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韩旭东(湖南 湘潭)
“艺术源于生活”这个论断一直被奉为圭臬,但是艺术萌芽时期所根植的“生活”其实并不如我们惯常理解的生活。当我们观察人类远古祖先们的艺术留存的时候,如旧石器时代至新石器时代的岩画,其中最常见的是原始人类围猎动物群的场面,我们无法否认那是一种独特的艺术样式,这当然可以被认为是对当时社会生活的反映,但是在法国匹里牛斯山的半人半鹿的巫医图像、中国三星堆遗址里的造型奇特的青铜面具,还有其他一系列晦涩难解的史前图案当中,它们所展现的神秘性与怪异性,虽然同样令我们感到到精绝特异,但是释放的是与文明认知当中的原始社会生活完全不同的感受,虽是感受另类,也并没有影响我们对于它们的精神认同感,因为这是人类基因里存在的共有意识的证明,我们同样愿意甚至乐于对其深信不疑,并试图解码他们深层的奥义。故此,从解读艺术的视角来看,如果单纯以现代的眼光去审视古代遗产,我们就容易架起某种先入为主的价值标杆,在心理效果上产生阻隔,进而失去解读的基础。所以,首先要明确的是,原始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巨大差异更多的是体现在生产力水平或社会运作模式这样的“表层结构”上,而在于在对世界的认知方式、集体心理趋向等“深层结构”上。两者没有区别,如果细细品读原始文化的产物,代入当时社会的语境,我们会发现在那纷繁陆离的象征之下,其实一直在讲述的是人类自己的故事。
神话是一种人类历史中复杂的文化现象。在牛津字典的解释里,神话是关于神和勇敢的人的古老故事,通常是一个解释历史或自然世界事件的故事,一个不一定正确但很多人都相信的说法。借用一个现代性的比喻,神话是文化系统中人们认为重要的东西(价值、理想、历史)的一个沙质容器。它包括了文化和人性发展史上的一切存在。在这个容器里,各种承载物互相影响,兼容并蓄,同时他们也在不断地融入和塑造着容器的质地和形态,神话在被文化影响的同时也哺育文化,传递某些普世价值的同时体现某个特定文化的观念。这也造就了神话本身的浩瀚、包容和普世性。同时神话在漫长的人类文明发展史当中也不断地被回溯与再解读,如同茅盾所说:
“古代神话随着人们的主体性而发生委婉的变化:历史学家可以从神话中找到历史,宗教信徒可以从神话中找出教义,哲学家可以从中发现哲学。 因此,当古代物理学和天文学首先发展起来时,神话就是用物理学和天文学来解释的。当比较语言学兴起时,神话又会得到语言学的解释。从过去的事实来看,一个时代的新思想潮流常常给古代神话披上新衣,这是不可否认的。”①
在不断的被解释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神话的形成过程存在一个相似的逻辑,神话学大师约瑟夫·坎贝尔指出:“从世界各地不同文明的早期神话中,我们可以抽炼出某种单一的核心模式,这种被称作“神话原型”的纯一向度,是盘旋在人类历史上空、游离于日常经验世界的古老咒语,是集体无意识的集中体现。”②荣格在探讨无意识时,发现“其间虽有形形色色的神话主题,其结局却同样归结于一个中心”,并将此中心的象征称为“曼荼罗”。荣格借用这一密教概念意在表明,在集体无意识的深层存在着某种结构,它高度凝练却又能化身万千,是众多古老传说和神话英雄的源头。
这是集体无意识的一种向度,也是隐含于神话原型下的深层心理。超越过去的自我,达到全新的境界,在这样的普遍意蕴下,无论是将其置于一种社会身份向另一种社会身份过度的空间节点上,还是置于一个历史时期向另一个历史时期转变的时间节点上,都是值得艺术表达的主题。
艺术以古典神话为表达题材,是因为神话是时代与社会的表征。李维·施特劳斯认为:“神话又是极其复杂的文化现实,神话信仰在历史上可能并不是自由的思想创造,而是扭曲的社会现实反映,并在社会一定的维度中持续发挥着作用。”③艺术就是神话般参与社会的一种方式,因为它复活了一种“原始的现实”。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意义上神话的诞生是出于对世界的理解,是一种哲学或科学探究的形式。但是,当艺术家引用神话的叙事时,这些叙事不再被认为是解释,它们就变得神秘化并被艺术家用作象征来表达某种意义。
所以,尽管大部分艺术家的创作开端是灵感式的,但是在创作的过程中都会为自己的作品寻找深层次的文化支撑,使其深邃而耐人寻味,通常这种文化内层需要具有较强的时代性和易于被普罗大众所认知的特点,神话就是很好的源代码。如同沃尔特·巴克特所诠释:“特定的神话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对艺术家都有特殊的吸引力。它们使用神话来象征当代思想并暗示当代事件。对于现代艺术家而言,古典神话对当代人的涵义与古代一样。”④
古典神话影响着从古至今很多艺术家的创作,艺术的发展与古典神话一直保持着非常紧密的联系。下文列举的几位艺术家的作品,无论是从表征还是内核方面都体现了古典神话对于艺术创作的影响。
