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 彭仲夏(湖南 怀化)
袁隆平去低庄煤矿后,尹华奇和李必湖按照他的吩咐,做好实验记录,尽量扩大交叉比对的范围,为下一步筛选良种做好基础工作,提供详细数据。
不久省里来了一位水稻专家,他就是湖南省农科院水稻研究所的夏爱民教授。他来时,李必湖和尹华奇以为夏爱民教授是来给他们打气鼓劲的。他们陪同夏爱民围绕试验田转了一圈,详细地向专家汇报了研究情况,夏爱民说:“哦,你们的所谓三系配套,就是指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复系?你们研究了五六年,连门槛还没有跨进去,三系三系,我看是三代人也搞不成器!你们这种研究纯属科学界的乌托邦,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孟德尔——摩尔根的歪理邪说,完全是在哗众取宠、欺世盗名!你们年轻人不要误入歧途,水稻一亩能打八百斤谷就不错了!你们读过美国著名遗传学家辛若特、邓恩和杜布赞斯基合著的《遗传学原理》吗?这是一部生命科学的经典,‘自花授粉植物没有杂种优势’已成定论。”两个年轻人这才明白这位专家的来意,他是要推翻整个雄性不孕性研究。两个年轻人人微言轻,不敢与这位专家顶撞,客客气气地把他老先生送走了。
夏爱民走后不久,已增加到每年一千元的科研经费随即就停止拨款了,甚至连李必湖和尹华奇的生活费也停发了。这就意味着他们的科研小组连同科研项目被中止了。他们虽留校给袁隆平当助手,但身份还是一个农民。袁老师走后,他们就没有了依靠和主心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个年轻人不知所措,他们想找袁老师,一时又联系不上,他们在学校里地位卑微,连打个电话也必须领导批准。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办法,两人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弟,又有一股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冲劲,于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给省科委的杨武训和地区科委的曾春晖分别发电报汇报情况,请求支持。这是冒险举动,属“越级告状”行为。他们连饭都吃不成了,还顾忌什么呢!?杨武训接到电报后,立即报告了省科委领导并转告国家科委。李必湖、尹华奇的电报发出一周之后,国家科委派出中科院遗传研究所的张孔湉教授来安江农校实地调查。
张孔湉是资深遗传学者,又是研究杂交高粱的专家。他不知安江农校搬迁了,从北京到长沙径直来到雪峰山下的安江农校,一进校门就被几棵砍倒的合抱粗的老樟树拦住了脚步。校园里不见师生,只有一些工人将砍倒的樟树锯成用于打造家具的板材。据说樟木家具既防潮又防蛀,还有一股经久不散的香味。张孔湉一看这么多古樟被活生生地砍倒在地,连声叹息:“可惜了,可惜了,这好端端的大樟树砍了干吗啊?”那个接待人员冷冷地告诉他,安江农校已经搬到靖县二凉亭新校园去了,这座老校园已成为黔阳地革委的办公场所。
张孔湉辗转颠簸赶到靖县,找到了二凉亭黔阳地区农校革委会的一个负责人,一见面就规规矩矩地双手递上国家科委的介绍信。那位校革委负责人斜眼瞟了瞟介绍信,哼了一声:“李必湖、尹华奇越级告黑状,他们的事,我们校革委管不了了!”就把介绍信退给了他。学校不接待,他只得在校园里四下打听那个“水稻雄性不孕性”科研小组在哪儿。李必湖和尹华奇听说国家科委派人来了,也正在焦急地寻找张教授。农校的新校园也不大,你找我,我找你,三个人在一个果园边碰上了,资深专家身上那股特有的书卷气质,让李必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连忙上前打招呼:“请问您是北京来的专家吧?我们是袁老师的助手。”
