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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交聘制度下音乐文化交流管窥

时间:2024-05-20

○薛培

北宋时期,宋金在“联合抗辽”的目的上达成一致,双方聘使在“海上之盟”后往来频繁,直至“靖康之难”北宋覆亡。南宋时期,双方恢复邦交,“绍兴和议”后,“依契丹例,以讲和好。每岁遣使,除正旦、生辰两番永为常例外,非常庆吊别论也”①〔宋〕许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载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09页。。宋金交聘制度的确立,是双方外交礼仪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两国经济、文化的发展颇有裨益。《说文解字》对“交聘”二字释义为:“交胫也。从大,象交形”,“聘,访也。从耳,甹声。”②〔汉〕许慎撰,徐铉校定:《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13、250页。原意为相互访问,即“天子之与诸侯,诸侯之与邻国,皆有朝礼,有聘礼。朝则相见,聘则相问也”③〔元〕陈澔注:《礼记集说》卷10《聘义第四十八》,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486页。。宋金取古代诸侯间的交聘之礼进行交往,意味着两国将关系定位在平等往来的基础上,于交聘中友好相处。学界目前集中于双方交聘制度④赵永春:《宋金交聘制度述论》,(陈述编《辽金史论集》,第4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年;李辉:《宋金交聘制度研究(1127—123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曹显征:《宋辽交聘制度研究》,中央民族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辽金交聘制度的初步确立》,《辽宁工程技术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礼仪⑤赵永春:《宋金关于交聘礼仪的斗争》,《昭乌达蒙族师专学报》,1996年,第3期;王大鹏:《宋金交聘礼仪研究》,辽宁大学2013年硕士学位论文;王大鹏:《略谈宋金交聘礼仪中的礼物问题》,《黑龙江史志》,2018年,第12期。、使节⑥赵永春:《宋金聘使对文化交流的贡献》,《北方文物》,1995年,第3期;吴晓萍:《宋金外交使节的选派》,《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周立志《宋朝对辽金交聘使节的入境运作》,《宋史研究论丛》,2016年,第19辑;刘春霞、戴伟华:《宋金交聘中的南宋泛使考略》,《求索》,2009年,第7期;孙久龙:《金朝接待宋使两考》,《史学集刊》,2022年,第3期。以及二者整体关系⑦赵永春:《关于宋金关系的几个问题》,《黑龙江民族丛刊》,2001年,第1期;赵永春:《金宋关系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刘琪:《宋孝宗朝宋金关系研究》,河北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的研究,军事外交、移民迁徙等作为宋、金文化往来的助力因素也获得较多关注⑧董希平、刘隽一:《宋、金教坊之盛衰与靖康之变》,《文艺研究》,2012年,第7期;王菲菲:《两宋时期辽、金、西夏的歌舞及其与汉族的交流》,《艺术百家》,2009年,第3期;李锡厚:《宋辽金时期中原地区的民族融合》,《中州学刊》,2005年,第5期;董丽晖:《宋金时期汉族与女真族的文化互动研究》,辽宁大学2020年硕士学位论文。。然就交聘背景下,二者音乐的交往、交流等问题,部分文论虽有涉及,但却语焉不详。两宋时期,双方虽然存在着矛盾和斗争,但彼此音乐文化的交流、往来从未中断。交聘制度下宋金音乐文化的交流,是二者政治制度相互博弈在艺术层面的具体表现,厘清其面貌特征,于当今弘扬传统文化中的人文精神、加强民族团结、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一、乐曲的传唱与乐人的往来

相对承平的社会环境为汉族与女真族之间的民族交往、文化交流提供了良好的平台。金朝统治下的文教环境、两国贸易的往来、民族间杂居通婚等,皆为二者音乐文化之互动打下坚实的基础。其中,以乐人、乐曲为载体的传播,构成了两国音乐文化交流的基础史实。

宣和年间,女真族传统乐曲已传至汴梁,曾敏行《独醒杂志》云:“先君尝言:宣和间客京师,时街巷鄙人多歌蕃曲,名曰《异国朝》《四国朝》《六国朝》《蛮牌序》《蓬蓬花》等,其言至俚,一时士大夫皆歌之。”⑨〔宋〕曾敏行撰,朱杰人标校:《独醒杂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5页。百姓所唱“蕃曲”⑩宋人曾敏行曾言:“相国寺货杂物处,凡物稍异者皆以‘蕃’名之……先君以为不至京师才三四年,而气习一旦顿觉改变。当时招致降人杂处都城,初与女真使命往来所致耳。”(注⑨,第256页)女真族民俗文化与汉族各不相同,宋金时期以女真族为主的北方民族音乐,被统称为“蕃曲”。,多由内迁的女真人传入,“士大夫亦皆能歌之”。其中,由《蓬蓬乐》改编的歌曲“臻蓬蓬歌”颇受欢迎,《宣政杂录》有载:“宣和初,收复燕山以归朝,金民来居京师,其俗有‘臻蓬蓬歌’,每扣鼓和臻蓬蓬之音为节而舞,人无不喜闻其声而效之者,其歌曰:《臻蓬蓬》。”⑪〔宋〕江万里:《宣政杂录》,载〔元〕陶宗仪:《说郛三种》卷2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55页。以鼓伴奏,歌者演唱时随着拍打的鼓声边唱边舞,“人无不喜闻其声而效之”。吴曾《能改斋漫录》亦载:“崇宁、大观以来,内外街市鼓笛拍板,名曰‘打断’。”⑫〔宋〕吴曾撰:《能改斋漫录》卷1《事始》,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页。“打断”原名“太平鼓”,中原之地曾因奏演女真“北曲”而被禁之。

