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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旧道德到新道德:批评视角的转换与《新青年》“偏激”印象的生成

时间:2024-05-20

陈长松

从旧道德到新道德:批评视角的转换与《新青年》“偏激”印象的生成

陈长松

近年来,随着国学热的兴起及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思,《新青年》的“偏激”逐渐成为一个“常识”。从新闻传播学的视角聚焦《新青年》“双簧信”的“造假”、同人的“骂战”行为以及“不容讨论”的言论态度,可以发现,林纾及后世学者采用的道德评价视角是《新青年》“偏激”印象得以生成的重要原因。与林纾使用的“失效”的旧道德不同,后世运用的则是“隐匿”的“新”的“职业道德”,而在“新道德”的审视下,“双簧信”的“公然造假”、“公器私用”以及同人“不容匡正”的言论态度必然呈现出“偏激”的“面相”,这就让“偏激”逐渐演变为关于《新青年》的“常识”。

道德评价;偏激;《新青年》;双簧信;林纾

自上世纪60、70年代林毓生在《中国意识的危机》与《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等著作中提出“五四激进反传统”的命题以来,学界对《新青年》的研究主要以“反思”、“祛魅”为主,“祛魅”的结果是除去了意识形态因素加予《新青年》的“光环”,“反思”的结果则使《新青年》同人的“激进主义情绪”备受质疑,而近年来“国学热”的兴起则进一步让“偏激”几乎成为《新青年》遗世的“唯一面相”。从新闻传播学的视角聚焦《新青年》“双簧信”的“造假”、同人的“骂战”行为以及“不容讨论”的言论态度,可以发现,林纾的主动“接战”虽在学理上败北,但他成功地“引入”了评价的道德视角。后世站在道德的视角,运用“学理”“查照”“双簧信”以及《新青年》同人的言论态度,得出“偏激”的评价势不可免。不过,与林纾对旧道德的直接强调不同,后世使用的是“隐匿”的新的职业道德标准,这就让《新青年》同人的“偏激”印象有逐渐演变为“常识”的趋势。因此,需要再次回顾林纾与《新青年》之间的“交战”,指出“偏激”评价背后所隐匿的道德视角,以此更为客观地评价《新青年》同人的言论态度。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随着国学热的兴起及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思,《新青年》“激烈反传统”的论点逐渐成为一种“常识”,《新青年》同人的“激进主义情绪”也备受质疑。尽管也有论者提出商榷与质疑的意见,但由于意识形态方面的政治因素以及近年来“国学热”的文化因素,相关论点并不占优,于是“偏激”几乎成为《新青年》同人遗世的唯一“面相”。应该说,从纯学理角度对《新青年》进行内容分析就可以很好地对《新青年》“激烈反传统”问题甚至“全盘西化”问题展开批驳①比如严家炎、李新宇、何玲华、黄林非等人就此问题展开讨论的论著。参见严家炎《“五四”“全盘反传统”问题之考辨》,《文艺研究》2007年第3期;李新宇《新文化运动为何“覆孔孟”——以陈独秀为例》,《东岳论丛》2007年第1期;何玲华《在历史语境中审视——〈新青年〉同人反“传统”问题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黄林非,《论〈新青年〉的反孔非儒》,《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然而,应该看到,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新青年》的内容,而在于《新青年》同人“激烈”与“激进主义情绪”的“偏激”的态度。如果讨论问题的态度是“偏激”的,那么讨论的内容理当沾染上“激烈”与“激进”的色彩,得出的结论也就偏离了“理性”的基调,这是一种合乎逻辑的推演。事实上,这也是《新青年》的“激烈反传统”与《新青年》同人的“激进主义情绪”俨然成为毋庸置疑的“常识”的重要原因。然而,有些问题仍需要追问,《新青年》同人“激烈”、“激进”的“偏激”印象是如何生成的?与“双簧信”的“造假”、同人的“骂战”以及“不容讨论”的言论态度存在什么样的关联?又是什么导致了“偏激”逐渐演变为“常识”,成为《新青年》的唯一“面相”?

