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文_潘红梅
徽州历史博物馆
内容提要:在现代中国美术史上,黄宾虹无疑是一位开派巨匠,有着“千年以来第一用墨大师”“再举新安派大旗,终成一代宗师”等美誉。纵观黄宾虹的艺术生涯,有着三次重要的转变,从最初的传统临摹,到后来专攻吴镇的黑墨画风,直到在广州发表演讲时提出自创发明焦墨“五笔七墨”法,其绘画艺术更是有着“白宾虹”“黑宾虹”时期的明显划分。本文旨在分析安徽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所藏黄宾虹书画的艺术特色,论述黄宾虹在不同时期绘画风格的传承与创新。
黄宾虹的绘画艺术分期在总体上可分为“白宾虹”和“黑宾虹”两个时期。“白宾虹”是指他早期以研习古人画迹为主、内敛规矩的绘画风格。其后,黄宾虹经历了晚清到民国的动荡,军阀割据,战乱不已。在这场革命中,黄宾虹出于爱国主义情怀,也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其中。故此时期画风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逐渐形成中晚期的重墨浓黑、雄浑壮阔的风格,世称为“黑宾虹”时期。本文以安徽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所藏黄宾虹书画为例,以“白宾虹”和“黑宾虹”两个时期的艺术特点为切入点,详细介绍黄宾虹的生平经历,阐述一个文人的艺术情怀和思考。
清同治四年(1865)正月初一,黄宾虹出生于浙江金华县城之西铁岭头。父亲黄定华,本是徽州府歙县人,少年因避兵祸,便到金华学习经商。所以黄宾虹的内心仍以徽州人自居。黄宾虹在其自述中说道:
自唐孟五府君旌孝开基,……皆躬未膺禄仕,而行足敦风化者也。其后子姓蕃衍,列簪绂继诗书者,绳绳弗替,悉多数公之孙仍。显达则气节慷慨,不阿权要,穷居则安贫乐道,著书自适。[1]420
贾而好儒的徽商精神深深影响着黄宾虹,“学而优则仕”这样的文人情怀在黄宾虹的内心扎根。同时,我们也从史料中可知黄宾虹的外祖父汪篆扶先生,是一位教书先生。父亲黄定华有着太学生身份,黄氏一族也以诗文传家,所以非常重视对黄宾虹学问的培养。“幼雇乳媪,长延经师,历聘邵赋清、程健行、赵经田、应芷宾、李咏棠、李芍仙诸先生来家授读。”[1]463这一良好的家风深深影响了幼年时期的黄宾虹。故此,他幼时便嗜好读书,常常手录善本,学习汉、宋之学,做着传统文人知识分子的工作。
在成为职业画人之前,黄宾虹和传统读书人一样,不断参加科举考试。从1876年开始应县试、府试,到1880年院试中举,黄宾虹取得秀才资格,有了“功名”在身,迈出了仕途的第一步。1884年,黄宾虹订婚以后,便出徽州歙县,前往扬州、南京等地读书。“弱冠负笈至西泠、吴门,居金陵、邗江十余年,得交知名之士,闻向学之涯岸焉。”[2]其后他在江淮一代,游历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黄宾虹先后结交了南社、同盟会等社团激进分子,不仅拓宽了个人的学术视野,更扩大了其交际网络,激发了黄宾虹忧国忧民的思绪,更激起了他爱国主义的情怀。直至19世纪末,晚清政府风雨飘摇,科举制度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过去主要考“四书五经”之内容,逐渐转变为考时政、策论等。这对于黄宾虹这类从小接受旧学教育者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变化。1894年6月,黄宾虹父亲黄定华逝世,在时事变化和个人生计的压力下,黄宾虹萌生出了弃考之想法,开始逐渐往职业画人方向转变。
绘画对于青少年时期的黄宾虹而言,只是一个兴趣爱好,并非职业和生活追索的主要方面。传统徽州人心中有着“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的心理,黄氏家族亦不例外,纵观黄氏先祖,嗜画、好画者比比皆是,但大多视此为主业之余的雅好。在黄宾虹刚刚三岁之时,父亲便开始教他作画,加之此后时时督导,很快就培养出他的绘画兴致,但凡见有图画,必细细观赏,可见此时的黄宾虹对画理画法已有所追求。此后的老师中也有擅长丹青者,这进一步影响了黄宾虹对绘画艺术的兴趣,他十岁之际便已常常会写生。在青年时期广泛游历期间,黄宾虹结交了陈独秀、刘师培、陈去病等革命仁人志士,更与许承尧等一起创立黄社。直至弃科举考试以后,为了谋生,黄宾虹才开始将儿时兴趣转变为对画人职业的规划。
