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陈 霖
庞中华,著名硬笔书法家,1945 年生于四川达州,1965 年毕业于西南科技大学地质勘探专业,于1993年创办中国硬笔书法协会,系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
这或许是庞中华75年来第一次主动上网。2月初,庞中华在家中哼着《我和我的祖国》,用硬笔写下“武汉加油”4个字,笔画运行和音乐旋律合拍,每笔停下时刚好对上歌曲节拍,然后发到微博、抖音上。庞中华觉得网上信息太杂,而练字需要绝对宁静,因此几乎从不上网,他的微博、公众号等账号均由专人运营。
这阵子,全国正在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春节间、开工后,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人们居家隔离,成为数十年来少见的光景。而这一次,庞中华则专门请教了身边的年轻人,自己拍摄、上传写字视频,“练字能修身养性,边唱歌边写字是我的‘快乐教学法’,我想陪大家度过漫长的隔离期”。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学生几乎人手一本《庞中华字帖》。老师和家长让大家临摹写字,字帖封面印着庞中华的头像,“要练字,得先看一眼庞中华”。庞中华在海内外出版了400 多种字帖,总印数超过1.5亿册。去年底,他以“快乐教学法”重回人们的视线。网友翻出他26 年前的讲课视频:他一边拉手风琴唱歌,一边在黑板上写字,然后高昂地说:“我好快活啊!”网友纷纷留言:“老头子太可爱了!”“我的‘童年阴影’被治愈啦!”
在庞中华家中,《环球人物》记者观摩他提笔写“张”字。他随口哼起《黄河大合唱》的选段:“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三”“你”“乡”“里”每个字话音一落,刚好写完“张”字的折、勾、横、捺。这种写字法正是他在湖北练成的,“我在湖北待过整整6 年,人生中第一本教写字的书就是在那里写出来的”。
1984 年,人们一打开电视,常见到身穿地质服,用一口川普教如何写钢笔字的庞中华。
庞中华在地质勘探队时经常读诗
庞中华12 岁开始学拉手风琴,大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地质队当勘探员时也把琴带在身边。20 岁时,他去了湖北武汉,然后到偏远的大别山,每天清晨上山画地质图,嘴里哼着“洪湖水啊浪打浪”。“在山沟里天天跟农民打交道,见的最高领导是生产队队长,出门就上山,一待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的。那20 年把我变成了傻子。”
不过,那也是他最受益的日子。当时正是“文革”动荡时期。“城市的年轻人被鼓动起来,上街喊口号,写大字报,把人揪出来批斗。”庞中华从小读诗、写诗,17 岁写的诗登上《重庆日报》,在山里头几年,闲下来就写诗。但在“文革”期间,写诗的人多被打成了右派,“我就不敢写了,想到去练字,练字没有政治问题”。
一开始,他抄各种书,“我喜欢体育,就抄教人跑步、做俯卧撑的书;我喜欢乐器,就抄小提琴训练法、钢琴训练法;还有些书讲教育学,我也抄。”后来,他抄大书法家的字,比如颜真卿、赵孟頫、褚遂良,写累了就停下拉手风琴,突然想起那本讲教育学的书中有个章节说“迁移”,就是把一些学科的训练方法移到其他领域。“写字有节奏,书法是线条构成的,长线、短线;拉琴讲究韵律,音乐有长短音、重轻音,也是由线条构成的。说不定可以用拉琴的方法来写字?”于是他开始边拉琴边写字,越来越享受写字的过程。后来,他去了襄阳,“襄阳是古城,诗人孟浩然、书法家米芾就在那出生的,我又开始抄诗词,练完几个小时就去附近的操场踢足球”。
在湖北那几年,庞中华躲在山里读书练字,避开了那个年代的喧嚣,心特别静,写字技艺也越来越高,甚至写出了6 号印刷字体那般小的字。后来,他把练字心得写成《谈谈学写钢笔字》一书,于1980 年出版,一面世就大受欢迎,不断再版,共发行1000 万册,是20 世纪80 年代发行量最大的书。央视的编导赶紧跑到大别山,请他上电视、讲写字。“接到央视的邀请,我没有一套像样的衣服,穿着地质服就过去了。”当时的央视只有一套节目,画面还是黑白的,节目天天播,连播5 年,几乎所有人都记住了庞中华,这也带动了全国对于钢笔字的关注。因此,在庞中华心中,1984 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硬笔书法史上的转折点。