此时已到吃晚饭时刻,尹华奇、李必湖陪同张孔湉走进食堂,竟然每人只有一钵米饭和三分钱一盘的马铃薯。两个年轻人每月十八元的生活费已经停发了,连大食堂也吃不起,平时就在宿舍的廊檐边上垒了个小灶,从家里背米来,在地里种点小菜,勉勉强强度日。这一切张教授看在眼里,暗自叹息:没想到国家科委这么重视的科研项目,科研小组成员的日子竟过得这样艰难。吃完饭,安排张教授洗了澡到寝室休息后,李必湖对尹华奇说:“食堂没有鸡鸭鱼肉那些荤菜卖,就算有,我们也没钱买。这样吧,我们找林老师借只手电筒,到池塘边、小溪边去捉点田鸡(青蛙),明天还凑两毛钱买个西瓜招待张教授。”抓青蛙是要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等到九点多钟,尹华奇提着一个小篾篓,李必湖摁亮手电筒,轻手蹑脚在池塘边寻觅搜索。青蛙一旦被刺眼的手电光圈罩着就不动了,李必湖上前很麻利地抓住青蛙,熟练地卡断青蛙的两条腿,丢进尹华奇的篾篓里。他俩抓了一小篾篓才回去。
第二天一早,张孔湉看到试验田的禾苗长得一片葱茏,拿出放大镜仔细观察,认真询问着两个年轻人。张孔湉以一个专家的严谨,对所有试验材料做了检测,还仔细翻看了两个年轻人每天记下的田间档案,连袁隆平以前所做的田间档案都仔细翻阅了。那一页页稿纸上都浸透了发黄的汗渍,密密麻麻的数据上沾满了无意间落下的指纹。在揭示出水稻的生命密码之前,张教授仿佛已经窥探到了这些基层科研人员的生命密码。他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感叹:在这样动荡的年代,生活条件如此艰苦,竟然还有人在兢兢业业地搞科研,搞试验,而且是向世界级的难题攻关,这本身就是奇迹啊!而袁隆平所勾画出的那条清晰的技术线路图,让这位遗传学专家看到了杂交水稻研究成功的希望。
第二天晚餐,粗糙的木方桌上,摆着一盘甘蓝菜、一盘青椒炒蛙肉,一个又沙又甜的大西瓜切成十多瓣,摆在一个篾筛子里。尹华奇、李必湖、张孔湉 三人围着小方桌,各坐一方。
尹华奇说:“张教授,您从北京翻山越岭跑到我们这穷山沟来,实在对不起,让您受苦了。今天我们捉了点青蛙,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张孔湉笑道:“青蛙是水陆两栖动物,肉嫩味美,不过它捕食害虫,按照文革’‘十六条’规定,就像你们袁隆平老师一样属保护对象。今天你们犯了个错误,下不为例!”
李必湖说:“我明天去田里翻鳅鱼、捉黄鳝,改善改善生活。张教授,这没有违反‘十六条’吧?”
张孔湉哈哈笑道:“是‘十六条’保护了袁隆平,所以我们要坚决执行‘十六条’啊!”
袁隆平接到两个助手的电报,次日下午回到了学校,张孔湉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上下打量袁隆平,说:“老弟,神交已久,你不容易呀!”
袁隆平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这天晚餐,粗陋的木方桌上摆着一盘洋芋子、一盘青椒炒鳅鱼和一盘糖醋黄瓜。袁隆平拉着张孔湉坐到门对面一方的凳子上,按当地的习俗,这是首席。袁隆平坐在张孔湉对面,两侧是尹华奇、李必湖的位子。袁隆平坐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票子,要尹华奇到代销店去买一瓶山西汾酒、一包油炸花生米和几个松花皮蛋来。
尹华奇买了酒回来,忙着给四个杯子斟酒。李必湖拿来两个碗,装好油炸花生米和松花皮蛋,端起酒杯请袁老师发话。袁隆平端起酒杯对张孔湉说:“张教授,我们师生三人,在科学殿堂只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而已,今后还请您多多指教。我这里为您接风洗尘,不成敬意,聊表寸心!”
张孔湉对饮一杯后,说:“你的论文在《科学通报》一发表,我就拜读了,大开眼界呀!这次来到学校亲眼看到了水稻雄性不孕株,开了眼界。今天见到了你,我是不虚此行!”
袁隆平说:“在农业科技界,我只是一名无名小卒,斗胆发表那篇论文,无非是想得到前辈的指点。”
张孔湉说:“英雄不问出处,江湖有道留人。搞科研和打仗一样,没有绝对的常胜将军。因此,要做好成功与失败两种思想准备。你们这个项目,从某种角度来说,比原子弹、核武器还难。原子弹、核武器,已有成功先例,我们只要急起直追,倾全国之财力人力,按图索骥,锲而不舍,就一定会成功。杂交水稻,世界上无成功先例。所以,国家科委鼓励你们积极探索,做你们的坚强后盾,并不是作为一项任务下达要克期完成。”
李必湖说:“唐僧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到了天竺取回真经。我们不到西天,绝不半途放弃。我们现在只有一个要求:调袁老师回校带领我们搞杂交水稻试验。”
张孔湉点点头:“你们宁肯最终失败,不愿半途撤退呀!”