文化的交流发展总是双向而行,乾道六年(1170年),“资政殿大学士”范成大奉命使金,行至真定(今河北正定)概言:“虏乐悉变中华,唯真定有京师旧乐工,尚舞高平曲破”⑬〔宋〕范成大撰,富寿荪标校:《范石湖集》卷12《真定舞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54页。,并作《真定舞》一诗:“紫袖当棚雪鬓凋,曾随广乐奏云韶。老来未忍耆婆舞,犹倚黄钟衮六么。”⑭〔宋〕范成大:《使金绝句七十二首》,载赵永春辑:《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19页。“靖康之难”后,随金兵北上的诸色伶人,既有市井街头艺人,亦有宫廷皇家乐工。“雪鬓凋”之述说明当时的伶人乐工已暮去。作为宫廷御用乐工,舞者“曾随广乐奏云韶”,今昔却在金朝境内(真定)的瓦舍中卖艺,范成大遂有昔盛今衰的感慨。高平调为汉族传统燕乐羽声调式,曲破即指北宋时期盛行的歌舞大曲,范成大使金至真定,民间尚存北宋大曲乐舞。北宋时期真定歌舞大曲盛极一时,及至金代,“虏乐悉变中华”,中原乐人年事已高,依旧坚持表演《高平曲破》,亦可知金朝境内音乐多样化发展之态势。程卓《使金录》曾载:“卓等赴宴,见舞高平曲,他处尽变虏乐,惟真定有京师旧乐工故也。”⑮〔宋〕程卓:《使金录》,载赵永春辑:《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50;454页。遗留或后期迁入真定的移民中有大量中原地区的歌舞、杂剧艺人,对真定地区音乐的兴盛起到进一步的催化作用,当程卓行至卫州时“夜渡黄河,闻埽兵提铃唱声,督守浮桥人戽水甚遽”⑯〔宋〕程卓:《使金录》,载赵永春辑:《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50;454页。。程卓夜渡黄河,守卫黄河浮桥的埽兵,提铃巡夜,可听闻悠长的中原唱腔,亦是程卓使金途中所见黄河沿岸独特的风景。

事实上,“靖康之难”后,金兵曾将宋廷礼乐钟磬、图书典籍等一并带回上京会宁(今黑龙江哈尔滨),大量乐器、乐谱和乐人随金兵北上⑰〔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78,载《靖康中帙》卷5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86-587页;〔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卷4《太宗文烈皇帝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65页;〔宋〕韦承:《翁中人语》,载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78-80页;〔宋〕佚名:《呻吟语》,载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99页;〔金〕可恭:《宋俘记》,载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43-244页。,为其礼乐文化的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金朝初期,典礼仪式场合所用礼乐重器及乐工便源于北宋,《金史》载“皇统元年,熙宗加尊号,始就用宋乐”⑱〔元〕脱脱等:《金史》卷39《乐志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882;883页。。章宗明昌五年(1194年),“下南京取宋旧工,更铸辰钟十有二。又以旧钟姑洗、夷则皆高五律,无射高二律,别铸以补之,乃协”⑲〔元〕脱脱等:《金史》卷39《乐志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882;883页。。后因钟磬阙如,命礼部至南京,搜取宋旧乐工以补铸钟磬,调制音律,宋使入金朝贺,雅乐场合所见部分乐人便源于中原地区。但金教坊乐人也有流入中原的现象,宋金讲和时张邦昌曾言:“大金叛亡诸职官、工匠、教坊、百姓,除元不曾到并已死外,应见在并尽数遣还。”⑳〔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卷37《大宋誓书及差康王出质》,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529页。教坊乐人因战乱迁徙、流走,对宋金双方的音乐交流亦有一定的影响。

二、乐书与乐器的传带

书籍是宋金音乐交流必不可少的载体,亦是金朝学习中国音乐文化的重要媒介。宋朝使臣在交聘活动中,多次以“私觌”㉑〔宋〕周密《武林旧事》有云,朝廷“复遣执政就驿赐燕,晚赴解换夜筵,伴使始与亲劝酬,且以衣物为侑,谓之私觌”。载《武林旧事》卷8《被使到阙》,《都城纪胜》(外八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64-265页。宴会上互送“私觌”是外交礼仪的一部分,亦是迎送使节时互赠礼物的一种形式,私觌的主要对象是外交使节和东道国的中央与地方接待官员,私觌之物包括书籍、衣服、香茶、币帛、杂物等。之名将本国重要典籍赠予金国,书籍中的礼乐内容被收录在官修史书及经书中。此外,宋代君王在特定的日子派遣使者出使金国时,均带有“国信礼物”,宋人使金致“遗留物”,乐器的赏赐成为常态。