文艺复兴时期大师阿尔布雷希特·丢勒(Albrecht Durer)的《天启四骑士》这幅版画作品取材于圣经新约。当世界末日到来时,四名骑士(代表战争、瘟疫、饥荒和死亡)来到人间,他们压迫并屠戮凡人。在这张版画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有四名骑士纵马驰骋,代表战争的骑士挥舞着剑,瘟疫收紧了弓箭,饥荒握住了天平,死亡抬高了三叉戟,在最后一次审判之后所有的凡人都遭到屠戮,无论贫穷与贵贱。通过艺术作品可以窥见时代,丢勒所处的时代是德国历史上的最复杂的时期,历史上很多时候的德国都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而是由诸多各自为政的邦国组成。而十四十五世纪资本主义在欧洲萌芽之际,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却不得不面对四方割据,加之自然灾害、饥荒和病疫的侵袭,许多生活在这片领土上的人们饱受苦难与创伤。这样一个时代,艺术家们的任务不仅仅是创造美,还要为时代带来新的思考。他用这件作品来隐喻社会和时代的缺陷,思想和信仰的混乱,饥荒和瘟疫(黑死病)带来的悲凉以及文明冲突的加剧,丢勒借助神话的普世来引起观者的集体反思,进而从普遍性的存在里启迪时代性的特殊。
丢勒的作品以神话为主题,引导人们对现实的关注,而罗马尼亚艺术家康斯坦丁·布朗库伊(Constantin Brâncuși)则善于利用象征性的表现语言将作品神秘化,他的作品鼓励观众发挥想象力,从中发现古典的抽象意蕴之美。他的作品风格追求简约和抽象,因此他经常通过简单的造型为观众提供更多的想象空间。例如他的代表作之一《沉睡的缪斯》,该作品基于希腊神话中的缪斯故事。缪斯(Muse)是希腊神话中九位古代艺术和科学文学女神的统称。关于缪斯的神话在西方文化中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布朗库伊根据缪斯的神话创作了一个青铜的女性头像,头像的表情美丽而宁静,而人体的其他部位则没有创构。但是这种“未完成”却不影响观者的思考,神话中的缪斯是一种象征,所以观者会不自觉地将各自心中的关于美好的存在加之其身,他们自然而然地会从缪斯的主题开始对作品展开无限想象,这也是艺术中的古典神话情结在引导观者潜在想象力的觉醒。
以神话为题材的艺术也不全是引导人们在美好的想象里游荡,在有的艺术作品中,它们也展现了历史的残酷与现实的恐怖。毕加索(Pablo Ruiz Picasso)的《格尔尼卡》就是通过描绘历史上的特定事件来概括战争的恐怖的例子。西班牙城市格尔尼卡在二战期间遭到了法西斯的炸弹袭击,无辜的平民伤亡惨重,毕加索义愤填膺地以此幅作品来纪念逝去的生命和对于法西斯暴行的指控。在这幅巨型油画里,毕加索将英雄牺牲的三个神话象征交织在一起:牛头怪、斗牛的仪式和基督教的牺牲死亡神学,把具象和立体主义的手法相结合,以简洁的黑白灰色调来营造低沉而悲凉的氛围。
图1 世界末日四骑士 纸质木版画 阿尔布雷希特·丢勒 1498年
图2 沉睡的缪斯 铸铜雕塑 康斯坦丁·布朗库伊 1910年
李维·斯特劳斯认为“历史已经取代了西方文化中的神话,但是通过在历史战争绘画中使用神话,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可以被看作是对绝对权力越轨神话的恐怖现实的映射。格尔尼卡的神话性质是一个整体,它的含义不是通过绘画中的事件序列传达的,而是通过所使用的符号传达的。”⑤
在这幅作品里,艺术家将大量的思想、情感、传统、神话、迷恋和象征都寄寓其中。科尔尼指出,“神话结构并不完全是普遍的,而是神话为社会的特定身份奠定了基础,同时又包含了一种普遍性,使他们可以作为一种语言传播并被其他文化所理解。”⑥通过使用神话符号,毕加索的画作可以更容易被公众所理解,因为人类对于神话结构的想象力是有限的,作品中的女性在痛苦中尖叫着,她抓住了死去的孩子或受伤的马的软弱的身体,这都隐喻了任何战争带来的灾难,并且唤醒个人对于战争引发的思考。在这里,艺术家利用神话的元素设法表达出一种寓于人性之中特殊而普遍的共识。
图3 格尔尼卡 布面油画 毕加索 1937年
在现代社会中,艺术的发展伴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创新。每次技术革命都将伴随着艺术思想的颠覆和变化。与此同时,艺术家们也不断使用新鲜的词汇重新诠释神话,赋予他们更多的现代色彩,利用古典神话隐喻当下时代的困境,迫使人们关注当下,思考未来。
西尔多·梅雷莱斯(Cildo Meireles)是巴西的装置艺术家和雕塑家。他以其装置作品而著称,其中许多装置表达了对巴西政治压迫的抵抗。这些作品通常以体量的巨大和繁复著称,并通过与观者的互动鼓励现场的体验感。
