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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中的“意”*

时间:2024-05-20

刘爽

(牡丹江师范学院)

“意”是中国书法艺术中一个根本的范畴。从“意”的本义来看,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云:“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从心从音。於记切”。可见意与心思、意志相关。在书法理论不断充实的过程中,“意”的内涵也在不断地扩展、深入。

一、“意前笔后”之“立意”

在东晋书论中,虽多为伪托,但却能大概反映出这一时期的见解主张。卫铄《笔阵图》云:“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手不齐,意后笔前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首次提出了“意前笔后”的重要观点,强调了在创作过程中,书家的“意”是起到主导作用的。这里的“意”指的是创作者在创作之前的立意构思,即关于创作而产生的一系列想法。

王羲之《题笔阵图后》中也提到:“夫欲书,先干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这里将所谓的“意”描述的明确、具体,书写之前首先“凝神静思”,从而展开对字形大小、形态以及气息贯通的构思,所有这些思绪都要在作字之前完成。又云:“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这番言论虽不能被证实确为王羲之所言,但可以大致窥探到当时学书者对书法的认识。这里将“意”比作统帅将领,就是整幅作品的精神引领者。

唐代画论家张彦远有言:“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绘画当中同样也讲“意在笔先”,第一个“意”字就指的是创作前的构思,它体现的是创作要有计划性;第二个意字则是“意蕴”“意味”或直指“气韵”。王昌龄的《诗格》:“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须忘身,不可拘束。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在文学创作方面,自然也是免不了要立意,这里的“意”包括创作前与创作中产生的主观思想以及意象,呈现出来的是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和具体的形象。反观书法,在创作之初,书家在脑海中涌现出笔画的形态,并形成对整幅作品风格面貌的思考。可见无论是哪方面的创作,都有其相通之处。

二、“书意”说之“意蕴”

中国古代哲学思想是书法理论产生的思想基础。《庄子·外物》云:“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认为,意比言更为重要,言语只是获得“意”的辅助手段,得到了“意”就是获得了最核心的内容。

魏晋时期,玄学兴起。魏晋名士们对庄子的言意观进一步研究,“言意之辩”成为当时一种新的哲学方法,魏晋玄学家纷纷在“言”与“意”的关系问题上展开了讨论。青年王弼的观点“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由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在《庄子》思想的基础上进行延伸,将“象”引入,探讨言、象、意三者之间的关系,双向推理,层层递进,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发展了庄子的思想观点,冲破具体的物象、有限的边界,迈向抽象与无限。庄子的言意观经过魏晋名士们的再创新,其内涵显示出勃勃生机,对文艺创作、批评鉴赏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如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刘勰《文心雕龙》中的“言外之意”、梅尧臣“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等。

在书法艺术创作和欣赏中,“意”也逐渐备受关注。大概所传王羲之的观点,也是站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得以阐释。“须(顷)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得其妙者,事事皆然。”指自己对书法意味的理解渐趋深入,笔画之间都流露出某种意味,语言也无法完全将其表述清楚,“别有一番意味”,又似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通感。“羲之作书与亲故云:‘子敬飞白大有意。’”此“意”更偏向于有趣味、趣意,从子敬的飞白书中,可以看到有意思的东西,值得玩味。“君学书有意,今相与草书一卷。”这里的“意”指有所体悟,思想上有所获得。从宏观上来理解,这里的“意”指的是具有抽象意味,这与文字由象形向抽象符号的演变是有关系的。造字之初的象形意味渐渐消失,到了东晋时代文字已删繁就简,形成了抽象的艺术效果。黑格尔说:“美的要素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内在的,即内容。