对于宾虹先生的绘画艺术风格,学界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在“白宾虹”与“黑宾虹”的风格转变上,并没有明确的一个时间节点作为转折点,而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其艺术风格可以年龄为界清晰地划分为三个时期,即六十岁之前的习摹古人和八十四岁之前的师法造化,以及之后的自成风骨、开宗立派,并以八十四岁为界划分成“白宾虹”和“黑宾虹”两种风格。
艺术风格的形成是有其发展的内在脉络。在黄宾虹的青少年时期,绘画和金石、制墨等都是其治学之余的雅趣,故此他在回忆童年旧事时,曾感慨而言“曩余秉庭诏,爪掌识会意”[3]。显然,黄宾虹认为彼时的自己对待绘画更多还是在于“会意”,而并未言及人生抑或是职业的长远规划。得益于之后十余年的游学经历以及徽人崇儒好藏的风尚,黄宾虹接触了如王蒙、沈周、董其昌、查士标、石涛等名家的作品,又由于喜好做了大量的摹写。故此,这些作品的立意、构图和线条对黄宾虹早期笔墨有着深刻的影响。安徽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所藏的黄质款《山居图四条屏》(图1—图5)就体现了这一特点。这组画屏为纸本,立轴,单屏纵109厘米、横22厘米。款属“光绪癸巳秋仲,吉修仁兄世大人雅鉴。朴丞弟黄质”,钤白文“黄质之印”。画作所绘为新安山水的仲秋景致,远处山峦孤寂,近景林木萧疏,笔法细腻、墨色淡雅,布局和笔墨隐合古意,整体虽略显稚嫩,但绘画技巧已呈娴熟之态。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画风,正是因为这一时期先生摹绘古人画作的喜好和实践。款属的“光绪癸巳”年为1893年,根据汪改庐《黄宾虹年谱初稿》的记述,是年黄宾虹正在歙县代为整理已故次孙太史留歙珍藏书画,文中并称其“凡有喜爱,皆细心临摹,积稿盈箧”。可见,通过大量的临摹,他发现、理解直至掌握了古人绘画作品中的精妙之处,从而实现了艺术的流传。
图1 黄宾虹 山居图四条屏109cm×22cm×4安徽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藏
图2 黄宾虹 山居图四条屏之一
图3 黄宾虹 山居图四条屏之二
图4 黄宾虹 山居图四条屏之三
图5 黄宾虹 山居图四条屏之四
黄宾虹师古但不泥古,在研习古人绘画技法的同时,他也非常重视师法造化,提出“以古人为师,不如以大自然为师”,并将写生总结为四个步骤,即登山临水、细致观摩、心占天地、写实变化。这种凝练且通俗的总结,显然源自其“足迹半天下”的游历写生实践。现实的山水为艺术创作提供了灵思,也使其绘画风格呈渐变之势。安徽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所藏的《冬月山居图轴》(图6),就是其艺术风格转变期的重要作品。此图轴画芯纵128cm、横63cm,为水墨纸本。左上题“遥山掩映溪纹绿,萝屋萧然依古木。篮舆不到王侯家,只在山椒与泉曲”诗文;落“戊午冬月时归里门兴之所至信笔作画,朴存”款识;钤“黄宾虹”白文印。作品构图承袭新安画派传统手法,但笔墨显然已有所创新。画作中山石交替是典型新安画派的画风,用极简手法表现萧疏枯淡的秋色,体现出了笔简意足的效果。而以淡墨为主间块状结构浓墨表现远山萧瑟,以浓墨间淡墨描述近处疏离,则体现出他对墨法的理解日益深刻,并通过这种浓淡墨的巧妙运用,使作品呈现出浓郁苍茫和气韵浑厚的境界。当然,黄宾虹向来敬仰渐江等画家人格气节超逸拔群、不与清朝统治者妥协、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所以整体还是秉承了新安书画的意境,是借秋景以抒发隐逸情怀。
图6 黄宾虹 冬月山居图轴 128cm×63cm 安徽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藏
创作《冬月山居图》轴时宾虹先生已55岁,是年春,他在给女画家胡平的信中,盛赞沈周以“浓墨法”振兴有明一代画风的功绩。十年后,他在广州演讲中阐述了“五笔七墨”理论,之后又撰《宾虹论画》稿,提出了“诸艺共通”的理念,认为绘画应以深厚的笔墨功力为基础,并兼融各种学术素养,才能愈加精神。由此可见,在五四运动前后的十余年间,宾虹先生对中国绘画艺术的技法和理论是有着深刻思考的。他从师古人到师造化,再到诸艺贯通融合,以实践、体味和感悟来完成对传统藩篱的摆脱,完成了自身绘画语言的凝练,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笔墨风貌。这一风貌继承了传统新安画派“墨色虚淡、清纯疏朗”的文人立意,强调碑刻金石的用笔之气,又融入了自己对虚实墨法的解读。因此,这一时期是其艺术风格转变的重要时期,是“白”到“黑”的发展过渡时期。独树一帜的笔墨技巧、美学观点和思想理论,使其已然成为新安画派的代表人物。