在回京复命之前,张教授心中已有了十足的底气,他找到黔阳地革委负责人,一改来时的谦逊,以国家科委特派调查专家的身份,向地革委通报了他的调查结果,并明确提出:必须把袁隆平从煤矿调回来,“水稻雄性不孕性”科研小组决不能名存实亡!这已不是一个专家的意见,他肩负着的是国家科委的使命。
紧接着湖南省科委又派来了以陈国平为组长的联合调查组,他们调查的情况和张孔湉教授调查的结果基本一致。在省科委和省农业厅的干预下,不久,袁隆平从煤矿抽调回来了。
袁隆平回到学校后,禾苗长得封了行,含苞待吐。这天,师生三人在烈日下薅草,李必湖和尹华奇戴着斗篷,袁隆平不喜欢戴斗篷,不知怎么搞的,他的习惯性肠炎又犯了,引起腹泻,闹得浑身无力,差点栽倒在水田里。李必湖飞快赶上去扶住袁隆平,一边喊道:“华奇,快来背老师去医院!”袁隆平摇手说这算什么事,到田头杨梅树下休息一会就行了。尹华奇正要去接泉水来给老师喝,李必湖抬头望着杨梅树说怎么不见杨梅子。尹华奇说,这路边的杨梅,还没红就被放牛伢崽偷吃光了。这时,一个农民挑着两篓杨梅从山坡上下来,朝城里走去。李必湖问杨梅酸不酸,农民笑道,靖州杨梅,名扬天下,是官府进贡给皇帝老子吃的,怎么会酸?不信你尝一颗。尹华奇说他也当一次皇帝。农民将担子放到树荫下,李必湖与尹华奇一人尝了一颗,口水像泉水似的流了出来,当即买了两斤,倒在尹华奇的斗笠里。这杨梅好甜,尹华奇要老师尝两颗。
李必湖说,泻肚子还能吃杨梅?你莫害老师。尹华奇说这杨梅好甜,尝两颗有什么了不起。袁隆平揿着肚子直咽口水,忍不住尹华奇的诱惑,来两颗尝尝,难道会要了四两命?尹华奇递上三颗大杨梅,袁隆平一口一颗,赞不绝口,接着又吃了几颗,肠胃炎竟然好了。
省科委和省农业厅通过这次调查,察觉这么一个重要科研项目,放在已经划归地方的农校,日后可能遭遇种种干扰,决定将这项研究收上去,由省农科院主管,专门成立一个“湖南省水稻雄性不育科研协作组”。科研协作组依然由袁隆平负责,袁隆平和两个助手一同借调省农科院,两个助手也还是聘用人员,生活费从每月十八元增加到二十六元,科研专项经费由原来每年一千元增加到三千元。
五
袁隆平带着两个助手,跳出雪峰山来到省城长沙,在省农科院进行水稻雄性不育研究。他把两个幼小的儿子和整个家都留给了妻子邓则。几年来夫妻俩同甘共苦,相濡以沫,邓则为丈夫的科研工作得到国家更大的支持感到高兴,相信他和助手到省农科院才会有用武之地。水稻雄性不育科研协作组,名义上挂靠在水稻研究所,但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稍做准备就去广东雷州半岛的徐闻育种,再从那里去云南元江进行试验。
一九六九年冬,他们辗转来到云南省元江傣族自治县。这里位于北回归线的北侧,时值隆冬,湖南已经水瘦山寒,而这里仍然温暖如春。吊脚楼依山而建,山上巨石凌空,遍地珍花野果,古树老藤交错,空气新鲜得像要滴出水来。
元江县科委安排他们到县农技站,岩书记说:“我们食堂每天只开两餐,你们不习惯,以后自己单独开伙吧!”
过了一会,刀瓦用一个木盆端了三碗面进来。每碗煎了一个荷包蛋。吃完面,刀瓦陪袁隆平三人来到住房。这是一栋砖砌的平房,原本是农技站的办公室,大门一边贴着红纸标语:“欢迎毛主席家乡来的客人!”