(一)乐书的传入

“绍兴和议”后,宋金以淮河为界,设置了榷场,彼此往来也更为频繁,两国使臣在交聘过程中互相馈赠礼物,联络感情,以示情谊坚笃。两宋崇文之风盛行,金朝统治者“素慕华风”,服膺儒学,书籍便成为紧俏之物,类书、史书等文献中含有诸多论及音乐的著述,对金朝音乐、尤其是礼乐文化的发展有很好的参考价值。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云:“左副元帅宗维所亲耶律绍文、高庆裔、且以《资治通鉴》、木棉、虔布、龙凤茶遗之。”㉒〔宋〕李心传撰,胡坤点校:《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72,绍兴四年正月,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83页。许有壬《性理一贯集序》亦载:“前辈言,天限南北时,宋行人《四书》至金,一朝士得之,时出论说,闻者歉竦,谓其学问超诣,而是书实未睹也。文轨混一,始家有而人读之。”㉓〔元〕许有壬:《至正集》卷33《性理一贯集序》,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11册,第234页。许氏更言,“宇宙破裂,南北不同,中原学者不知有所谓《四书》也。宋行人有至燕者,时有馆伴使得之”㉔〔元〕许有壬:《圭塘小稿》卷6《雪斋书院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11册,第620页。。司马光《资治通鉴》载战国至五代朝代之更迭,“左右采获,错综铨次”,内容涵盖天文历法、制度典章、礼乐思想等无不详备;理学集大成者朱熹撰《四书集注》(简称《四书》)金人本不知晓,赖以宋使方可得。朱熹《四书》对儒家四部经典文献加以注释,涉及天理人性、道统教法、礼乐经义等,作为官方教材通行于各地书院,就礼乐提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㉕〔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卷2《论语集注·八佾第三》,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66页。的中庸思想,并以“材全德备”“中正和乐”的教育观、音乐观教化众人,“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㉖〔汉〕郑玄注,孔颖达等正义:《礼记正义》卷38《乐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75页。,礼乐的教化功能是儒家文化的重要思想,礼、乐、刑、政相辅相成,达到治世界之效。宋使将《资治通鉴》《四书》等典籍文献作为礼物赠予金国,相关著述对其宫廷礼乐文化的建设不可忽视。

(二)乐器的回赐

宋朝皇帝或太后崩逝,须将生前所用物品赠予邻邦,是为“遗留物”㉗“遗留物,即继位之君以大行帝后所用衣饰什物,馈赠邻邦帝后,是为遗留物。”载李辉:《宋金交聘制度研究(1127-123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1-52页。。淳熙十四年(1187年),宋高宗去世,南宋遣使告哀所赀遗留物,取案牍旧本参考:“乃是金器两千七百两,银器二万两,又有银丝合二十四面,贮宝玉乐器玻璃等物。”㉘〔宋〕周必大:《文忠集》卷172《思陵录上》,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48册,第890;891页。依惯例,“遗留物”除金银器具外,宝玉乐器等也分列其中。重臣商议高宗告哀与正旦礼物同,但高宗皇后却大为不满,将标准定为:“告哀使既增物如使所有,遗留物亦如旧数,更与金二千两,银二万两……但以螺细代银丝,无乐器,以玉器、玻璃代,仍不用锦、绫,无素馨沉速,易以他可也。”㉙〔宋〕周必大:《文忠集》卷172《思陵录上》,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48册,第890;891页。

此次遗留物要高于贺金“正旦”及“生辰”礼物,“无乐器”可知原本的遗留物,乐器应是重要的回赐礼物,这一点周煇《清波杂志》有明确的记载:

显仁上仙,遣使告哀北虏,并致遗留礼物:金器二千两,银器二万两,银丝合十面,各实以玻璃、玉器、香药,青红拈金锦二百匹,玉笛二管,玉筚篥二管,玉箫一攒,象牙拍板一串,象牙笙一攒,缕金琵琶一副,缕金龟筒嵇琴一副,象牙二十株。㉚〔宋〕周煇撰,刘永翔校注:《清波杂志》卷6《遗留物》,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279页。

高宗之母韦氏“上仙”,宋遣使入金,时值南宋向金称臣,韦后归宋作为“绍兴和议”的重要条件之一㉛〔宋〕周必大《文忠集》载:“或恐彼界引绍兴二十九年例,即须再三说谕,以向来显仁皇后元自上国还本朝,兼当时国书等礼数并各不同,所以称哀谢使,盖不止告哀,兼是致谢。”(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5,093《周必大·分付告哀使事目》,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64页),遣使之名与旧例不同,为“哀谢使”,告哀并致谢。所带遗留物有玉笛、玉筚篥、玉箫、象牙拍板、象牙笙、缕金琵琶、缕金龟筒嵇琴,宋廷为示诚意不惜金帛,乐器材质或金、或银、或象牙,极尽奢华。据此,乐器作为宋人使金告哀的礼物,在南宋时期已成定制且价值不菲。

三、两国使者的观乐与体验

两国使者入境,需遵照“交聘”仪礼完成“纳贡”或“慰问”等任务,在朝见、朝辞、宴享等不同场合,便有“乐”与之相须,主要包括典礼仪式用乐和筵宴食序用乐。使者经常观看彼国礼乐活动及宴乐表演。典礼仪式用乐,用来彰显程序的开始与结束,提示礼仪动作的完成,不具娱乐性和观赏性。宴飨食序用乐主要为进酒与侑食所奏,更注重“乐”的表现,助“礼”之时,更助“兴”。“乐”的使用和参与,既宣誓一朝皇权的威仪,又联络了感情,打动彼国使者的情感,使盟约下的和平关系得以维系。两国使者观乐,成为出使国音乐文化信息的传播者和记录者,为二者音乐文化的交流、建设和发展提供了契机。

(一)入金的宋朝使臣

宋使入境,“金国每赐宴,必贵臣押宴”㉜〔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卷40《许奉使行程录》,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566页。。金朝对宋使的接待制定了详细的礼仪程序,包括接送仪、馆待仪、见辞仪、曲宴仪等,不同场合礼仪规格不一,用乐形式各有差别。金国典礼仪式用乐按照仪式程序进行,形式为奏乐、舞蹈、五拜;在宴乐一体的酒礼文化中,金不仅沿袭北宋宴礼用乐程式,营造彼此和睦的氛围,而且在以酒礼、宴飨、歌舞为中心的场合中存续着本民族的礼乐习俗。

