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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时期中日禅师顶相中的袈裟传承

时间:2024-05-20

施 錡(华东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上海 200233)

在2020年初的日本支援湖北的医疗物资过程中,有“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之句,后句应为“寄诸佛子,共结来缘”,该诗偈出自日本长屋王(约684—不详)的《绣袈裟衣缘》,“明皇时,长屋尝造千袈裟,绣偈于衣缘,来施中华。真公(鉴真和尚)因泛海至彼过传法焉。”[1]可见袈裟在中日佛教文化交流中的重要地位。目前学界对袈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染织实物,较少地就禅宗顶相画中的袈裟展开更充分的论述。本文拟就中日流传的禅师顶相为研究对象,结合传世和出土的实物,以及文献中的染织史料,以中国宋元时代以及日本的镰仓至室町时代为中心,作一整体意义上的探讨。

一、禅僧袈裟概述

在禅宗的传承中,禅师对弟子的教导和启发是至关重要的觉悟途径,因此法嗣的传承也相当于佛法的“传灯”。禅宗修行传承的依据主要有三种,即禅师赐予弟子的袈裟、禅师的顶相和禅师亲笔写就的“印可状”。如《碧岩录》卷一:“法眼出世,有五百众,是时佛法大兴。是韶山师久依疏山,自谓得旨,乃集疏山平生文字顶相,领众行脚。”[2]在这三种依据里,袈裟既以实物出现,又出现在禅师顶相的绘制中。

“袈裟”本是梵语,为佛教僧众所穿着的法衣,又称为“袈裟野”、“迦罗沙曳”等。义译作“浊、坏色、不正色、赤色”或“染色”。如《四分律》第十六中提到,若比丘得新衣应三种坏色:或青、或黑、或木兰色。[3]《释氏要览·法衣》:“青谓铜青,黑谓杂泥,木兰即树皮。”[4]2127《十诵律》第十五载,比丘得新衣,应选择坏色,即或青、或泥、或茜三种色。[5]109类似说法,皆意为采用混浊黯淡之色的织物制成袈裟。从外形上来看,袈裟的缝制方法,必须先把布料制成片块,然后再缝合起来;所以又可称为“粪扫衣”或“割截衣”,即将碎衣料缝合起来制成之意;料子则来自“塚间衣”“出来衣”“无主衣”和“土衣”,即死者之衣、施比丘之衣、不属他之衣和弃弊之衣。[5]195在缝合袈裟所用的横条和竖条之间的料地,称为“田相”。《释氏要览·法衣》中曰:“田畦贮水,生长嘉苗,以养形命,法衣之田,润以四利之水,增其三善之苗,以养法身慧命也。”[4]2127根据竖条所区隔开的田相的条数,有五条、七条、九条到二十五条袈裟。现在传世的实物,多数为九条袈裟,也可见到其他的样式。

禅师的袈裟相比一般的袈裟尺寸更大,也被称为“大袈裟”。部分袈裟尺幅可超过3米,甚至接近4米。将其展开,是一个带有微微的弧线的梯形,因此,中间的布块并非矩形,而是带有斜边的四边形。这种较为复杂的缝制工艺,是因为追求穿着时衣裾的宽大,使禅师能够具备庄重的威仪。在穿着时,用内面的纽系住外面的钩环加以固定,环的材质则多采用珍贵的象牙或龟甲等。《释氏要览·法衣》曰:“前面为钩,背上为钮。”“佛制一切金银宝物,不得安钩钮上,惟许牙骨香木之属。”[4]2127但事实上在顶相中,不少环的绘制都采用了金色或表现了华丽的材质。

关于禅师袈裟传承的记载,至少从唐代就已出现。在《坛经》中提到,五祖弘忍(602—675)请弟子各作偈颂,“若悟大意,付汝衣法”,即以付授的袈裟为传法的表征。当弘忍选择惠能(638—713)作为法嗣之后,匆忙传其衣钵曰:“昔达摩大师,初来此土,人未之信,故传此衣,以为信体,代代相承。法则以心传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传本体,师师密付本心。衣为争端,止汝勿传,命如悬丝,汝须速去,恐人害汝。”而当同门惠明追赶惠能之时,惠能言道:“此衣表信,可力争耶。”[6]都道出了袈裟在禅宗师法传承中是重要的表征。除了实物的传授之外,在禅师的葬仪和历代祖师的忌日都需要张挂顶相,禅师身着袈裟的面貌,袈裟的纹饰和材质在顶相中也得以着力的表现。