第二天早晨,岩书记带着十几个傣族兄弟姐妹敲着象脚鼓来到了门前,以傣家传统礼仪欢迎毛主席家乡来的尊贵客人,又请三位客人上前,三位傣家小卜哨(姑娘),端着浸有花瓣香水的银钵,用树枝叶轻轻泼洒到客人身上。随后三位咪涛(阿妈)给客人手腕上拴上红丝线,祝客人吉祥如意、平安幸福。接着傣族兄弟围起一个圆圈,将师生三人围在中间,傣族姐妹尽情地跳起了傣家舞蹈。
袁隆平租借了农技站一丘试验田。他脱下鞋子下到田里,用脚使劲一踩,泥巴很深,又捧起黑褐色泥巴看了看,很肥沃,是块好田。为了抢时间,他们先把不同组合的稻种分别装进小布袋,浸在铁桶里,几天后就可以把小布袋挂起来催芽。袁隆平每天早晨六点就起床,先活动活动,锻炼身体,可农技站食堂不仅做的饭像沙子一样硬,菜也半生不熟的,难以下咽,而且要到十点半才开早餐。袁隆平师生很不适应,早上总得吃点东西才好工作,可这偏僻的农村有粮票也买不到包子馒头之类的早点。但有一样东西可以聊补无米之炊,那就是香蕉,三分钱两斤,李必湖花一块钱买回来七十斤。香蕉是凉性食物,吃多了拉肚子,只好赶快单独开伙。
元旦这天,李必湖提着桶子去田里翻了斤把鳅鱼回来,袁隆平先用文火在灶上将鳅鱼炖豆腐,又炒了一小盘花生米,用手拣来花生米一粒粒地往嘴里送。然后拿出一袋象棋,与尹华奇端坐棋盘前,捉对厮杀。他最善于用卒,也把自己比作一个小卒。小卒与车、马、炮不同,过了楚河汉界,小卒只前进,不退却,在车、马、炮的围追堵截下,它不顾生命危险,横冲直撞,设法冲破重重包围和隐蔽的陷阱。
一九七〇年一月六日凌晨,滇南发生了大地震。地震前大地静得出奇,人们进入了梦乡,朦朦胧胧之中,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袁隆平最早感觉到自己的床在摇动,房屋左右晃动,天花板上的石灰块往下脱落,打在枕头上。他翻身坐起来,接着听到外面房屋倒塌的响声,四周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
袁隆平随即跳下床,大声喊道:“快起来,地震了!”李必湖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床,尹华奇没完全清醒,还坐在床沿上穿袜子。袁隆平大声喊道:“地震!还穿什么袜子,快往外跑!”三人一同冲出了房间,尹华奇已完全清醒,呼叫着:“种子还在里面!”袁隆平一个箭步冲向尹华奇,将他推走,吼叫道:“你们快走,种子我去抢救!”尹华奇抢过去推开袁隆平,跑回去提起铁桶往外冲。又是一阵轰隆的巨响,大地在颤抖,师生三人冲到水泥球场上,围着那只浸着稻种的铁桶。
天亮了。岩书记带着刀瓦跑来说:“情况已经查明,在离我们一百五十公里的峨山、通海一带发生了七点二级的强烈地震,我们这里也在五级以上。这里是危险区,你们尽快回去吧!”袁隆平摇摇头:“稻谷刚刚发芽,就要播种了,我们怎么能够回去!”岩书记说:“稻种交给我们播下去,抽穗扬花的时候,你们再来。”袁隆平说:“岩书记,这些稻种是我们的命根子,再危险我们也不能离开!”
房子不敢住了,岩书记很快派刀瓦扛来了塑料薄膜和几捆干稻草,帮袁隆平他们在水泥球场上搭起了一个避雨的窝棚,垫上几把稻草,将草席铺在稻草上,这就是他们的床铺。三人重整家园,在窝棚里拴上一根绳子,从铁桶里把一个个小布袋捞起来,挂在绳子上,每隔几小时浇一次水,让稻种在布袋里发芽。又一次余震发生了,挂在绳子上的小布袋,随着大地的晃动像打秋千似的摇摆。
大自然的灾难并没有吓退他们,发了芽的稻种在摇晃着的土地上播下去了。秧苗在暖风里长得飞快。由于地震造成交通中断,粮食供应发生困难,梦想创造高产、战胜饥饿的师徒,面临着饥饿的威胁。没有饭吃,他们就吃甘蔗。甘蔗虽然好吃,当饭吃可不好受,吃得口腔磨出了血泡。
地震把田坎震塌了一米多长的断口,满田的肥水全流光了。他们去寨子里借来筲箕,先挖来泥土,修筑田坎,然后用提桶从另一块田里提水,倒在试验田里。苦干了两天,才把发了芽的稻种播下去。然后成天蹲在田埂上,期盼着稻种在暖风中长出嫩绿的秧苗,那心情宛如坐在产房外期待妻子分娩。山坡上绽开着大片大片的紫云英,庄稼地里黄色的油菜花也开了,转眼试验田的谷子熟了。
袁隆平摘下一粒谷子,放在口里嚼了一下,笑道:“明天可以收割了。”
他们各自拿着提桶,小心翼翼地搓下稻谷,回到窝棚里,在显微镜下察看。李必湖和尹华奇紧张地注视着,袁隆平看了一会便摇头:不育率从原来的百分之七十,下降到百分之六十了。
李必湖、尹华奇同时惊叫道:“啊!怎么办?”