本文的研究思路是从新闻传播学的学科视角出发,通过分析“双簧信”及其引发的“骂战”以及同人“不容匡正”的言论态度与“偏激”印象“生成”、“固化”之间的关系,发现道德评价在《新青年》“偏激”印象生成固化中的重要作用。采用新闻传播学的视角是因为《新青年》是一本思想言论类刊物,报刊的媒介属性对办刊的言论表达有着内在的要求;聚焦于“双簧信”、“骂战”以及“不容匡正”的言论态度等方面则在于上述方面是当前学界论证《新青年》的“偏激”形象时普遍使用的立论基础。[1]

二、缘起:“双簧信”及引发的“骂战”

“双簧信”主要由《新青年》第4卷第3号(1918年3月15日)刊登的两封信件构成,一封是钱玄同托名“王敬轩”的来信,集中了社会上保守派各种咒骂、反对和攻击新文学的论调,作为系统批判的靶子;一封是刘半农以记者身份的答信,答信对王敬轩来信列举的论调逐条批驳。尽管两封信针锋相对,言辞激烈,“现场效果”强烈,但与后世的观感不同,“双簧信”发表后,并没有立即引起广泛关注。事实上,直到3个月后,《新青年》第4卷第6号才陆续刊文讨论此事②相关讨论文字如下:“崇拜王敬轩先生者”以《讨论学理之自由权》为题的来信及陈独秀的答信(《新青年》第4卷第6号);汪懋祖题为《读新青年》的来信及胡适的答信,戴主一题为《驳王敬轩君信之反动》的来信及钱玄同的答信(《新青年》第5卷第1号);Y.Z题为《对于新青年之意见种种》的来信及刘半农的答信(《新青年》第5卷第3号);张寿朋题为《文字改良与孔教》的来信及周作人、刘叔雅、陈独秀等人的答信;爱真题为《五毒》的来信及陈独秀的答信(《新青年》第5卷第6号);彝铭氏题为《对于文学改革之意见二则》的来信及钱玄同的答信(《新青年》第6卷第2号);蓝公武、胡适、周作人三人关于问学与辩难的通信(《新青年》第6卷第4号)。。相关来信主要涉及三方,分别为《新青年》同人,蓝公武、汪懋祖等人以及“崇拜王敬轩先生者”、张寿朋、彝铭氏、“爱真”等人。来信内容也主要围绕“双簧信”引发的“骂人”问题展开,三方观点各不相同,蓝公武等人从“讨论学理”角度反对“骂人”,他们的来信以学理论辩为主,没有“骂人”词句;《新青年》同人认为“骂人”与讨论学理并不相悖;“崇拜王敬轩先生者”、张寿朋、彝铭氏、“爱真”等人虽反对“骂人”,但他们在论辩中也存在“骂人”的行为。因为此处主要讨论“骂战”问题,所以蓝公武等人不在考察范围,本文重点考察的是《新青年》同人与“崇拜王敬轩先生者”、张寿朋、彝铭氏、“爱真”等人以及其后林琴南的“骂战”行为。

所谓“骂战”,是指笔战双方在论辩过程中均使用了“叫骂”的论辩方法。从“骂战”的角度看,钱玄同、刘半农两人的“双簧信”即是一场“骂战”,而此后“崇拜王敬轩先生者”、张寿朋、彝铭氏、“爱真”等人与《新青年》同人的来信与答信更是“愈骂愈烈”。就“双簧信”本身来看,“王敬轩”把“旧文人们的许多见解归纳在一起”,对《新青年》同人的言行进行了“指责”,刘半农则以嘲讽的语调对这些“指责”进行了“回应”。就“骂人”与“学理论辩”来说,《新青年》同人认为“痛骂”与“讨论学理”并行不悖,“崇拜王敬轩先生者”、张寿朋、彝铭氏、“爱真”等则反对一切形式的“骂人”,主张即使对于“无可救药”、“将死”的人也不能“骂”,只能听之任之,他们的来信不仅有“骂人”的语句,部分来信甚至主动“讨骂”。

从“双簧信”及引发的“骂战”来看,“骂战”双方虽各有持论,论辩中也都使用了“痛骂”法,但论辩本身仅就“骂人”是否利于“论辩学理”展开,在此意义上,“骂战”只是双方论辩学理的一个手段。因此,在“双簧信”及引发的“骂战”初始阶段,并不涉及对论者的道德评价,“骂人”也与“偏激”无关。