1.典礼仪式用乐

典礼仪式之乐,“乐”助“礼”而行,在仪式中起“引礼”作用,具有口令的功效,彰显制度性、等级性,其功能并不在“乐”本身。金朝每年正旦、皇帝寿辰、帝后崩逝等重要节日,宋朝需派使者慰问,在“外国使入见仪”中云:

皇帝即御座,鸣鞭、报时毕……先引宋使、副,出笏,捧书左入,至丹墀北向立。再引至丹墀,舞蹈,五拜,不出班奏:“圣躬万福”,再拜。揖使副鞠躬,使出班谢面天颜,复位,舞蹈,五拜。再揖副使鞠躬,使出班谢远差接伴、兼赐汤药诸物等,复位,舞蹈,五拜……次再引宋使副左入,至丹墀,谢恩,舞蹈,五拜,各祗候,平立。㉝〔元〕脱脱:《金史》卷38《外国使入见仪》,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865-866。

金朝外国使节觐见礼仪程序较为严格,不同使节觐见需按照一定的礼仪进行,就宋使而言,如次为:皇帝升御座,鸣鞭,报时,阁门使奏使入见牍子,宋使、副随阁门使入……献礼毕,使、副“舞蹈,五拜”,不出班奏“圣躬万福”,宋使出班谢恩,“舞蹈,再五拜”。宋使第一个觐见,其次为高丽、西夏使节。整个过程宋朝使节程序最为复杂,规格也相对较高。“舞蹈、五拜”即宫廷雅乐乐曲和乐舞。上文已揭,金雅乐“受外国使贺则用之”㉞〔元〕脱脱等:《金史》卷39《乐志》,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882页。。雅乐参与宫廷重要仪式,其政治和社会功能尤为强烈。

金承宋乐后,改雅乐乐曲之名为“宁”㉟《金史》载:“唐以‘和’,宋以‘安’,本朝定乐曲以‘宁’为名”。(〔元〕脱脱等:《金史》卷39《乐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884页),依宋制,分文舞与武舞,文舞为《保大定功之舞》,舞武为《万国来同之舞》,应用于外国使者朝贺、见辞等重要外交场合,昭示金国“正统”的身份与地位。宋使先后两次觐见,行“舞蹈、五拜”之礼,足见对其重视。此时的“乐”在典礼中被赋予特定的政治内涵,“钟鸣鼓吹、进退揖让”,以示金朝宗主国之身份;“朝辞仪”㊱〔元〕脱脱等:《金史》卷38《朝辞仪》,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867-868页。也有“舞蹈,五拜”的形式,吟唱“各好去”,宰执下殿,礼毕。

2.宴飨食序用乐

宋金双方为接待使者,均有“曲宴仪”及“曲宴乐次”。宴飨食序之乐更注重“乐”本体,娱乐性更强,表演形式有器乐演奏、杂剧、教坊乐、舞蹈等,“乐”的使用起到联络两国感情、增进友好的作用。《金史》载:

皇帝举酒时,上下侍立官并再拜,接盏……至四盏,饼茶入,致语。闻鼓笛时,揖臣使并人从立,口号绝……教坊谢恩毕,揖臣使起,果床出。皇帝起入阁,臣使下殿归幕次……九盏,将曲终,揖从人至位再拜,引出。闻曲时,揖臣使起,再拜,下殿。果床出。至丹墀谢宴,舞蹈,五拜。分引出。㊲〔元〕脱脱等:《金史》卷38《礼志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866-867页。

金取北宋后,亦继承其“分盏奉乐”的用乐形式,材料所载即为金曲宴九盏制程式,分初座与再座,皇帝、百官、使者按等级排定座次。“盏制”的增加意味着礼仪程序的繁琐,“乐”的参与和表演时间也较长,内容有舞蹈、器乐演奏、歌唱,亦有“致语”的穿插。上文所载,四盏过后为“致语”,闻鼓笛声,参拜;五盏时“歇宴”,依宋制赐花仪式㊳“簪花”又称“簪戴”,官方宴饮簪花之仪。首见于唐懿宗时期,宋代逐步发展,并成为官方宴饮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宋史》载:“头簪花,谓之簪戴。中兴,郊祀、明堂礼毕回銮,臣僚及扈从并簪花,恭谢日亦如之。大罗花以红黄、银红三色,栾枝以杂色罗,大绢花以红、银红二色。罗花以赐百官,栾枝,卿监以上有之;绢花以赐将校以下。太上两宫上寿毕,及圣节、及锡宴、及赐新进士闻喜宴,并如之。”(〔元〕脱脱等:《宋史》卷153《舆服》,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3,569-3,570页)宋代社会崇尚“花”文化,簪花习俗盛行,官方亦将此习俗升为国家礼乐制度,成为国家庆典不可缺少的程序。,九盏时“曲将终”,使臣“谢宴,舞蹈,再拜”。