“凡事都要有两种思想准备,尤其是科学试验。一方面,我们要不怕困难,努力争取成功。另一方面,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失败了,花了国家这么多钱,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下放农村当农民,坐牢打板子我去。”
尹华奇、李必湖同声说:“老师到哪里,我们跟你到哪里!”
袁隆平连连摇手:“我是始作俑者,首恶必究。华奇哩,你就反戈一击有功;必湖哩,你是受蒙蔽无罪,回苦藤铺给利群带孩子。”
尹华奇说:“你这么说,我不也成了李开志那样的变色龙了?”
李必湖说:“那我就成了阴沟里爬出来的胆小鬼、鼻涕虫。”
这时,刀瓦送来一封电报,是省科委来的,要袁隆平速回长沙汇报。今年六月初在常德召开湖南省第二次农业科学技术经验交流大会,他们要做好参加大会的准备工作。
袁隆平忧心忡忡说:“我们无颜见江东父老啊!不过,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马上回长沙,汇报元江繁育的情况,然后回安江,邓则的预产期快到了。华奇很久没有回家了,要去看望一下父母,百善孝为先,这也是大事。必湖利用这个空当去常德贺家山原种场蹲点,做好参加大会的准备工作,同我参加大会。路过沅陵先回家看看,国家国家,有国有家。国是千万家,家是国中国啊!”
六
邓则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挺着大肚在厨房忙着搞晚饭。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她以为是丈夫回来了,开门见是陈忠周,说:“请进!陈主任没到靖县去呀!”
陈忠周说:“虽然是大搬家,学校的果园、仪器、图书总得有人看管。我就在留守处管这些杂事。”
邓则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开了封的“飞马牌”香烟,给陈忠周递上一支,然后泡了杯茶。陈忠周望着形影相吊的邓则,关心地问道:“邓则,两个小把戏哩?”
“我要上班,又快生孩子了。没办法,五一送在重庆奶奶那里,五二随外婆回托口老家了。”邓则爱面子,不说她母亲是被中央一号令遣送回家的。本来她结婚后就将母亲和侄儿接来同她住在一起。中苏关系恶化后,战争的气氛越来越浓,中央得到情报,中苏举行副外长级会谈是个烟幕,苏军鹰派人物主张对中国实行核打击。中央决定,在十月二十日前,必须将在京的中央党政军主要领导人(包括受审查的)疏散到外地安置。毛主席到武汉,林彪到苏州,只留周恩来在京坐镇。城镇居民和机关单位的黑五类分子被视为危险分子,强行遣散回原籍或边远山区。
陈忠周感叹道:“唉,你们一家四口,天各一方。有句话我实在说不出口。邓则,怎么办?这房子你不能住了。地革委是新生的红色政权,非机关工作人员,一律要搬出去。现在,全国进入战备状态,毛主席发出紧急动员令:加强战备,要准备打仗!”
邓则说:“我懂得你说的意思,可是,我们县农业局没有干部宿舍。陈主任,请你给我想想办法好吗?”陈忠周眉头皱成一团,摇头叹气,抱怨道:“校园里空着房子不准住,鸡生蛋也得有个窝呗!”他仰头望着天花板想了想,说:“学校园艺场还空着一间工具房,收拾一下,凑合着还能住。邓则,你搬那里去好吗?离街也近,买菜方便。”邓则说:“谢谢,只要有个安身之处,还讲什么条件。”
第二天中午,邓则搬进了园艺场工具房,还没摊好铺,居委会主任跟着就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登记表,说:“你是从农校搬来的吗?”