三、旧道德:林纾的失败与成功

确如相关研究指出的,“‘双簧戏’事件直接引出林纾加入论战的说法难以成立”[2],林纾虽是《新青年》同人重点“关注”的对象①早在三卷3号“通信”中,胡适即考察了林琴南《论古文之不当废》一文,通过论证“方、姚卒不之踣”的“不通”,认为“此则学古文而不知古文之‘所以然’之弊也。”足见“古文之当废也,不亦既明且显耶?”(《新青年》第三卷第三期,1917年5月,胡适与陈独秀的通信。),“双簧信”也点了林纾的名,但是,在“双簧信”发表后的相当长时间内,林纾并没有予以直接回应,他也没有加入“双簧信”所引发的“骂人”与“讨论学理”的“论辩”。事实上,林纾是在“骂人”与“讨论学理”的“论辩”快要结束之际,于1919年2月至4月间以《荆生》、《妖梦》及《致蔡鹤卿太史书》(以下简称《致书》)等文字加入了“论战”。

相较于“崇拜王敬轩先生者”、张寿朋、彝铭氏、“爱真”等人的来信,林纾的《荆生》与《妖梦》虽同为“骂人”之作,但用的是“影射”、“妖魔化”的文学写作笔法——一种“高度艺术化”的“骂人”手法。这表明在林纾看来,《新青年》同人“痛骂”与“不容讨论”的言论态度根本不是问题。相较于《荆生》、《妖梦》的“妖魔化”,《致书》则是一篇很“成功”的“道德文章”,不仅文气贯穿始终,态度也很鲜明,强烈表达了林纾维护“名教道德”的决心。《致书》中,林纾将道德与大学的教学内容及教授的言行“挂钩”,以其时外界“纷集”的“谣琢”为论据,指出《新青年》的言论及陈独秀的言行违背了“名教道德”。可见,在林纾看来,丧失“道德”才是《新青年》同人最大的问题。

相较于《荆生》、《妖梦》的“妖魔化”,《致书》是一封公开信,既让蔡元培致函回复,也与陈独秀的离职有着一定的关联。因此,此处重点分析《致书》与蔡元培的《答函》。从“学理”层面来来看,《致书》是失败的。林纾笼统罗列了一些现象作为论据对《新青年》同人进行责难,不仅缺少学理色彩,甚至根本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学理论辩的文字。这让林纾在与《新青年》的论战中,高下立现,这也预示着林纾与《新青年》的“论战”必然以“失败”而告终。然而,从“道德”层面观之,《致书》又是“成功”的,不仅导致了其后陈独秀的去职,蔡元培的《答函》也落入了林纾设置的“道德陷阱”。

蔡元培的《答函》虽然在学理上远胜于林纾的《致书》,但由道德视角观之,《答函》又逊于林纾的《致书》。《答函》中,蔡元培首先即对林纾的责难进行了澄清,“惟谣诼必非实录,公爱大学,为之辨正可也。今据此纷集之谣诼。而加以责备,将使耳食之徒,益信谣诼为实录,岂公爱大学之本意乎?”[3]这表明蔡元培本人也很重视外界“纷集”的“谣琢”;随后蔡元培对北大教授校内外的言行进行了“剥离”——“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在校讲授,以无背于第一种之主张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应该说,蔡元培的这种“剥离”既不旗帜鲜明,也不是论述的重点,多少具有回避“问题”的倾向①客观地说,蔡元培对教授校内外言行的“剥离”是无法完成的,事实上,区分公德与私德仍是现代中国难以解决的大问题。;蔡元培还以北大成立进德会为例,申明北大自身很注重“道德建设”,这也表明蔡元培本人也很重视“道德”问题,陈独秀不久即因“嫖娼”问题而离职。

林纾是从道德视角审视《新青年》同人言行的,其使用的道德标准是“旧道德”,虽可以“攻击”陈独秀的私德而致陈独秀去职,但却无法提供据以批驳《新青年》内容的学理论据;不仅如此,因为林纾对“伟丈夫”的倚重,《新青年》得到了社会舆论的普遍支持,并很快在“论战”中取胜。因此,林纾虽从道德视角审视《新青年》,但其时并没有形成《新青年》的“偏激”形象。