另一种是外在的,即内容所借以现出意蕴和特性的东西。内在的显现于外在的;就借这外在的,人才可以认识到内在的,因为外在的从它本身指引到内在的。”对于书法艺术来讲,内在的即为形质,外在的即是意蕴,意蕴通过形质内容显现出来,而形质又通过外在的意蕴得以认识,二者很好地融合方能成为美的示范。通常来理解“意”,即指主观的思想、呈现的意蕴,这正是艺术表现毕生的追求。书法艺术由关注自然过渡到关注人的精神层面,如何体现人的精神之美成为世代书家不断追随的主要目标。

三、“达其情性”之“意”

“达其情性,形其哀乐”这是唐代孙过庭在其《书谱》中的全新观点,整句虽然没有提到一个“意”字,却完全是在说明书法艺术表现的是怎样的“意”。“情”有情性、情感等含义,是人或事物流露的情态,是“意”的进一步深化和具体化。魏晋时代只是粗略地感受到了“意”,但仅限于“意蕴”“意味”这样朦胧、模糊的解释。以“情”表意,孙过庭为书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书法不仅仅有实际功用,通过表象传递某种意味,甚至能表现喜、怒、哀、乐,透过书法作品能够感受到其中流露出的情感。孙过庭首次将书法作品与丰富的情感联系在一起,他提到《乐毅》“情多怫郁”、《画赞》“意涉瑰奇”、《黄庭经》“怡怿虚无”,将作品与情感一一对应,说明了书法艺术与情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情”是书法中“意”的深入阐释,那么,要表现什么样的“情”?孙过庭给出了一个答案,情要“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此“情”是发自内心之意,真挚、高洁如《诗经》 《离骚》,并且要表达自然之旨归,是书家在艺术道路上追求的理想目标。

包世臣《艺舟双楫》中谈道:“书道妙在性情,能在形质。然性情得于心而难名,形质当于目而有据······”形质与情性的真正区别是怎样的?形质是形态质感,通过肉眼可见、可感知;而情性是难以言说之意。孙过庭在《书谱》中指出了情性中的至高境界,如“是以右军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王羲之的书法,晚年时日益精妙,达到“思虑通审,志气和平”的境界,情性上所展现的是放平心态,不急不躁。

四、“我书意造本无法”之“己意”

众所周知,在书法史上,北宋以“尚意”书风著称,无论是从书法理论著述,还是北宋书家的书写实践中,都可以体察到宋人“尚意”的精神追求。深究其根源,这恐怕与当时的政治文化背景是分不开的,身处相对自由的政治环境,思想上较为宽松,形成儒、道、佛三教相互融合的格局。北宋文人的主体意识逐渐崛起,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与其他时代不同的是,他们甚至用别人的学说为自己的理论构架服务。

在苏轼之前的欧阳修,虽然没有直接表明“尚意”的观点,但从言谈中可以感觉到这层意思。在其《笔说·夏日学书说》中,有一则言论:“······不必取悦当时之人,垂名于后世。要于自适而已。”作字不要想着取悦于别人,更不要试图以书法作为一项宏伟的事业以此名垂青史,最重要的是追求自己“悠然闲适,自得其乐”的状态。这是一种庄子式的逍遥心态,真正把书法当作是愉悦身心的乐事。《集古录》中谈道:“予尝喜览魏晋以来笔墨遗迹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睽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欧阳修推崇魏晋书法,现在我们观赏到的法帖,都是当时书家与家人朋友之间的书信往来,内容上多是生活的琐事,书写的时候完全没有刻意,多是随意挥洒,所以形成的面貌是千姿百态,表明古人的“高致”是源自于最自然的书写状态,只有在无心于名、利的状态下才能将书法的真味体现出来。这里虽只字未提及“意”,但当我们看到苏轼所赋予“意”的内涵时,可以发现,欧阳修的思想观点是一个前奏,拉开了北宋“尚意”书风的序幕。