天会二年(1124年)五月,奉议郎、尚书司封员外郎许亢宗使金,驿馆设宴款待,“悉用契丹旧礼,如结彩山、作倡乐、寻幢角觝之伎、斗鸡击鞠之戏,与中国同”㊴〔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卷三《太宗文烈皇帝一》,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40页。。许氏行至咸州时(今辽宁开原),“酒三行则乐作,鸣钲击鼓,百戏出场,有大旗、狮豹、刀牌、砑鼓、踏索、上竿、斗跳、弄丸、挝簸旗、筑毬、角觝、斗鸡、杂剧,服色鲜明,颇类中朝”㊵同注①,第222;217;222;217;217页。,乐器演奏“有腰鼓、芦管、笛、琵琶、方响、筝、笙、笙模、大鼓、拍板,曲调与中朝一同”㊶同注①,第222;217;222;217;217页。。鸣钲击鼓,歌舞、百戏齐举,曲调与中原之地相同,杂剧更是金朝接待宋使节必不可少的节目。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年),宋之才使金,杂剧表演依然在列,并设杂剧口号“两国通和不用兵”㊷〔宋〕宋之才:《使金贺生辰还复命表》,载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53页。,借艺术形式,以笃两国之情意。乾道五年(1169年),楼玥以书状官身份使金贺正旦,“凡十三行乐,次筝笙方响,三次升厅,余皆作乐以送,亦有杂剧”㊸〔宋〕楼钥:《北行日录》,载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70页。。《金史》亦载:“先请使副就褥位,望阙立……至五盏后食,六盏、七盏杂剧……至九盏下,酒毕,教坊退。”㊹同注㊲,第875页。“分盏奉乐”在金朝接待外使中频繁使用,杂剧表演有时须占据两盏酒的时间,可知教坊杂剧在金宫廷宴乐演出时的重要地位。

金朝宴飨通过盛大的歌舞表演,力图营造宋金两国和谐、友好的关系。另,金朝歌舞百戏虽“颇类中朝”,曲调也与“中朝一同”,但并非完全照搬:“又有五六妇人涂丹粉,艳衣,立于百戏后,各持两镜,高下其手,镜光闪烁,如祠庙所画电母,此为异尔。”㊺同注①,第222;217;222;217;217页。此类表演为女真族萨满乐舞,作为女真族传统宗教,萨满跳神有消灾降福、招魂驱病、传宗授法等功能,所用器物包括铜镜、手鼓、腰铃等具有萨满文化意蕴和符号特征的“非乐声”音响,也是祭祀必不可少的法器。“女真人中,不仅把铜镜用舞蹈化装,或为日常照面化装用具,甚至迷信其具有一种神秘深奥的神灵。”㊻吕萍:《中国满学》,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17页。铜镜的使用,萨满乐舞夸张的程式动作与妆容,成为金国乐舞最大的特点。此外,许氏认为,“(金乐人)腰鼓下手太阔,声遂下,而管、笛声高,韵多不合,每拍声后继一小声”㊼同注①,第222;217;222;217;217页。,其舞蹈更是“回旋曲折,莫知起止,殊不可观也”㊽同注①,第222;217;222;217;217页。。在许亢宗看来,金人在乐律、节奏等表演技巧上远不及中原地区。事实上,女真族因特殊的民族属性、风俗习惯等与中原地区相比本就差异较大,“下手太阔”“韵多不合”等问题,实为中原音乐传播过程中符合女真族审美需求的转型与流变。女真舞者身着常服,双手露于袖外,舞者多达六七十人,作“回旋曲折”之表演,被称为“回旋舞”,隋时已有记载,隋文帝接见女真先民(靺鞨人),“使者与其徒皆起舞,曲折多战斗之容。上顾谓侍臣曰:‘天地间乃有此物,常作用兵意,何其甚也’!然其国与隋悬隔,唯粟末、白山为近”㊾〔唐〕魏征等:《隋书》卷81《靺鞨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22页。。“回旋舞”是女真先民狩猎活动与部落战争在艺术上的直接反映,许氏宴会所见舞蹈为女真族传统乐舞。宋使以“客人”的身份不仅目睹具有中原音乐文化韵味的表演,也有机会欣赏到金国传统音乐,成为中原人了解金国音乐文化的重要途径。

3.民间音乐的体验

除参加金国宫廷音乐活动外,宋使沿途可见金国的山川道里、城邑民宅等,亦可观察、记录不同地区的民俗风情,如金朝百姓婚嫁习俗及用乐形式,洪皓《松漠纪闻》曰:“契丹、女真贵游子弟及富家儿月夕被酒,则相率携尊驰马戏饮其地,妇女闻其至,多聚观之。间令侍坐,与之酒则饮,亦有起舞歌讴以侑觞者。邂逅相契,调谑往反,即载以归。”㊿〔宋〕洪皓:《松漠纪闻》,载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16页。贵族富家子弟的婚恋方式与娱乐结合,具有偶然性,契丹、女真贵族和富家子弟夜晚饮酒放歌,因较好的贵族气质和着装,吸引女子聚集围观。女方对适合自己的贵族、富家儿示意,中意的青年男子便与姑娘跳舞、饮酒,随后将姑娘带回家中,父母并不会干涉其婚姻,甚至以自家女儿被相中为荣耀。女方往往在男方家居住数载,待生下子女后回娘家“拜门”,男方再行求娶之礼。

女真寻常百姓婚嫁,贫、富者方式也各不相同,“富者以牛马为币,贫者以女年及笄,行歌于途。其歌也,乃自叙家世、妇工、容色,以伸求侣之意。听者有求娶欲纳之,则携而归,后方具礼偕来女家以告父母”51〔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卷39《婚姻》,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554页。。富者以牛马作为聘礼,贫者则沿途歌唱,以“自度曲”形式叙述其相貌、家世、女工等内容,由此发出求偶信号,男方若中意演唱的女方,便可将其领回家中告知父母,再行婚聘之俗。“自度曲”的求偶方式,在女真一族中较为普遍,从其“自叙家世、妇工、容色”来看,曲子当是女真民间固有曲调,词的随意性较大,在演绎的过程中会有即兴创作的部分。宋使所见女真婚俗民歌根植于具体的民俗活动中,亦是其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入宋的金朝使臣

为维护两国关系,金使自入境至离境,宋廷对其待遇颇丰。在迎送、朝觐、宴饮等礼仪中,亦可见大曲、队舞、杂剧等教坊俗乐,交聘中的礼物馈赠,宋朝一直遵循“厚此薄彼”的原则,对金国给予丰厚的回赐,除各类物产、金银器具等52同注①。,也有中原地区的乐器。

