第四次刊刻成于顺治九年(1652),由王镛、王鑨主持,次年完成,诗集75卷,文集则有81卷、82卷两种;第五次刊刻完成于顺治十六年(1659),由时任江南右布政使的王无咎主持。因书版很快散败于南京,康熙间王无咎之子王鹤重辑刊印,今见文集32卷;第六次刊刻约完成于康熙十一年,由王鑨在南京主持,未见刻本。

除了王铎及其家族六次大规模的编选、刊印活动之外,贾开宗、傅维鳞、徐增、魏裔介、周亮工、赵宾等人也曾编选、刊印各种王铎诗集的选本、与他人的合刻本、家族合刻本等。可见,刻集不仅是王铎及其家族彰显文化身份的行动,也说明了清初作者对王铎文学地位的充分肯定。尽管在今天王铎更多的是以书家形象为我们所认知,但就他本人而言,文学之名才是最为强烈的向往。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