“意”的概念在苏轼书论中,经常被提到,在不同的语境下出现,其意义不尽相同,但可以见得“意”在其书法思想中占有主导地位。这时期的“意”是关乎自身的个性、精神主张。苏轼《石苍舒醉墨堂》诗中的一句:“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最能反映北宋“尚意”的思想观点,苏轼所说的“意造”即完全符合自己的心意、无刻板规定的书写。与魏晋时期书论中的“意”与“象”相对应不同,这里的与“意”相对立的是“法”。“尚意”中的意是与法相对而言,正因为有之前的唐代推崇“法”,后面才有了宋代“尚意”观点的提出。从魏晋始,各种书体处于日益成熟的时期,代表书家们为后世树立了标准、法则,后世以他们为楷模。“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锺王之法益微。”之后宋曾季狸《艇斋诗话》中,也谈到这一问题。法度一旦严谨备至之后,就形成了条条框框,束手束脚。世间万物的发展规律正是物极必反。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代书家开始反思,探求书法艺术表现的真正意义。

苏轼所言的“意”有着新的文化内涵,从创作者本身出发,尊重创作者的思想感受和主张,创作者自身必须心有体悟,反对墨守成规、刻意造作、简单模仿,展现了鲜明的时代特征。苏轼的文艺批评思想深受《庄子》学说的影响,崇尚“无为无形”的哲学观。从融通自然的角度,苏轼在文学创作与书法创作上的观点,与《庄子》学术精神都达到了契合和互通。庄子追求的是自然天成、没有造作之态。庄子《知北游》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苏轼提出的“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的观点,符合庄子的自然之道,他强调创作出佳作的前提往往是无心之举,反而能收获更好的效果。没有事先的设计,顺其自然,反倒是“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方能体现作者内心的本真。但“意造”与“无意”,并不等于信手胡乱为之、毫无章法可言。书作中富于变化的笔墨形态,饱含着书家个人的审美修养,想要达到这样的修养非一日之功,不可忽略的是日积月累的积淀,正是有了前期大量的积累,才能造就之后的信手拈来,一定是下意识练习之后的无意识为之。“学者心悟于至道,则书契于无为。苟涉浮华,终懵于斯理也。”最佳创作不是流于表面的刻意安排,而能做到“无为而无不为”,方是悟到书道的真谛。不禁想到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如图1 所示),还原的是作者当时最真实的心境,完全是有感而发,是出于本真的书写,文字从最初的平静缓入逐渐过渡到波澜起伏达到高潮,随着内容的变化而变化,将颠沛漂泊的境遇、孤苦寂寞的悲情展现得淋漓尽致,与观赏者达到共情,心意相通,此时已经与技法无关,拨开技法看背后的真意,才是作者真正追求的价值。

图1 苏轼《黄州寒食诗帖》

五、结语

回顾历代的书法理论著述,可以看到各个时期的书家将“意”处于不同的语境之下,继而赋予了不同含义。从广义上来看,意指的是主观的思想,放到作品当中这些思想以某种“意蕴”“意味”呈现出来。尤其在书法艺术发展的前期,“意”与“象”相对应时,“意”普遍代表着比较宽泛的、朦胧的“意蕴”。到了唐代,书家对“意”的思考进一步丰富化,孙过庭对“意”的理解试图具体化,因而就有了“达其情性”,其实也是在强调主观的思绪、情感,这里可能更多指情绪。此外,他探讨了关于至高境界的问题,这也是在表明情性的追求。宋代苏轼又将“意”延展为个性意识的抒发,与通常表示主观思想的“意”有所不同,它与“法”相对,将目光投向了创作者的本心,冲破规矩的束缚,一切从“真”出发,使作品真正做到抒发作者的真实情怀,无杂念无功利之心。

古代书家的思想无疑给我们很多启示,不论是书法创作抑或是其他文艺创作,都是在通过一些方式方法、手段去表现一个更深层次的“意”,这个“意”要有内涵,“本乎天地之心”,方能立得住、站得稳。进行实践创作的前提是学养的积累,沉淀久了才能通过手上的工具自然抒发本真的自我,做到“无意于佳乃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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