四、新道德:“双簧信”、“骂战”、“不容匡正”与“偏激”

如前所述,当前学界在论证《新青年》的“偏激”形象时,普遍地将“双簧信”及陈独秀等人的“不容匡正”作为立论的基础。比如赖光临、陈平原等两位学者的观点。赖光临用“议论激昂,态度刚愎”形容《新青年》同人的言论态度,认为“骂人”即是“武断”,“不容讨论”也是武断,杂志同人的言论是“偏激”的。陈平原也认为《新青年》同人是“偏激”的,“单从文本看,陈独秀、钱玄同等人的偏激,可谓一目了然。”“明知骂人为恶俗,却偏要采取如此‘偏激’的言说姿态。”在此基础上,两位学者还进一步指出《新青年》的“历史责任”问题。赖光临认为,“《新青年》狂放的言论,趋于偏激,对识力不深,情感浮动的青年,难免误解产生不良影响”,而且“这一份后果,显然相当严重,而负责的人自是新青年作者”。陈平原则认为“矫枉必须过正”的“革命家的思维方式”,虽有好的一面,但“过于讲求‘策略性’,追求最大限度的‘现场效果’,未免相对忽视了理论的自洽与完整……”②本段所引赖光临的文字见于赖光临《中国近代报人与报业》,第532-536页;所引陈平原的文字见于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第94-104页。上述两位学者的观点在两岸学界颇具代表性,其论述也有其一定的合理性。然而,需要质疑的是,为何在其时《新青年》同人与林纾等人的“论战”中,“双簧信”、“骂战”以及陈独秀的“不容匡正”与《新青年》“偏激”与否无关,而到后世的研究中,“双簧信”、“骂战”以及陈独秀的“不容匡正”则成为“坐实”《新青年》“偏激”形象的佐证呢?

“双簧信”是钱、刘二君“自问自答”的“秘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不为外人所知的,然而,随着新文学运动的顺利展开及取得“胜利”,这个“秘密”被逐步揭开③“双簧信”的“秘密”的披露至今仍是一桩历史迷案。虽有证据表明是胡适将这个信息透露给了朱经农、任鸿隽等美国留学生,但朱经农、任鸿隽等似乎又都遵守了“保密协定”。然而不管真相如何,从“双簧信”的发表到林纾“接战”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双簧信”的“秘密”是不为外人所知的。,“双簧信”成为后世关注的焦点——在成就新文学史上一段“佳话”的同时,也必然成为异议者“道德”审查的对象。如果在文学史上“双簧信”尚可成为一段“佳话”的话,那么在新闻史上,“双簧信”则违背了新闻业的职业道德——“公然造假”与“公器私用”,这种违背公德的行为是现代社会所无法容忍的。事实上,这正是当代研究者将“双簧信”视作陈独秀及《新青年》同人为了“吸引眼球”而使用的一个“媒介策略”的根本原因,更有部分研究者在此基础上认为《新青年》同人“大量伪造”读者来信——“崇拜王敬轩先生者”、张寿朋、彝铭氏、“爱真”等人的来信均是伪造的①王奇生在《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中使用了“伪造读者来信”的字句;凤凰网历史频道摘录王奇生的文字,但其标题改为《陈独秀办杂志炒作有道 常“代写”读者来信》(凤凰网历史http://news.ifeng.com/history/zhongguojindaishi/detail_2010_07/12/1756512_0.shtml);而在路卫兵《民国乱象》(中国工人出版社)以及程巍《“王敬轩”案始末:寂寞,或以革命的名义》(《中华读书报》2009年3月5日)的表述中则变为“大量伪造读者来信”。事实上,直至目前为止,除了“双簧信”外,学界无法提供确切的《新青年》同人大量伪造读者来信的证据。。站在新闻职业道德的角度,“双簧信”确是《新青年》同人无法抹去的“污点”。