由于宋代中日禅宗的交流,在日本保留的袈裟,从镰仓时代(1185—1333)开始以禅宗的“传法衣”为主,多数从中国舶来,部分附有中国禅僧手书的许可状。袈裟的制作大多使用中国的面料。包括印金、有花纹的绫和缎子,薄质地的纹纱、提花罗织物等,也能见到日本继承了制作的技法后的设计并缝制的袈裟。尤其是袈裟的纹饰,受到中国审美的很大影响,且多与南宋墓葬出土的染织纹饰类似。日本留存的袈裟之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典型的中国风格,与宋元时代的中国禅师东渡传法,以及日本禅师以赴华留学经历为荣有关。

二、宋元顶相中的袈裟样式

(1)袈裟纹样材质与南宋织物

现存最早的禅师顶相,是藏于日本京都东福寺的《无准师范像》。南宋无准师范禅师(佛鉴圆照禅师,1178—1249)是临济宗杨岐派,破庵祖先(生卒年不详)的法嗣,四川剑阁人。他在明州(浙江宁波)清凉寺开法之后,至焦山、雪窦、育王、径山等寺住持,宋理宗赵昀(1205—1264)曾赐其“佛鉴圆照禅师”称号。无准师范门下有无学祖元(佛光国师,1226—1286)、兀庵普宁(宗觉禅师,1202—1280)、入宋学法的日本禅僧圆尔辨圆(圣一国师,1202—1280)等法嗣,对日本禅林的影响很大。

在《圣一国师年谱》中记载,在南宋嘉熙二年(1238),圆尔三十七岁时,请人绘制了无准的顶相,并求赞语,获无准题赞。同时无准将先师之师,密庵咸杰(1118—1186)传下的袈裟赐予圆尔,并竹杖,书“敕赐晚年崇福禅寺”八大字,嘱为最初住寺之匾额。当四月二十日圆尔归国之时,无准又授予他杨岐方会(992—1049)的袈裟并《大明录》。①按:《大明录》为宋末居士圭堂所编,引禅宗语录80余种,从禅宗的立场系统论述儒释道三教一致的思想。除此之外,在无准寄给圆尔的尺牍中(图1),提到:“便中就以锦法衣一领,乃前辈尊宿相传者付去,遇说法一披,余宜为大法,自爱是祝,大宋国临安府径山兴圣万寿禅寺住持特赐佛鉴圆照禅师。师范和南崇福尔长老。”圆尔在后嵯峨天皇宽元元年(1243)回信感谢:“特赐锦袈裟一顶,感激之私,铭篆肌肤。”[7]14由此可见无准对圆尔将临济禅法传入日本抱有很大的期望,以至于三次传授袈裟以示鼓励。

图1 南宋,无准师范墨迹,纸本墨书,32.4X100.6厘米,东京国立博物院藏

图2 南宋,《无准师范像》,嘉熙二年(1238)自赞,轴,绢本设色,124.9X54.4厘米,京都东福寺藏

在《无准师范像》中(图2),无准的面部用细笔绘制,身着法衣,坐于披着法被的曲彔禅椅之上,手持竹篦、并有履和履床,其所着的袈裟画得一丝不苟,田相部位,是黄褐色的素色面料,横条和竖条边缘是藏青色面料。在其上采用了金泥进行细笔描绘,从纹饰来看是卷草纹的变体样式。另外,袈裟的环采用了镀金的金属质地,发出闪闪的光辉,环上也刻有卷草纹。整件袈裟体现出一种奢华的风格。顶相的赞语为:“大宋国、日本国、天无垠、地无极、一句定千差、有谁分曲直,惊起南山白额虫,浩浩清风生羽翼。日本久能尔长老,写予幻质请赞,嘉熙戊戌中夏,住大宋径山无准老僧。”[7]8(花押)应就是《圣一国师年谱》中所载的顶相。由该画可见,禅师顶相并非是仅仅对禅师容貌的写真描绘,也包括对禅师袈裟的真实表现。除此之外,在京都大光明寺和鹿苑寺各藏该顶相的摹本一件。[8]291

在日本流传的中日禅师袈裟,虽然未必产自南宋时代的中国,但纹饰大多沿袭南宋流行的染织纹饰。代表性的有牡丹唐草纹、四合如意花纹等。牡丹唐草纹风格华丽流畅。就纹饰结构而言,可能还会在唐草纹饰间出现小朵的梅花、璎珞,或由大朵茶花代替牡丹(图3,4),在南宋江西德安周氏墓等中多有出土。[9]也出现在诸多禅师顶相的袈裟上,被看做是中国南宋的经典样式。