邓则感到她问得有点奇怪,回答说:“这是农校的园艺场,我是陈主任安排来的。”
女主任说:“我不管你是谁安排来的,但现在清理阶级队伍,搞‘一打三反’运动,任何一个人的政治面目都要搞清楚。这张表要填详细,家庭出身、社会关系、祖宗三代,不得隐瞒,如有隐瞒,后果自负!我明天来拿。”说完将登记表甩给邓则,然后扬长而去。
对于一个怀孕临产的女子来说,这个时候最需要爱抚与温暖,但那年月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政治运动一环套一环,清理阶级队伍还没结束,又来了“一打三反”。邓则家庭出身不好,说得好听一点,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说得不客气的话属于“黑五类”二十一种人。邓则实在受不了居委会女主任那种歧视和冷眼,决心立即搬走。可搬到哪里去呢?回自己的娘家吧,虽然可以坐船从安江经洪江、黔城,溯渠水而上回托口,然而,她身为国家干部,要与家庭划清界限,她是有家不敢回家啊!到哪里去呢,想来想去,她想到汪兰香。汪兰香比她小三岁,是袁隆平的学生,从安江农校毕业,考取湖南农学院,毕业分配在黔阳县农业局搞植保。植保站有十来间木板房,邓则想搬到那里去与汪兰香作伴。
她到工具房背后拖来一部板车,卷起铺盖,将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塞进那口木箱子,用绳子捆牢固定在车上,挺着大肚子,从安江街口的园艺场朝大畲坪植保站拖去。这是一条砂石马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下坡过了大安桥,就是一个陡坡,邓则咬紧牙关奋力往上拖,可是脚下打滑,板车轮子反而往后退。她累得汗流浃背,头发拧得出水,还是没有拖上去。这时一个挑猪粪下田的农民见状赶忙放下担子,帮她拖上陡坡,问她男人哪里去了,怎么让你做这种重事。她噙着眼泪连连道谢,只说丈夫出差去了,然后拖着板车踽踽而行。八里多路,她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了植保站。
汪兰香看到邓则拖着板车在门前停下,跑出来说:“袁师母,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邓则说:“对不起,没先打个招呼,打扰你了,我想在你这里住一阵子!”
汪兰香打量她挺着的大肚子,又看看板车上的铺盖卷和行李箱,连声说:“欢迎,欢迎。袁师母!”“你这么喊,我听了一身起鸡皮疙瘩,以前我们是校友,都是袁老师的学生,还是喊我则姐自在。”
“好,喊你则姐。”汪兰香说着一边帮她将板车拖进院子,打开一间房门,邓则赶忙去提铺盖卷,汪兰香一手将她扒开,说:“你休息一下,我来帮你搬进去。这里床铺桌椅板凳都是现成的,就是环境差一点。后面有个养猪场,吃水要到一里多路远的井里去挑。”
邓则说:“你是知道的,托口我妈那里,敢去吗?这年月还讲什么条件,我只要有个坐月子的窝就行,尤其有你做伴,到天堂了。”
邓则搬来后,搭信要小侄女来照拂她。过了两天,邓则坐在桌前用旧棉毛衫缝制婴儿的小衣裤。这时汪兰香陪同一个四十来岁穿草绿色军装的男子走到门前,喊道:“邓则,毛局长来看你了。”
邓则放下手上的针线活,起身请毛局长坐。毛局长面无表情,说:“不坐不坐。”毛局长像侦察员似的朝房里搜索了一番,假装关心,对汪兰香说:“汪兰香同志,今后你下了班就来陪伴邓则。”然后转到院子当头的办公室,压低嗓音叮嘱汪兰香:“她出身地主家庭,她老公出身国民党军官家庭。社会关系复杂,思想上无不残留了深深的阶级烙印,现在是‘一打三反’运动的非常时期,我们绝对不能放松警惕,要密切注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发现什么情况就要及时向局里报告。懂嘛?!”
那时农村的阶级成分共分九等:地主、破产地主、小土地出租、富农、富裕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汪兰香家庭出身虽不是依靠对象贫下中农,但还是团结对象富裕中农。汪兰香点点头,心里对邓则却十分同情,领导说的这番话,她一直没有跟任何人说,生怕刺伤了邓则。邓则一个弱女子,为了支持丈夫搞杂交水稻,好好一个家分散四处,她和袁隆平天各一方,聚少离多,邓则连生孩子都没有一个安稳的窝。思想这样好的人怎么还会被怀疑搞破坏?这年月啊,良心被狗吃了。
汪兰香每天下班后,借领导指使监视之名,行昼夜照顾之实。邓则搬过来几天后的一个午夜,突然肚子阵阵胀痛,眼看就要临盆分娩。汪兰香急得束手无策,想来想去,突然想起养猪场里住着那两口子,男的姓王,女的姓曹,都是地区医院的高级医生,汪兰香与他们打过交道,人蛮好,便马上去请他们。
漆黑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光。汪兰香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摸到这对医生家,一边“笃笃”敲门,一边大声喊话,请曹医生当接生娘。屋里两口子都起来了,王医生开开门,一边对妻子说:“女人分娩如同过鬼门关,你快去救一把!”