就论辩态度来看,《新青年》同人认为“痛骂”与“讨论学理”并行不悖,杂志同人的“痛骂法”只针对特定的对象——“对于违背常识,闭眼胡说的妄人,不屑与辩,唯有痛骂一法”,亦即“痛骂法”的对象是论辩缺少学理、闭眼胡说的类似“崇拜王敬轩先生者”、张寿朋、彝铭氏、“爱真”等一类人。“不容匡正”则出自陈独秀给胡适的信,“改良文学之声,已起于国中,赞成反对者各居其半。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②《再答胡适之(文学革命)》,《新青年》3卷3号。应该说,陈独秀的“不容匡正”只是针对“是非甚明”的“白话文学”,并非针对所有问题,而且从文本语境视角,也更应看成是陈独秀及《新青年》同人对推进“白话文学”的一种毅然决然的态度,离开文本语境作“过度”地“阐释”和“无限”地“放大”是不合适的。然而,从现代学术论辩的职业规范角度来看,即使是“真理在手”,“骂战”及“不容匡正”都是现代学术论辩所坚决反对的。

如上所述,林纾是从道德视角审视《新青年》的,但他所用的“道德”是“旧道德”,用这个标准审视陈独秀的“私德”非常有效,审视《新青年》同人的言论态度,效度则不大。然而,如果从“新道德”(职业道德)的视角“查照”《新青年》同人的言论态度,无论是“双簧信”、“骂战”还是“不容匡正”都存在严重的道德瑕疵,更重要的还在于,“新道德”(职业道德)的审视方式还是一种“学理”审视,克服了林纾“旧道德”“学理”审视上的“失效”。由此,“双簧信”、“骂战”以及“不容匡正”成为“坐实”《新青年》“偏激”形象的佐证,《新青年》的形象也逐步“偏激”起来。

五、道德评价:评价视角的转换与“偏激”形象的“固化”

道德评价是依据一定的道德标准对他人和自身行为的评价。道德评价具有“先验性”。尽管道德标准的形成具有一定的过程性,但在普遍意义上,相较于具体行为,评价具体行为的道德标准则是先验的,因此,道德评价不仅是一种“事后评价”,还是一种依据“结果”进行的评价,表现出“先验”的特征。道德评价还具有一定的“隐匿性”。作为一种评价事物的视角,道德评价因其普遍存在的特性——人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对外界事物进行道德评价——而具有了“隐匿性”,成为一种习焉不察的评价视角。

与林纾诉诸“感性”色彩强烈的“旧道德”不同,后世采用的则是富有“学理”色彩的“新道德”(职业道德),表面看来,两者没有必然的关系,毕竟“新道德”(职业道德)不仅富有“学理性”,还隐含了“先进性”与“现代性”,这让后世的相关评价与其说是“道德评价”,毋宁说是“学理评价”,以此“学理”的外衣“隐匿”了“道德评价”的实质。不仅如此,最大的吊诡之处还在于“新道德”与“旧道德”在本质上具有高度的相似性,都强调《新青年》需要对“世道人心”的“败坏”负责,都要求《新青年》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华文脉的“断裂”负责。林纾自不必说,当前流行的《新青年》“激烈反传统”、“导致中国传统文化断裂”的论调也多少如此。即如赖光临、陈平原两位学者对《新青年》“历史责任”的“认定”也都使用了“隐匿”的道德评价视角。

赖光临对《新青年》“狂放”、“趋于偏激”的言论对识力不深、情感浮动的青年产生的“不良影响”与“相当严重”后果的“论定”,以及陈平原对《新青年》因“骂战”、“不容匡正”的“言论策略”而导致在理论“自洽与完整”方面的“缺憾”的“评价”,都具有道德评价的意味。事实上,《新青年》与部分青年的“偏激”与否没有必然的关系,《新青年》在理论“自洽与完整”方面的“缺憾”与《新青年》同人“偏激”的言说姿态同样也不存在必然的关系。就前者来说,《新青年》“点燃”了“五四青年”的“个体意识”,但“五四青年对不同道路(偏激与否的道路——笔者注)的选择却源于对现实的深刻思考”[4],要求《新青年》同人为其时及其后的“社会偏激”承担责任,多少是不合适的。就后者来说,《新青年》不仅提出了问题,还讨论了学理,卓有成效地推动了中国学术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如果缺失《新青年》这一环节,中国学术的转型与发展也是无法想象的。因此,上述两位学者的结论存在一定的“偏颇”,其因果逻辑也存在一定的问题——由后果倒推原因。事实上,正是由后果倒推原因,让其结论在具有一定“合理性”的同时也表现出“偏颇”的特征。由果到因的论证逻辑反映了论者对后果(“历史责任”)的“重视”,评价过程中对后果的高度“重视”则具有典型的道德评价的意味。