图3 黄褐色大缠枝牡丹纹罗纹样,南宋江西德安周氏墓

图4 黄褐色山茶如意纹罗纹样,南宋江西德安周氏墓

图5 牡丹山茶唐草纹绢(纱,绫),南宋德安周氏墓出土

例如,在南宋周氏墓中出土的缠枝牡丹山茶纹织物,与日本禅师本觉无心(1207—1298)顶相中的袈裟基本一致(图5)。本觉无心是临济宗法灯派的祖师,兼学禅宗和密宗法门,曾在建长元年(1249),进入南宋杭州护国寺留学,拜无门慧开(1183—1260),并获得印可状和无门自赞的顶相(现藏于京都妙光寺),在建长六年(1254)归国。后成为和歌山兴国寺、京都妙光寺等的开山祖师,京都的南禅寺和建仁寺也是其据点。这件顶相的尺寸大于一般的顶相,呈现的是本觉的老年形象,事实上也是他的遗像。图的上部有南禅寺的住持,东渡日本的中国禅师一山一宁(1247—1317)的题赞,其中年款是“正和乙卯(1315)九月望日南禅唐沙门一山一宁为心开长老赞。”袈裟的画法极其华丽,与南宋世俗纹饰一般无二,表现了描金的牡丹山茶唐草纹。

由此可见,顶相中袈裟纹饰的绘制并非出自想象,而是严格按照实物进行的。曾入宋求法的南浦绍明(1235—1308,圆通大应国师)的顶相中也体现了这一点。南浦绍明是日本骏河人,建长元年(1249)十五岁时,在镰仓建长寺,由从中国东渡日本传法的南宋禅僧兰溪道隆(1213—1278)安名为“绍明”。他在南宋开庆元年(1259),亦即日本正元元年入宋求学,拜净慈寺的虚堂智愚(1185—1269)为师,咸淳三年(1267)学成回国。日本文永七年(1270),绍明在筑前的兴德寺自认虚堂的法嗣,并力传径山宗风,促进了日本茶道的兴起,开创了日本禅宗二十四流中的大应派,他的法嗣中有大德寺的开创者宗峰妙超(大灯国师,1281—1336)。

从顶相的题赞来看,这件写真应在日本完成,画家是一位名为宗惠的女性。这一年的十二月南浦应北条贞时(1272—1311)的邀请从京都下镰仓,入建长寺担任住持,第二年便示寂了。题赞为:“百无能得人憎用,东山暗号换衲僧。眼睛黑漆竹篦逼,面挥凛凛清风迎地生。善女宗惠绘,予影质请赞,德治二(1307)初冬(十月),南浦绍明书。”顶相的面部采用较细的墨线,并加以色调的微妙变化,袈裟的绘制线条粗细略有变化,相比面部更为粗硬。其身着的九条袈裟采用玳瑁八角形环,藏青色的横条和竖条,田相部分采用茶色的面料,并南宋时流行的“四合如意”纹。(图7)在日本爱知妙兴寺所藏的南浦绍明的九条袈裟的实物中可见,田相部分的纹饰与顶相完全一致(图9),而横条和竖条的纹饰则上则显示出较暗的“四合如意”纹和折枝花纹。具有类似纹饰的,还有藏于天龙寺的,为“藤侍(事)中云溪居士”题赞的《梦窗疏石像》(图8),环的形式也一致,但南浦和梦窗疏石(正觉国师,1275—1351)之间没有直接的师承关系。梦窗是日本伊势人,最初学习天台宗和真言宗,不久转而学习禅宗,先跟随由中国东渡建长寺的一山一宁(1247—1317)禅师,后又跟随镰仓万寿寺的日本禅师高峰显日(1241—1315),获得了顶相和法衣的传授。第二年,受后醍醐天皇和足利尊氏皈依,后为天皇祈祷冥福,开创了天龙寺。[10]476在他的法系之下,春屋妙葩(1311—1388)、绝海中津(1336—1405)和义堂周信(1325—1388)等人才辈出,占据了日本中世禅林的主流。可见这类中国趣味的纹饰与南浦绍明的留学经验有着密切的联系,同时在日本禅师中流行或相互模仿,纹饰并没有太强的宗教意味。