曹医生背起红十字救护箱,扯脚就走。在路上,曹医生问:“小汪,你这位大姐明明知道预产期到了,为何不提前到地区医院去?”
汪兰香叹口气说:“她是苦命人,自己在托口的娘家都不敢去,要同家庭划清界限。她丈夫长年累月在外地搞水稻育种试验,可能是工作脱不了身,不然他回来了背也要背她提前去医院。他不在家,谁敢去管她的事,弄得不好,要犯立场错误。”
曹医生两口子也是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才被下放到这鬼地方来养猪的。她不再说话,只跟着叹气,同病相怜啊!邓则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呻吟,小侄女坐在床沿紧紧握着她的手,屋内十五瓦的电灯泡暗淡得看不清人的面貌。曹医生要汪兰香打来一盆热水,拧了一把热毛巾,先帮邓则抹了额头脸上的汗珠,然后帮她解开棉袄,擦了擦胸前背后的汗水,说:“小汪,我扶起她半躺着,你拿两个枕头垫到她腰背后。”
曹医生让邓则慢慢半躺着,握着她的双手,轻轻呼唤,帮助他用力。邓则急促地喘息着,咬紧牙关用力,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唉哟——”邓则大叫一声,慢慢松开了双手。一个小男婴降生了,因营养不良,瘦小得像只老鼠,一动不动。曹医生在小男婴胸脯上拍了一巴掌,婴儿哇地哭了一声,才活动起来。曹医生熟练地将婴儿包裹好,轻轻放在邓则身边睡下。邓则含着眼泪连声道谢。看到母子平安,汪兰香拿起手电筒,要送曹医生回去。曹医生陡然想起,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要汪兰香记下出生日期:一九七〇年三月十四日午夜。
邓则生下孩子,除了凭票供应的几块豆腐和半斤猪肉,每餐就是白菜苔,这是汪兰香在房前屋后手板大几块畲里种出来的,再就是越吃越刮肚板油的笋子和蕨菜。由于营养不良,邓则面色蜡黄,额头上扎着一条毛巾,每到下午,就靠在门框边,踮起脚望着伸向安江的沙石马路,盼望袁隆平回来,直到夜幕降临,才失望地无精打采地回到床前,抱起瘦弱的婴儿给他哺乳。她心里一边想,丈夫是知道她的预产期的,应该会提前赶回来的,这次儿子出生半个多月了,既不见他的人,又不见他的信,眼下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这么紧,空气中的火药味憋得人透不过气来。“文革”初期打成“黑鬼”的李代举说错了一句什么话,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关进了牢房;与农校一垄之隔的黔阳一中的物理老师,做实验自己动手组装了一台极简易的实况收音机,不知在哪个环节出了错,被定为收听敌台的“帝修反别动队”,判刑十年;另一个俄语老师,为了提高学生的俄语水平,他联系苏联的同龄学生与自己的学生交朋友,相互通信,共同提高俄汉翻译水平,却在这次“一打三反”中以“里通外国”罪判刑六年。邓则担心丈夫性格耿直不会说违心的话,只怕他祸从口出。
邓则吃完面,天快黑了,汪兰香拉亮电灯,打算回自己的房子去。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叮当叮当的自行车铃声,接着听到一个兴奋的声音:“则,我回来啦!”袁隆平随声快步走进木板房,手里提着一只母鸡。他丢下母鸡,冲到床边,握着邓则的手说:“我回来晚了,你受苦了!”