他的一件作品是基于《巴别塔》的神话而创作的。《巴别塔》是取自于圣经中的神话故事。在这个神话里,人类试图通过团结协作建造一个可以通天的塔楼,上帝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为了阻止人类这个狂妄的计划,便让人类使用不同的语言,人类之间便因不能互相沟通进而各自分散,通天塔的计划也就此失败。这件作品是一个大型的雕塑装置,呈圆形塔的形式,由数百个收音机堆砌组成,这些收音机被调试到不同的频率,它们相互播放并发出低沉、连续的声音,从而使听众无法准确获得所有信息或声音。信息过多可以看作是“不同国家和群体之间复杂关系”的隐喻。不同文化和文明的交汇处势必会产生大量的信息,并且当大量信息交叉传播时,某些信息容易产生误读,误读势必会引发偶然的结果,尽管当今世界上各种文化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但文明之间总是存在着误解和差异,这件作品重新提点出了通天塔这一古典神话文本在现代社会中的启示。
诺亚方舟也是一个很好的神话文本,在东方和西方的原始神话里都有关于洪水的意象,例如中国的大禹治水和圣经里的诺亚方舟,由此可见,洪水是人类发展史当中的集体记忆。台湾艺术家彭泓智的装置《大洪水——诺亚方舟计划》就是以此为概念整合的。这一系列作品的源头正是当时发生的“4.16韩国‘世越号’客轮翻覆事件”,该事故造成296人死亡,172人受伤以及8人下落不明,这次事件的惨痛后果在震惊人类社会的同时也引发了学界的思考。艺术家利用3D打印技术首先将世越号的模型塑造出来,同时在作品展览的期间,船的外形不断被添减修改,从一艘普通的船逐渐变得扭曲、倒置,仿佛在海上从平稳航行渐渐翻转,最终覆没。原本可以保护人类免于溺水的客轮最终变成了禁锢生命逃脱的牢笼,又或者可以看作是一艘伴随现代文明产生的“反诺亚方舟”。这件作品将神话、历史以及人性放在一起进行了讨论,除了对于这次事件的警醒,更多的是以神话为援引,影射当下。同时也是对于工业革命之后人类文明发展对于环境以及整个自然所作所为的审视,这个严肃的质问借由诺亚方舟这个极具象征意义的物象代替艺术家向观者提出。这是一种关于现代科技与原始神话的隐喻,后工业文明的发展对于人类发展方向造成的影响到底孰优孰劣?在未来的前方,人类文明究竟应该何去何从?
图4 巴别塔 装置 西尔多·梅雷莱斯 2001年
图5 、图6 大洪水--诺亚方舟计划 3D打印装置 彭泓智 2015年
荣格认为只有在象征中,艺术才有深层次的意蕴,这一深层次之物就是原型。象征则揭示了更加深层次的东西,那就是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型。艺术意象是无意识和意识在幻觉这一心理状态中的瞬间连通,是原始意象在意识层面的显现。因此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应当在其艺术意象中,体现出全人类的经验,回归到人类精神中的原型,而这种艺术的原型之一,即是古典神话。
艺术是人类的梦,现代人对现代文明的怅然若失使得人要通过艺术之梦返回集体无意识。理性的过分强调有时会使人失去精活的生命力,艺术的逆向提点则专门作为一种感性对理性的反动来对人类的灵性进行启示,使得意识和无意识真正融合。
总而言之,神话与艺术,都是任何文化系统里假想核心的一部分,艺术往往帮助神话的核心在社会中得以识别和使用。同时艺术和神话是内在联系的,两者都是我们想象力的产物。只要人类想象的能力依然存在,艺术与神话的互溶就亘古长存,因为两者都在社会中发挥着作用,以使人们认识和理解我们的当下的存在现实。在当今以自然科学为主导的时代,科技的成长隐隐超越了精神的进化,尽管我们可能不再相信神话的真实性,但是并不影响我们不断地将很多物象神话化,以及将我们的想象力投射到神话符号上。艺术和神话的力量不在于他们文学意义上的真实性,而在于他们对我们启示了什么,借助神话,我们可以能动地赋予我们生命以非凡意义并且还原和复兴我们的身份认同。艺术是“沉静的激情”,脱离特定经验化的外在现象,直达人类普遍的内在本质,这正是艺术的追求。艺术的沃土,就是人的精神世界,而精神世界所在的深层寓所,即是神话。神话对于人类社会的作用是无分时空而永恒的,我坚信对于这些宝贵遗产的适时回溯、反思和再创造有助于人类文明的未来更加良性和坚定。
注释:
①茅盾,《神话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第3页。
②Joseph Campbell,(2011)
③Levi-Strauss, C.(1978)
④Walter Bucket,(1979)
⑤Levi-Strauss, C.(1978)
⑥Kearney, R.(1978) ‘Myth as the Bearer of Possible Worl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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