图6 日本镰仓时代(14世纪),觉慧,《本觉无心像》,正和四年(1315),一山一宁赞,轴,绢本设色,174.8X84.2厘米,和歌山兴国寺藏

图7 日本镰仓时代,德治二年(1307),《南浦绍明像》,自赞,轴,绢本设色,100.8X55.8厘米,福冈兴德寺藏

图8 日本南北朝时代,观应二年(1351),《梦窗疏石像》,自赞,轴,绢本设色,112.3X56.3厘米,京都天龙寺藏

图9 南浦绍明,九条袈裟纹饰,妙兴寺藏

图10 日本南北朝时期,(十四世纪),《梦窗疏石像》,东陵永玙赞,绢本设色,102.7X49.4厘米,京都鹿王院藏

在梦窗疏石的顶相中,出现了不止一件带有南宋—镰仓时代流行的中国纹饰的袈裟。在京都鹿王院所藏的《梦窗疏石像》中(图10),袈裟采用了大面积描金的牡丹唐草纹,该顶相上有曹洞宗僧人,圆觉寺的住持东陵永玙(不详—1356)在延文二年(1357)的题赞。而梦窗虽然跟随一山一宁学法,但实际并无中国留学的经历。

这件顶相题赞的时候,正是梦窗疏石圆寂的七周年忌辰,这一年的九月,他的法嗣,开创了宝幢寺(鹿王院)的春屋妙葩在天龙寺举办法事,并请东陵永玙撰写了塔铭,以及顶相的题赞。东陵是中国元代曹洞宗宏智派的禅僧,云外云岫(1242—1324)的法嗣,在观应二年(1351)受室町幕府将军足利直义(1306—1352)招聘来日,曾担任天龙寺、南禅寺、建长寺和圆觉寺的住持,后来成为室町时代五山学艺的中心。[8]306但由于这件顶相中题赞的书法较弱,画风也较为生硬,被怀疑是十五世纪以后的摹本。赞曰:

面可刮霜,心堪比月,有起死回生之术,施脱胎换骨之功。藏天下于天下兮,为三朝帝师。出世间于世间兮,作一国法主。开基创业处则金碧交辉,升堂说法时则龙象奔凑。道大德备位重齿尊,末后一居,云居三会,若能供养烧香,必获无量福利。时延文二祀(1357)秋孟(农历七月),住圆觉比丘东陵永玙焚香拜赞。

由此可见,在日本的禅师顶相中的袈裟,常采用中国的流行纹饰,显示着禅师及其祖师的中国留学经历,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其中,十三至十四世纪较早期的袈裟纹饰一般不具有太强的宗教性,采用的是常见的中国世俗纹饰。

(2)顶相袈裟的法嗣传承象征

顶相中的袈裟除了体现时代特色之外,也印证了袈裟是禅宗的“传法衣”。在具有师承法脉关系的禅师顶相中,往往会绘制彼此具有相似度的袈裟。

京都东福寺所藏的传为北宋杨岐方会(992—约1049)的九条袈裟,采用了黄茶色的素绢,以及没有明显时代特征的纹饰和织法。《释氏要览·法衣》中的注曰:“今详禅僧多著墨黪衣若深色者。可是律中皂黑衣摄缘用墨靛与杂泥不远,故若淡而青白者,可是律中青衣,摄以用铜青板绿杂墨染故。”[4]2127《释氏要览》的著者释道诚(活动于10—11世纪)是赐紫沙门,于北宋景德年间(998—1007)在汴京讲经论,和杨岐方会的时代相近,可见当时部分禅僧的袈裟确实是这种朴素的样式。