1.使臣贺正旦

宋廷对金国使者十分重视,交聘前期“礼遇并用契丹故事”53〔元〕脱脱等:《宋史》卷119《礼志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2,810;2,811-2,812页。。绍兴和议后,对金使的接见,选在专门款待外来使节,臣僚上寿、道贺的紫宸殿,以凸显其尊贵54王化雨:《面圣:宋代奏对活动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第20页。,除夕夜宴不仅能够欣赏傀儡戏,也有教坊乐的演奏:

(金使)赴守岁夜筵,酒五行,用傀儡……四日,赴玉津园燕射,命诸善射者假管军观察使伴之,上赐弓矢。酒行乐作,伴射官与大使并射弓,馆伴、副使并射弩,酒九行,退。五日,大宴集英殿,尚书郎、监察御史已上皆预,学士撰致语。55〔元〕脱脱等:《宋史》卷119《礼志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2,810;2,811-2,812页。

周密《武林旧事》所载与上述同56〔宋〕周密:《武林旧事》卷8《人使到阙》,《都城纪胜》(外八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64页。。使臣守岁夜筵观看的“傀儡”为泛称,具体表演形式包括歌舞戏、傀儡戏、滑稽戏等,形式多样,可多至百人。为接待金使,宋朝做了大量工作,前期“沿路馆驿须先过一二日扫洁”57〔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等校点:《宋会要辑稿》方域10之1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470页。,并更换驿亭陈设物品,“以致乐器等故敝,乞新之”58〔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97,元丰二年三月癸未,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7,221页。。金使入境,沿途设“口宣”抚慰:“三元之庆,万物皆春。眷乃皇华,赐之宴乐。其承宠渥,以对休嘉。”59〔宋〕汪应辰:《文定集》卷8《正月一日赐金国贺正旦人使入贺毕归驿御筵口宣》,上海:学林出版社,2009年,第83页。上文所揭即为金使入宋贺正旦之过程:至临安城都亭驿以酒食招待60“都亭驿在北宋时主要接待辽国的使节,在南宋时接待金国的使节,别称‘使馆’。”吴晓萍:《宋代外交制度研究》,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55页。,于紫宸殿朝拜宋帝,其后的行程更是丰富多彩,如天竺寺烧香、冷泉亭赐宴、玉津园躬射等一系列外交活动多有乐与之相须。宴乐中杂剧也是不可或缺的表演节目,《宋会要辑稿》载:“(绍兴十八年正月)十五日,诏:‘今后使人到阙,杂剧并令钧容直并化成殿亲事官前一月赴教坊,依旧例互相分付。仍令教坊将已分付所排定杂剧名色、语言报国信所,关馆伴使、副阅视。’”61〔清〕徐松辑,刘琳、刁忠民等校点:《宋会要辑稿》职官36之4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913页。宋廷规定,杂剧表演的乐词须“雅正”。作为宋金时期俚俗文艺的代表,杂剧本身载有极强的戏谑之风,《梦粱录》载:“(杂剧)大抵全以故事,务在滑稽唱念,应对通遍。”62〔宋〕吴自牧撰,符均、张社国校注:《梦粱录》卷20《妓乐》,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第312-313页。两宋时期,社会环境相对宽松,现实题材类的政治讽刺剧兴盛,鉴于部分内容浅显俚俗,涉及官场百态,为避免损害国体形象,教坊需提前拟定角色、内容等,报国信所审查。杂剧表演内容与国家官方态度相联,也成为宋朝常见的一种政治现象,金使的观乐与体验,亦成为宋金双方音乐交流的一个重要渠道。

金使入宋的途中,朝廷还撰有致语,旨在颂扬宋金两国友好情谊。致语又称“乐语”63〔明〕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文体明辨序说》载:“乐语者,优伶献使之词,亦名致语……宋制,正旦、春秋、兴龙、坤成诸节,皆设大宴,仍用声伎,于是命词臣撰致语以畀教坊,习而诵之:而吏民宴会,虽无杂戏,亦有首章:皆谓之乐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69-170页)乐语虽由伶优表演,但因关乎礼制,多由翰林学士撰写。其使用场合主要包括:宫廷礼仪,如杨亿《寿宁节大燕教坊致语》、苏轼《兴龙节集英殿宴教坊词》等;正旦与春秋大宴,如宋祁《正旦大宴教坊致语》、苏颂《紫宸殿正旦宴教坊词》等;宴请使者等外交场合,如周必大《乾道六年金国贺会庆节使副到阙紫宸殿宴致语口号勾合曲词》、真德秀《金国贺正旦使人到阙紫宸殿宴致语口号勾合曲词》等。,记载形式多样,如“教坊致语”“小儿致语”“女童致语”等,其中“教坊乐语”最为常见,多用于国家庆典、正旦朝贺、春秋大宴、以及接待外国使节等重大场合,虽属宴飨优伶献伎之词,但却是宫廷乐舞的重要组成部分。《西山文集》可见数篇曲词、乐语记述金国使者的到来64〔宋〕真得秀:《西山文集》卷23,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74册,第357-359页。,其中《金国贺正旦使人到阙紫宸殿宴致语口号勾合曲词》即包括致语、口号、勾合曲三部分。宋代皇家国宴“乐语”必不可少,包含口号、勾队词、问队词等,并伴有“勾合曲”,即场面宏大的宋代歌舞大曲,其后穿插杂剧、小儿队舞等表演。教坊乐语的撰写多由文臣担任,用词工丽,不失典雅的同时带有戏谑、滑稽的俳谐气息,周必大《金国贺会庆节使副到阙紫宸殿宴致语口号沟合曲词》云:“五百里绥,五百里甸,举欣远至而迩安;八千岁春,八千岁秋,更喜天长而地久。”65〔宋〕周必大:《文忠集》卷119《金国贺会庆节使副到阙紫宸殿宴致语口号沟合曲词》,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48册,第329页。致语多为国泰民安、朝野欢庆之语,旨在表达两国通好之意。