从近年来,学界为林纾的“翻案”也可以印证出学界对《新青年》同人“偏激”形象评价的“道德视角”。相关论文不仅从“双簧信”中寻找林琴南的“影子”,而且也将胡适、刘半农等人在林琴南去世时发表的意见指为《新青年》同人“幡然悔悟”的证据,“努力”“坐实”林琴南即是钱、刘二君树立的靶子。事实上,“双簧信”本没有靶子,也没有“独骂”林琴南,胡、刘二人的意见与其说是“幡然悔悟”,倒不如说是对一位颇有气节的老者的敬意。然而,站在道德评价的视角,林纾的“批判”确实具有“启示”、“预言”的性质,不仅如此,林纾“古文大家”、“译文前辈”的身份,颇为“悲壮”的“气节”以及“独战”《新青年》同人“失败”后的“落寞”,这些都让林纾成为新旧道德评价的“结合点”,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可以认为林纾“成功”引入了道德评价的视角。事实上,这也正是后世学者在论证《新青年》“偏激”形象时不忘给林纾“正名”的原因。唯一不同的是参与论辩的方式,林纾使用的仍是“痛骂”,后世学者使用的则是“学理”,在学理的“观照”下,“双簧信”以及《新青年》同人“不容匡正”的言论态度确实“构成”了《新青年》同人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道德评价作为一种评价视角自有其社会合理性,然而道德评价具有主观性和先验性,虽能丰富社会对相关议题的认知,但无法提供对相关议题的“完整”认知,而当道德评价成为隐匿的习而不察的考察视角时,对相关议题的考察则容易偏向主观评价而背离对历史“同情的理解”。《新青年》是在特定历史环境下出现的,“偏激”理所当然地成为杂志众多“面相”中的一个“面相”。然而,将“偏激”指为《新青年》的重要“面相”甚至唯一“面相”,就让《新青年》同人的“偏激”印象有逐渐演变为“常识”的“危险”,而当前流行的《新青年》造成“中国传统文化断裂”的论调正是这种“危险”的反映。

结语:道德评价的“中立”与“偏颇”

表面看来,《新青年》“偏激”印象的生成似乎与道德评价无关。然而,起初“骂战”双方均使用了“痛骂法”论辩“学理”,论辩过程中也不涉及道德评价,甚至在林纾“接战”后,“骂战”也不是双方关注的焦点。对林纾而言,《新

青年》同人“骂人”根本不是问题,“背离”传统道德才是问题。林纾的“接战”虽然在学理上败北,但因为林纾的特殊身份及“独战”《新青年》同人的经历,让他成功地为后世“引入”了评价的道德视角。站在道德的视角,“双簧信”的“公然造假”、“公器私用”以及《新青年》同人的“不容匡正”在“学理”的“查照”下,必然呈现出“偏激”的“面相”。然而,与林纾对道德的直接强调不同,后世普遍“隐匿”了批评的道德视角,这就让《新青年》同人的“偏激”印象有逐渐演变为“常识”的趋势。本文再次回顾林纾与《新青年》之间的“交战”,指出林纾“引入”的道德视角对《新青年》“偏激”印象生成的重要影响,避免将“偏激”印象当作《新青年》的唯一“面相”,以此更为客观地评价《新青年》同人的言论态度,更为辩证地析取《新青年》留给后世的宝贵遗产。

[1]陈长松.“骂人”与“偏激”:《新青年》“偏激”印象的历史考察[A].倪延年.民国新闻史研究(2014)[C].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190-197.

[2]宋声泉.林纾与《新青年》同人结怨考辨[J].汉语言文学研究.2013(4)3:36-43.

[3]蔡元培.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N].《公言报》,1919-4-1.

[4]邓金明.从《新青年》到“新青年”——五四青年对《新青年》杂志的阅读研究[D].首都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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