图11 中国宋代(10—13世纪),杨岐方会,九条袈裟,绢(纱),126X343厘米,京都东福寺藏

图12 日本镰仓时代(14世纪),《兰溪道隆像》,绢本设色,轴,90.9X38.5厘米,神奈川建长寺藏

图13 日本南北朝时代(14世纪),传无等周位,《梦窗疏石像》,轴,绢本设色,103.7X58.5厘米,京都慈照院藏

类似的袈裟样式也出现在顶相中。南宋淳祜六年(1246,日本宽元四年),东渡日本的兰溪道隆有一件顶相(图12),也身着质朴风格的袈裟,盘腿坐于禅椅上,手中持有戒尺。其上有自赞云:“拙而无化与它佛祖结深究,老不知羞要为人天开正眼。是非海中阔步辄百千遭,剑戟林里横身好一片胆,引得朗然居士于双拳上能定乾坤。负业兰溪老人向巨福山倒乘蚱蜢,相同运出自家珍,一一且非从外产。辛未(1271)季春住持建长禅寺。宋兰溪道隆奉为朗然居士书于观澜阁。”有学者认为朗然居士可能是镰仓幕府第八代执权北条时宗(1251—1284),时年21岁。[11]此处的“巨福山”指的是幕府的第五代执权北条时赖(1227—1263)在建长五年(1253)所建的巨福山建长寺,现在神奈川县镰仓市,以兰溪道隆为开山之祖,全称“巨福山建长兴国禅寺”。[10]313同样,藏于京都慈照院的传为无等周位(生卒年不详)所画的《梦窗疏石像》(图13),也采用了颇为朴素的袈裟样式,显示了顶相之间袈裟相似的联系。

日本现存的另一件传为南宋的袈裟实物,是传无准师范的“应梦衣”。(图14)据《龙湫和尚行状》载,梦窗疏石的法嗣,南禅寺的开山祖师龙湫周沢(1308—1388)曾梦见无准传授他袈裟,结果梦境变成了现实,第二天就有“遗衣”出现在寺中,因此也被称为“应梦衣”。[12]这件袈裟在淡黄色的田相,以及青色的横堤和竖堤上,都以平纹绫为媒介,其上平织菱形纹饰和如意头花纹,在袈裟的横条和竖条则是印金的牡丹唐草纹,花朵上方出现联珠纹。在高丽时代的至元十三年(1276),由高丽忠烈王王昛(1236—1308,1274—1308在位)制作的青地的《文殊师利问菩提经》上(图15),用金泥描绘的宝相花唐草纹饰中,花上也有连珠纹出现,这可能是从丝绸之路传入并演变出的纹饰,因此这件袈裟的时代实际可能是13世纪后半叶,而非真的出自无准师范的名下。

图14 应梦衣局部纹饰

图15 朝鲜宝岛高丽时代至元十三年(1276),《文殊师利问菩提经》中的宝相花唐草纹,青纸金银泥,25.8X14.4厘米,东京国立博物院藏

图16 中国元代(十四世纪),清拙正澄,九条袈裟,绢(纹纱,印金罗),京都听松院藏

图17 清拙正澄,九条袈裟纹饰

除此之外,“应梦衣”中具有密教特色的摩羯纹,也出现在传为中国东渡日本的禅僧清拙正澄(大鉴禅师,1274—1339)使用袈裟的四角之上,钮座处的纹饰则是佛陀的坐相。(图16)但这件袈裟的田相采用淡黄色的纹绢,纹饰为互相交叠的小花唐草纹,似乎更偏向日本风格。横条、竖条和边缘虽然采用宝相花唐草纹,但纹样相比宋代的样式更为程式化,已为元代以后的风格,另宝相花唐草纹和羯摩纹都采用印金的方式制成。(图17)在室町时代,京都相国寺鹿苑院的僧侣日记《荫凉轩日录》中,长享二年(1488)三月的载录里提到梦窗疏石所留的一件袈裟全体印金,横条和竖条为藏青色,其中还有金色崭新的佛像图案,[13]也采用了类似的工艺。我们再结合“应梦衣”来看,元廷多信仰密宗,此种带有密教特征的袈裟纹饰的出现,是元代之后出现的专为佛教特制的染织品;也有可能与日本五山禅派受到足利幕府的重用,日益贵族化后,脱离了早期朴素的宋元禅风,并吸收了密教色彩有关。[10]480

图18 传无准师范,龙湫周沢,应梦衣,绢(文绫地印金),103.6X236.4厘米,东京国立博物院

要说明的是,“应梦衣”上的“印金”,在中国又称为“销金”,自唐代起就有载录,即以特殊工艺在衣物上添加极薄的金银装饰。如《旧唐书·舆服志》中载武则天(624—705)曾在长寿三年(694)敕赐岳牧“金字银字铭袍”。[14]宋代王栐(生卒年不详)所撰《燕翼贻谋录》卷二(图16)“禁奢靡”中提到大中祥符元年和四年(真宗年号,1008,1011)和仁宗时期都因过于奢侈,禁止贴金、销金等工艺,可见印金工艺在北宋就十分流行。[15]宋代孟元老(活动于1147前后)的《东京梦华录》卷四“公主出降”也载:“又有宫嫔数十,皆真珠钗插,吊朵,玲珑簇罗头面,红罗销金袍帔。”[16]“印金”其实并不仅表现金色,而是包括金银色,主要有三种工艺。第一是在面料上用金银泥描画的“描金”、第二是用金银泥捺形的“泥金”、第三是用金银箔贴出图案。“应梦衣”袈裟采用的是“描金”手法,以二重金线勾勒出纹饰。同样,在禅师顶相绘制的时候,为表现“印金”的染织效果,采用的也是“描金”的绘画技法。