总之,对于金使的接待,宋朝各方面均须做好培训与准备,用乐形式和乐人数量也有规定:“使人到阙筵宴,凡用乐人三百人,百戏军七十人,筑球军三十二人,起立球门行人三十二人,旗鼓四十人,并下临安府差;相扑一十五人,于御前等子内差,并前期救习之。”66〔元〕脱脱等:《宋史》卷119《礼志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2,812页。仅乐人就达三百,百戏军七十,另有筑球军、起立球门行人、旗鼓等近一百二十人,随时待命。金使行途亦或抵京,无论是生活起居,还是宴飨娱乐,宋朝都非常重视,力求将接待工作做到细致。

2.圣节朝拜

圣节,即指宋代皇帝诞辰日建立的国家庆典,“国朝故事,帝、后生辰,皆有圣节名。后免之,只名生辰,惟帝立节名”67〔宋〕赵升:《朝野类要》卷1《圣节》,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2页。。宋金两国交好之时,金国常遣使贺宋帝生辰,兹以徽宗天宁节大宴为例,以探究其用乐全貌。

圣节之际,先上寿,后燕乐。“前一月教坊集诸妓阅乐”68〔宋〕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卷9《天宁节》,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19;220-223页。,演出前,教坊各色伶人须提前一月排练,“每遇内宴前一月,教坊内勾集弟子小儿,习队舞作乐、杂剧节次”69〔宋〕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卷5《京瓦伎艺》,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33页。。大宴当天,文武百官、外国使节等依礼“入内上寿大起居”。按例进行朝贺,拜舞后,皇帝升座,教坊乐人进行表演70〔宋〕叶绍翁、陈世崇撰,尚成、郭明道校点:《〈四朝闻见录〉〈随隐漫录〉》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40页。。“(宣和六年十月)十二日,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大起居。乐未作,集英殿山楼上教坊乐人,效百禽鸣,内外肃然,止闻半空和鸣,若鸢凤阴集。”71〔宋〕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卷9《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20;223页。金国“以孛堇乌爪乃、李用弓为贺宋生日使”72〔元〕脱脱等:《金史》卷60《交聘表上》,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391页。。二人见证了徽宗盛大的庆寿情形:宴前置山楼彩棚,教坊乐人以“口技”的形式开场,百鸟鸣叫,如鸾凤翔集,似百鸟朝贺,寓含“普天同庆”之意。百官、外使依次就坐,教坊乐人于彩棚内待命,每逢皇帝举酒,教坊便表演相应的乐舞节目。

大宴行九盏而罢,前文已揭由初坐、再坐构成。初坐的五盏之仪,宴乐表演形式包括器乐合奏、独奏,杂剧百戏,上竿、跳索、倒立、筋斗等杂耍,教坊乐工——参军色念致语口号,并引导乐人合奏大曲等;初坐表演完毕,“臣僚皆簪花归私第,呵引从人皆簪花并破官钱。诸女童队出右掖门,少年豪俊争以宝具供送,饮食酒果迎接”73〔宋〕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卷9《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20;223页。。“赐花”后“再坐”,乐部奏《三台》,女童队舞,法曲或龟兹乐,角抵之戏等74〔宋〕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卷9《天宁节》,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19;220-223页。。这些伶人伎艺精湛,于盛典中多次出场,“宴罢随班下谢恩,依然骑马出宫门”75〔宋〕吴自牧撰,符均、张社国校注:《梦粱录》卷3《宰执亲王南班百官入内上寿赐宴》,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第35页。。徽宗朝虽政治、军事孱弱,但礼乐活动关乎国家颜面,并非虚设,宫廷内外喜庆欢乐彰显国泰民安。金国使者参与其中,记录下诸多切身实感的观乐、赏戏体验。

此外,金国使者亦可得到宋朝特殊的回赠礼物——乐器。南宋绍熙二年(1191年),完颜兖使宋贺光宗生辰,“进寿酒毕,皇帝、宰臣以下同使副酒三行,教坊作乐,三节人从不赴”76同注 66,第2,811页。。金使抵达都亭驿时,宋廷赠完颜兖、路伯达“琴弦二幅、阮弦二副”77〔宋〕倪思:《重明节馆伴语录》,载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39;440;441页。,左右都管“阮弦二副”78〔宋〕倪思:《重明节馆伴语录》,载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39;440;441页。。数日后,再赠“琴弦五副,阮弦五副”79〔宋〕倪思:《重明节馆伴语录》,载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39;440;441页。。金使在京城短短十余天,宋廷赐宴不断,乐器更成为必不可少的礼物。需要说明的是,宋廷宴使用乐若遇特殊情况也可临时更改,“绍兴二十九年,以皇太后崩,其贺正使副止就驿赐宴。见辞日,赐茶酒,并不举乐”80同注 66,第2,811页。。可见,宴乐仪制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具有一定的灵活性、相对性。

宋廷圣节宴礼对金使而言,是宣扬国威的重要仪式。宴饮排设、用乐内容等充分展示宋朝的文化特色,树立“万国来朝”之景象,彰显大国威仪。围绕圣节大宴而进行的一系列庆贺活动、宴乐之仪等对塑造国民信心同样具有重要的宣传、象征意义。