邓则摇摇头,看了看身边的婴儿,说:“你不抱抱我们的老三?”“啊,又是个有把的呀!”袁隆平抱起儿子,在房里转了几圈,然后送到邓则怀里。
邓则接过儿子放到枕边睡下,像不认识似的望着袁隆平,说:“你怎么又瘦又黑、胡子拉碴的,云南那边是不是太苦了?”袁隆平不论在哪里碰到什么困难,不论生活多么艰苦,写信回来总是说好得很,就连这次遭遇地震,也一字不提,他觉得跟她说这些不但于事无补,还让她徒增忧虑。他嘿嘿笑道:“我们还不是同农民一样,也就那么苦。不过,那地方真倒有点怪。”
汪兰香说:“袁老师,听说那地方大姑娘不系裤腰带,老太婆叼着旱烟袋。”
袁隆平说:“你讲的就是云南十八怪:鸡蛋用草串着卖,粑粑饼子叫饵块,三只蚊子炒盘菜,石头长到云天外,摘下草帽当锅盖,蚂蚱能做下酒菜,娃娃出门男人带,背着娃娃谈恋爱,四季都出好瓜菜,还有什么……我记不那么多了。”
邓则笑着说:“那是好地方嘛,你可要注意身体啊!下次带我去看看,听说西双版纳简直就是一座植物园!”袁隆平说:“这个要求不高,等湘黔铁路通车后,我来接你们。”
汪兰香有点不解,袁老师为何这次老三出生半个多月了才回来,忍不住问道:“袁老师,这回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是不是忘了则姐的预产期了?”
袁隆平说:“本来我打算三月初回来的,谁知试验田出了点问题,接着省农科院来电报要我回去汇报,从元江辗转去长沙,中途遇到一处公路塌方,又滞留了两天,到院里先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学习了一个星期,院领导才同我谈筹备参加湖南第二次农业科技交流大会的事。然后我请假回安江。从长沙回安江,昨天歇邵阳,今天下午五点多钟才到安江。到农业局马路边时碰到了小谭,才知道邓则住到你这里来了,我从农业局借了部自行车骑到枫树坪,找溪边大队老向买了这只老母鸡。”
汪兰香笑着说:“袁老师,你好辛苦啊!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回去了。”
袁隆平送走汪兰香,转身想抱儿子亲一亲。邓则挡住说:“你莫癫了,快给儿子取个名字吧!”袁隆平坐到床头,背靠床挡板笑道:“儿子都生了,取名字还不容易!”邓则看看丈夫,说:“我学你的样子,按顺序给孩子取了个小名‘五三’,大名还是等你来定!”袁隆平想了想,说:“五三是在黔阳生的,就叫定阳,怎么样?”邓则点点头:“你是他父亲,你说了算,定阳就定阳。”又拉着丈夫的手问:“隆平,这次你能在家待几天?”
袁隆平皱皱眉头,说:“我要参加省里第二次农业科学技术交流大会。所以我得赶紧回云南做筹备工作。在家里顶多待两天,大后天清早就走。去云南元江,交通不方便。你看,从安江去元江,坐汽车辗转换乘要五天时间。过两年,湘黔铁路建成通车就好了。”
邓则沉默了片刻,侧过脸,仰起头,眼里噙着泪水,望着袁隆平轻声地问:“隆平,你不在家,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生活上再苦我顶得住,可是,我快要生孩子,唯一相依为命的母亲被赶回了托口老家。农校的房子不准我住,好心的陈主任安排我到园艺场工具房去住,居委会主任来盘查登记,那个眼色,比刀子还厉害。鸡下蛋也还要个窝,我生五三那天晚上,若不是兰香请曹医生来助产,恐怕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
邓则泣不成声,被压抑在心头的满腔怨恨无处倾诉,今天靠在丈夫的肩头,埋藏在心底的苦水顿时像潮水般奔涌出来!袁隆平紧紧抱着浑身颤抖的妻子,噙着泪说:“则,你放声哭吧,把苦水都倒出来吧!”
“隆平,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你还要不要我们母子啊!”邓则说着哭得更伤心。
袁隆平的嘴唇在轻轻地颤抖,清瘦的喉结急促地起伏。他轻轻地抚摸着邓则的发丝,一滴热泪落在邓则的额头上。他心里有多苦啊,他是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袁隆平再也无法强作笑容,几乎是带着哀求的口吻叹息道:“则,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啊!当初我看到种田的农民活活饿死,只是想能培育出一种好稻种,让他们不再挨饿。这是我学农的人的天职。何况现在搞了五六年,国家花了不少的钱,如果我半途而废,岂不真成了别人说的科技骗子。你跟着受苦了,我的儿子们我也关爱得少,我亏欠你们母子太多了,你还要帮我呀,亲爱的则,你不帮我谁帮我,你不帮我,我就会倒下去……”
邓则哭得更伤心,连声说:“隆平,你不要说了,你不能为了这个小家而不顾大家啊!儿子有我管教,你放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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