在一些禅师顶相中绘制的袈裟,因为其传承意义,绘制的袈裟与实物完全一致。京都鹿王院所藏的《梦窗疏石像》中的袈裟(图19),与同为鹿王院所藏的高峰显日的九条袈裟的纹饰非常接近(图20),都是山茶折枝花与“四合如意”花,而梦窗正是高峰的法嗣。此外,梦窗疏石的法嗣是春屋妙葩,在藏于京都大学文学部博物馆的《春屋妙葩像》中(图21),以及藏于京都鹿王院的《春屋妙葩像》中(图22),都出现了同样的袈裟样式,且绘制得一丝不苟,以上三件顶相中的环钩也都画成了八角玳瑁镶金边的华丽样式。

图19 高峰显日的九条袈裟局部

图20《梦窗疏石像》局部

图21 日本南北朝时代(14世纪),《春屋妙葩像》局部,轴,绢本设色,104X58.5厘米,京都大学文学博物馆藏

图22 日本南北朝至室町时代(14至15世纪)《春屋妙葩像》,轴,绢本设色,83.4X44.3厘米,京都鹿王院藏

部分有师承关系的禅僧顶相中,也会出现类似的局部纹饰。在藏于慈济院的《梦窗疏石像》中(图23),袈裟边缘下方露出一小片牡丹唐草纹的衣袖。在这件顶相的自赞中,梦窗疏石署款曰:“观应二年(1351)辛卯仲秋,天龙东堂无极和尚图余幻质需赞,病重驰笔书于三会院。梦窗。”可见是为时任天龙寺住持的法嗣无极志玄(佛慈法师,1282—1359)所书的赞语。而现藏于京都慈济院的《无极志玄像》(图24),其身披有玳瑁环的藏青色边缘,菱形暗纹田相的袈裟,下部露出一片法衣纹饰,同样是金色双线的牡丹唐草纹。这件顶相上方有无极志玄的法嗣空谷明应(常光国师,1328—1407)所书的无极圆寂前的语录,左下角有“周豪”钤印,妙智院所藏《梦窗疏石像》则有“无等周位”款,“周”字辈可能是禅门内部画僧之名的首字。

图23 日本南北朝时期(14世纪),《梦窗疏石像》,观应二年(1351),轴,绢本设色,112.3X56.3厘米,京都慈济院藏

图24 日本南北朝时期(14世纪),周豪,《无极志玄像》,日本延文四年(1359)自赞,空谷明应代书,轴,绢本设色,115.3X61.1厘米,京都慈济院藏

图25 春屋妙葩,九条袈裟的牡丹唐草纹饰

图26 鹿王院藏《梦窗疏石像》中的袈裟纹饰

反过来说,顶相中曾出现的袈裟,也会在后世流传的实物中出现。前述藏于京都鹿王院的《梦窗疏石像》采用泥金绘制了袈裟上的牡丹唐草纹(图25),梦窗的法嗣春屋妙葩所使用的九条袈裟实物也有同样的纹饰(图26)。这件袈裟原藏于日本“五山十刹”中“十刹”之一的京都真如寺,在田相、横条和竖条三个部分都表现了浓密的印金牡丹唐草纹。虽然在竖条和横堤边缘上缂丝的卷云纹,和梦窗顶相中的团龙纹有所不同,但整体视觉效果非常接近。