传统认为的“黑宾虹”时期,通常指黄宾虹在北平伏居的十一年至杭州定居的时间,此时的黄宾虹经历了国破家变、改朝换代的政治变局,又经历了多种多样的生活磨难,绘画风格再次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在吸取传统艺术审美精神的同时,他开始进行中外贯通的笔墨创新,使其作品展现出一种前无古人的浑厚华滋、雄厚浓黑的风貌。
收藏于安徽中国徽州文化博物馆的黄宾虹《连山绝险山水图》轴(图7),是黄宾虹“黑宾虹”时期的力作之一。该画为纸本水墨画,画芯纵108cm、横40.5cm。左上题“连山绝险,飞阁通衢,谓之剑阁,蜀中凿石,架空为飞,阁道以通蜀汉,亦复所见”文;落“兆龙先生属,丁亥八十四岁,宾虹”款识;钤“黄宾虹”白文印,右下钤“清□自如”白文印。是图以“黑、密、厚、重”的笔墨描绘出奇峻山岭、曲折路径和林木丛生的剑阁景色,用笔上纷繁有序,用墨上更是顺意洒脱,通过由淡及浓的墨色叠加,间以青绿色块的浅敷融合,构成雄浑奇恣、内敛神奇的审美韵味,体现出先生对墨和色的运用已臻巅峰。
按图中题跋所表,此轴为黄宾虹八十四岁之作品。是年,他在给张虹的回信中有云“将来画可无中西之分,渐归于大同”。此前,他也曾自谓“用笔之沉着,墨彩之浑厚,每与欧画符合”。结合《连山绝险山水图》轴的画面表现可以看出,先生在“诸艺贯通”的基础上,已对中国绘画艺术有了进一步思考和探索。他在传统用墨的基础上,吸收了西洋绘画堆叠和密集的技法风格,巧妙运用淡、浓、宿墨的层层皴染,再以淡色作为间隔,营造出类似油画的肌理效果,并烘托出墨色的明亮,画面整体表现也呈现出浑厚华滋的气韵。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同时期的诸位先生如齐白石、徐悲鸿等,都在探索将西洋绘画技法与中国传统笔墨相结合的革新之途,但黄宾虹则另辟蹊径,以材料为着眼点,在墨法上进行变革和创新。
墨是由烟炱、动植物胶以及中药材添加和制而成,书画家凭借个人的经验、感觉和习惯,将其合水研磨成浓度不一的墨液,再以各式笔法于纸上挥洒,从而形成了水墨氤氲的中国绘画艺术。因此,究其根本而言,中国画实质上就是墨的艺术,也应于此,历代书画家都不遗余力在此中探索。黄宾虹则在前人的探索基础上,提出了“浓、淡、破、泼、积(渍)、焦、宿”七墨法,极大丰富了中国画施墨上的变化,尤其在宿墨的运用上,宾虹先生更为中国画笔墨确立了一种崭新的美学标准。宿墨中的动植物胶经溶解和蒸发后胶力不足,与烟炱颗粒无法稳定和充分地结合。这一方面会造成烟炱颗粒无法均匀地分布于画面且色相变化差异大,另一方面也会使烟炱颗粒难以填充和附着于纸张纤维中。因此,虽然北宋年间郭熙就在《林泉高致》中提出了宿墨的概念,但鲜见历代书画家使用。黄宾虹年轻时曾随父在家乡潭渡村制墨,后又在书画艺术中有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使其对墨法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这从其所著的《造墨论》中就可窥见一斑。黄宾虹对宿墨法的开创性运用,以及将书法、金石等传统艺术融于绘画中的独到见解,建立于丰富和深厚的学养基础,因此无论在体貌还是在精神上,都达到了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从而确立了其一代宗师的历史地位。
1955年,黄宾虹已有虚92岁高龄,这一年的2月初他的胃部感到不适,食欲显著不振,此后卧床不起,3月24日病情进一步加重而辞世。但一代新安画派大师给黄山地区留下的无数珍宝,至今仍被悉心保存在博物馆中,静静地等待后人们去探索和发掘,研究其存在的重要价值与意义。
我们要清晰地认识到,“黑”和“白”是指黄宾虹艺术生涯中两个重要的时期,笔墨运用程度的不同,使得其书画作品总体呈现“清逸疏朗”和“浑厚华滋”两种绘画风格。而对封建社会的反抗、连年战乱中颠沛流离、至交亲朋的相继离去,这些都是黄宾虹绘画艺术风格产生变化的重要原因。与此同时,他在总结前人思想和自身实践的基础上重新提出的“五笔七墨法”,更结合书法、金石、篆刻等多艺术角度的运用,进一步加深对笔墨之法的理解,将中国水墨的氤氲之美、肌理之美、意境之美表现到自己的绘画之中。
如今,面对这一幅幅藏于博物馆的旧作,我们学着对他画面中所显现的笔墨布局与黑白设置进行具体分析,其意义不单只是谈其笔墨和艺术风格,更重要的是阐述其背后“黑”和“白”所蕴藏的深厚内涵和文化底蕴。我们不仅要学习一代乡贤大师在笔墨运用上的高超技巧,更要学习其衰年变法不断进取创新的精神,为中国现代山水画研究和创作带来长足的发展与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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