四、两国音乐文化交流的特点

交聘制度下,宋金音乐的交流蕴含着不同的动机和目的,相关音乐事项被赋予更多的政治意义,“所谓治出于一,而礼乐达天下,使天下安习而行之”81〔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11《礼乐一》,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07页。,两国以儒家礼乐文化为根基,构成外交礼仪的重要组成部分。使者所见汉族、女真族以本土音乐为媒介相互交流,共同构成中华民族音乐丰富多彩之面貌。

(一)礼乐文化的一致性

礼乐传统自周代以来一直延续、渗透至各朝,“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辩者其礼具”82〔汉〕胡平生,张萌译注:《礼记》卷19《乐记》,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724页。。历代君王都致力于礼乐建设,重视其教化功用。金取宋后,仪礼文化“大抵模仿宋制,错综增损而用之”83〔元〕脱脱等:《金史》卷41《仪卫志》,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921页。,礼乐文化亦是如此:“金初得宋,始有金石之乐,然而未尽其美也。”84同注㉞,第881;882页。金礼乐文化在太宗取汴后,逐渐建立起来。“熙宗加尊号,始就用宋乐。”85同注㉞,第881;882页。因此,典礼仪式所用雅乐以宋制为基础,“乐”在典礼中维系礼仪的衔接和递进;接待外使的宴礼用乐(盏乐制度),两国亦表现出一致性,即按照进酒、上食、燕乐、致语等顺序,盏制不同,用乐也不同,具有较强的观赏性和娱乐性。此外,百戏、杂剧、杂戏、器乐演奏等均是两国宴使必不可少的音乐表演形式。金承袭宋乐后,由单一、朴实的民俗文化跨入中原礼制行列,改变了女真族传统的音乐文化观念。

另,双方若遇灾荒、丧仪等情况,宴会中均不举乐,如海陵王贞元三年(1155年)十二月,金重臣大抃逝,“海陵亲临哭之,诏有司废务三日,禁乐三日。其三日当赐三国使馆燕,以不赐教坊乐,命左宣徽使敬嗣晖宣谕之”86〔元〕脱脱等:《金史》卷80《阿离补》,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809页。。上文所示,绍兴二十九年(1159年),宋皇太后崩,金使见辞日,赐茶酒,也并未举乐。两国交聘制度下的音乐文化交流虽然是意识形态下的产物,但从源流、发展过程中来看,宋金礼制层面具有诸多相同的文化元素,从而表现出共同的礼乐观念。

(二)民族礼俗性的凸显

宋金交聘制度下的宴会均作为国家仪式而存在,但民俗文化传统却不相同。宋朝对金使的用乐基于中原礼制,而金朝所用之乐,不仅吸收了汉仪元素,“萨满舞”“回旋舞”等,皆体现了女真人祭祀、狩猎等游牧民族的习惯,颇具民族礼俗之特点。作为能歌善舞的民族,其音乐文化特点鲜明,《异域志》云:“其国人皆以鱼鹿之皮为衣,风俗好歌舞,肘膝常带利刃,昼夜不解,轻生重死,好战斗,无畏。所惧者惟野人,与野人为亲者,即刺其面。”87〔元〕周致中:《异域志》,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1页。宋使虽言“乐声焦急,歌曲几如哀挽,应和者尤可怪笑”88〔宋〕楼钥:《北行日录》,载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381页。,但女真民族品性中“尚武”精神凸显,符合本民族的审美特点,在宴乐一体的酒礼文化中,融有蕃、汉不同元素,从“装束”“乐声”“歌曲”等方面皆存续着女真风俗。

实际而言,宋金乐曲风格本就不同,金人音乐嘈杂急促、壮伟狠戾,“金之北曲,盖辽、金北鄙杀伐之音,壮传狠戾,武夫马上之歌,流入中原,遂为民间之日用”89〔明〕李俊勇:《〈南词叙录〉疏证》,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9;29页。。民族性、地域性特征明显。金取宋后,粗犷豪放的游牧民歌也传至北方,徐渭《南词叙录》云:“中原自金、元二虏猾乱之后,胡曲盛行,金惟琴谱仅存古曲。”90〔明〕李俊勇:《〈南词叙录〉疏证》,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9;29页。宋金时期,游牧民族的乐曲对中原地区的音乐文化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金朝在宣扬“正统”地位,自我建构、想象其“天朝”身份之时,也进一步地推动了本民族音乐文化的发展。

结语

在交聘制度的推动下,宋金之间的音乐文化交流更具纪实性,不仅内容丰富,形式也多样,成为两国政治外交于艺术层面的反映。在以中国礼乐为核心的“儒家”文化圈层内,乐人的往来,乐器、乐曲的流传,成为两国音乐交流的历史见证;交聘体系下的奉使用乐活动以“睦邻修好”为旨,表现对和平的守望、羁旅的慨叹,使臣感受、观察两国音乐,为了解本国以外的音乐文化提供了便捷的渠道,使彼此的音乐影像逐渐清晰,成为“境外”文化的“报道人”。

两国的音乐交流虽以中原地区向金国传播为主要方向,但也推动了金国音乐文化的发展。金音乐文化既继承、借鉴中原礼乐文化,又呈现出独特的民族礼俗特点,在艺术层面为“中华一体”格局的形成夯实了基础,增添了独特、重要的多彩元素。事实上,任何一个民族音乐的发展都不可能孤立存在,中国古代音乐文化是在与周边民族相互交流、彼此影响的过程中发展、完善的。一方面,结合外来音乐、促成本土音乐的流变;另一方面,向周边民族地区传播、演进,不断架构中国礼乐文化的新样貌、新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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