图27 日本南北朝时代(14世纪),梦窗疏石,无极志玄,九条袈裟,绢(纹绫) 147.5X370.5厘米,京都慈济院藏

图28 日本南北朝时代(14世纪),《无极志玄像》,轴,绢本设色,102X43厘米,京都慈济院藏

图29 日本南北朝-室町时代(14世纪),《空谷明应像》,应永三年(1396)自赞,绢本设色,116.5X58.8厘米,京都慈济院藏

图30 无极志玄九条袈裟,《无极志玄像》《空谷明应像》中的纹饰对比

梦窗的另一位法嗣,京都慈济院开山祖师无极志玄(佛慈禅师,1282—1359)的九条袈裟(图27),也同时出现在他的顶相上(图28)。在袈裟的黄地绫子上,有菱形和菱花的纹样,菱形的四角通过菊花纹样相连。在袈裟的竖条,横堤的部分,采用浓重的藏青色,上面是以流云纹为底的团龙纹饰,但隐没在青色中,几乎难以辨认。身着这件袈裟的《无极志玄像》也藏于慈济院。画像中无极志玄坐于禅椅上,赞为:“贫是无极嗔是□□□是无极 等分无极□□□□□何无极 我屋里人须着 眼目”。在无极的法嗣空谷明应自赞的顶相中(图29),袈裟上用金泥绘制的纹饰与无极志玄留存的实物袈裟,以及顶相中的袈裟一致。赞曰:“空华无常,谷音随声。本来面目,分明现成。手里竹篦,(此后12字不清)应永丙子(1396),空谷自题。”那么,经由一件实物,两件顶相,通过袈裟联系起来的法嗣脉络也就很明显了(图30)。

由此可见,袈裟实物和顶相的传承,是禅宗内部显示法嗣正脉的重要方式。其中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远接禅宗的祖师来展示自己的法脉,如无准师范的“应梦衣”等;另一种是在禅师和弟子的顶相之中绘制同样的袈裟样式,以显示衣钵的传承。

(3)宋元以后的中日袈裟

宋元时代的日本,大多采用中国染织的技术和面料,或跟随中国的审美趣味去制作袈裟,但日式纹样偶尔也会出现在袈裟上。如圆觉寺所藏的无准师范的法嗣,东渡日本的中国禅师无学祖元的九条袈裟,藏青色的横条和竖条采用了南宋风格的牡丹唐草纹,田相的部分,则采用了日本自平安时代发展而出的一种图形,包括两种图案,一种是以刈田,荷,流水来表现水边的芦苇。另一种是蛇笼,瓶,浮木,水鸟,流水来表现水边的芦苇,这些图像和日语的假名有关,属于绘画式的草体书写。这件袈裟,有可能是无学祖元东渡日本后,用南宋和日本的织物共同制成的,是中国和日本禅宗文化交流的象征。

大致到了日本南北朝时代(14世纪),日本开始逐渐脱离中国的染织面料,使用本国制作的袈裟,在这一时期,日本的禅宗也发展到了成熟的阶段。不少日本禅师,如前述的梦窗疏石等并没有中国的留学经历。他们的袈裟中虽然还有宋元时代的特征,但也出现了日本独有的审美。如梦窗的法嗣绝海中津所有的梦窗疏石所传的九条袈裟,田相中成串的花藤、小葵都是日本风格的纹饰。另外宗峰妙超的法嗣灭宗宗兴(1310—1382)袈裟田相中的桐竹凤凰麒麟也是日式风格,在中国很少能够见到。整体而言,相比中国纹样的典雅优美,日本的纹样带有淡雅诗意的特质。

至明代,日本又兴起了中国纹饰的热潮。同样是牡丹唐草纹,南宋以大花为主,以小花陪衬唐草折枝花,空间疏朗,纹样舒展,如夏燕靖教授所论,宋代的染织纹饰清淡柔和,典雅庄重。[17]而明代的花纹周围围绕满了唐草,显得空间狭窄浓密,显示出更有装饰性的视觉效果。在袈裟的染织上,则流行“金襴”,即在袈裟的绫缎等底料上的纬纱中织入金丝来呈现纹样。

虽然在宋代的文献中已出现“金襴”一词,但“金襴”作为工艺的流行却在明代。《明史》卷一百三十九载:“(洪武)帝自践阼后,颇好释氏教,诏征东南戒德僧,数建法会于蒋山,应对称旨者辄赐金襴袈裟衣,召入禁中,赐坐与讲论。”[18]明代的“金襴”在工艺上并非宋元时代的印金,而是带有较强的宫廷风格,在室町时代传入日本,大约在十六世纪末开始生产,[19]主要用于袈裟、能剧服装、衣带、装饰用布料等方面。

图31 中国明代,成化二十一年(1485),《一休宗纯像》,张应麒赞,绢本设色,墨笔题赞,89.4X39厘米,京都真珠庵藏

图32 中国明代(14至15世纪),绝海中津,二十五条袈裟(局部纹饰),119.7X292.4厘米,京都长得院藏

图33 中国明代,永乐八至十二年(1410—1414),八宝纹戗金经挟板,纵26.5,横72.7X72.8厘米,京都国立博物院藏

图34 中国明代(15世纪),义天玄诏,九条袈裟(纹饰),绢(金襴),137X37厘米,京都龙安寺藏

如日本室町时代的临济宗禅师一休宗纯(1394—1481)请中国画家绘制,并有明代文人张应麒(生卒年不详)题赞的顶相中(图31),就出现了明代宝相花唐草纹的袈裟样式,田相中则是金黄色菱形花纹。再如略早的绝海中津所使用的二十五条袈裟(图32),在红缎子上,有八宝莲华唐草纹的金襴,所谓“八宝”,是明代早期流行的纹饰排列,包括“华盖、法螺、莲华、盘长、法轮、法幡、双鱼、宝瓶”八种吉祥图案。[20]这些纹饰与明朝永乐时期的八宝纹戗金经挟板上的纹饰风格接近(图33),是中国明代的宫廷趣味流传到日本的象征。

与此同时,禅宗袈裟所显示的法嗣传承意义在15至16世纪仍然存在。京都龙安寺藏有义天玄诏(1393—1462)的九条袈裟(图34),采用“金襴”工艺,田相是银襴的红色的龟甲纹,竖横条是银襴的山茶花唐草纹与菱纹,这一袈裟也出现在《雪江宗深像》《特方禅杰像》和《邓林宗栋像》中(图35-37)。雪江宗深(1408—86)是义天玄诏的法嗣,他的顶相绘制于去世前一年(1485),在自赞中特别提到了“惭愧金襴以缠陋质”,体现了袈裟的材质,顶相中的袈裟也画得极尽华美。特芳禅杰(1419—1506)则是雪江宗深的法嗣,袈裟样式与雪江完全一致,姿势也模仿雪江。邓林宗栋(1453—1523)则是特芳禅杰的法嗣,他的顶相出于室町后期的日本画家狩野元信(1476—1559)之手,绘制的手法受明画的影响,体现出比此前更多的立体感。此外,以上三件顶相的尺寸也都接近。

但在明清之际传入日本的黄檗宗顶相中,画者却更注重对人物面容的晕染绘制,而非是对袈裟的着意表达,画中的袈裟往往用勾线和线染粗略绘就,黄檗宗的中国画家大都出自明曾鲸的传派,曾鲸派对肖像画面部要求写实,但对身体常采用写意的画法,对袈裟的表现更为程式化,突出体现样式和色彩,并非纹饰等细节。

结 语

研究表明,宋元时代中日禅僧袈裟的传承中有两点值得重视。首先,袈裟作为重要的“传法衣”,展示的是禅师的法脉关系。在并非直接法嗣的情况下,为了显示自身的正脉所传,可能会采用梦境等种种方式,制作具有自中国传来“正脉”意义的袈裟。在禅师直接法嗣传承的过程中,顶相和实物、顶相和顶相之间袈裟的一致性,也往往得以明确的体现。尤其在一位禅师具有多位法嗣的情况下,各位法嗣都尽力通过袈裟来传达自身的法脉传承。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了日本的江户时代,即中国的明清时代。

第二,在南宋时代传入的袈裟实物和样式,基本都呈现出时代世俗装饰纹样的特征,袈裟染织的设计自然优雅,富有生活情趣,部分经典纹饰,如牡丹唐草纹,四合如意花纹,也成为日本袈裟流行的样式,并暗示了禅宗自中国传入日本这一事实。至元代之后,日本留存的袈裟纹饰延续了中国风格,但逐渐变得程式化,出现了佛教,乃至密宗主题的样式,与世俗的服装纹饰有所区别,一些日本本土的纹饰也渗入了袈裟之中。至15和16世纪,日本又再度流行中国明代宫廷风格的“金襴”和纹饰。因此,袈裟在顶相图绘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体现了中日宗教和文化交流的深远意义。

图35 室町时代(15世纪),《雪江宗深像》,文明十七年(1485)自赞,轴,绢本设色,112.5X56.9厘米,京都龙安寺藏

图36 室町时代(16世纪),《特芳禅杰像》,轴,绢本设色,110.6X56.5厘米,京都龙安寺藏

图37 室町时代(16世纪),狩野元信,《邓林宗栋像》,轴,绢本设色,104.5X55.5厘米,京都龙安寺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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