此后,许多机构请他谈写字,他每去一处,围着要签名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这时,庞中华想找到“家族”,加入书法组织,“可他们不要我”。硬笔虽流行多年,但长期以来被当作毛笔这种软笔的补充,许多书法组织排斥他:“硬笔是外国人才用的,庞中华那个不叫书法。”庞中华很郁闷:“算了算了,我就自己搞个(组织)吧。”
恰巧《浙江青年》杂志社举办全国青年钢笔书法比赛,请庞中华组织评选,聚集许多硬笔书法爱好者和专家。在庞中华等人的倡议下,中华青年钢笔书法协会成立,并出版硬笔书法刊物。协会找到大书法家启功题字,启功写毛笔字,也欣赏硬笔的美感,欣然同意,题字时说:“你们这是钢笔书法,我不能拿毛笔写。”他便找来记号笔,写下6 个字:“中国钢笔书法”,此后,硬笔书法活动在全国展开。1993 年,经教育部、文化部批准,中国硬笔书法协会在北京成立,庞中华任协会主席,它也是民政部登记注册的唯一合法的国家级硬笔书法社团。
这几年,庞中华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外出慢走几小时,“这样,手指头也能活动开”,午饭后就在家中录视频,说明某个汉字该怎么写。成功录制一个字的视频,前期要花几个月去准备:给每个字找到合适的歌曲,用手风琴弹奏练习至熟练,伴着歌曲节拍一笔一画地写。录制时,一旦有瑕疵,比如节奏没跟上,或笔画不工整就得重新录。一开始,每段视频有3 分钟长,“结果赶上短视频的大潮,3 分钟也有点长”,现在他开始录制一分半钟的版本,打算于近期播出。
谈起最近在家隔离的生活,庞中华笑笑说:“年轻人非常优秀、活跃、聪明,但少了几分宁静。在家隔离时,不妨练练字,字如其人,写工整的同时,也在培养人的心性。”很久之前,庞中华就从10 多万名学生的“练字实验”知道了这一点。
20 多年前,网络不发达,庞中华办了一所硬笔函授学校,每年招几十万名学生,通过邮局给他们寄教材,让学生每月交一次作业,老师批改后再经邮局寄给学生。“老师不用跑去偏远地区,能集中办公,节省人力物力。”这所学校很流行,被称为“中国最大的函授学校”。
1998 年,山东阳谷县教委找到庞中华,请他培训当地教师。庞中华向记者回忆,阳谷那时经济非常落后,县政府想提高教育水平,下了红头文件,让所有校长带头,监督老师们的学习情况,“谁的硬笔书法不合格,就不能上讲台”。那是在1985 年的夏天,300 多人搬凳子挤在学校礼堂,里面没空调,只有一台电扇,“特别闷,像要窒息了”。但老师们听得津津有味,学成后,用庞中华传授的方法教学生写字,连续进行了5 年,有18 万学生参与其中,受益匪浅。
要把字写好,还得有好工具。在庞中华的家中,记者见到他书桌上的笔筒里插着七八支笔,方头、圆头,粗细不一,笔身均印着他的名字。用庞中华的话来说,这些笔是他的“武器”。
庞中华在农村上小学时,见班主任穿着中山装,胸前有个口袋,里面插着一支钢笔。“那个时候有一支笔就是知识分子的象征,我家特别穷啊,没钱买笔,就想自己去做一支。”庞中华光着脚丫子,跑到山上,捡来竹子,把一头削尖,蘸上墨水,就可以写字了。他用自制的竹笔,做课堂笔记、抄写课文。后来大伯给他买了一支真正的钢笔,庞中华特别爱惜,用了近10 年。
庞中华在伊斯坦布尔分享“快乐教学法”。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庞中华受邀到部队演讲,官兵围着他要签名。
20 世纪80 年代,硬笔开始普及,但庞中华也发现了问题。国人使用的硬笔主要产自德国,墨水也是舶来品,而国内制作硬笔的大部分是国营工厂,质量不够理想。
国有企业改制后,民营笔厂兴起。广东韶关的一家民营笔厂找到庞中华,与他合作生产一套以他名字命名的硬笔。庞中华请来制作墨水的美国专家彼得,研制硬笔墨水,进行“破坏性试验”:每研制出一种,用它写字,拿去淋雨、吹风、曝晒,按字褪色的程度,判断墨水能保持多少年。最后,他们制作出一款千年不褪色的墨水。为了写出不同字体,他们还设计各种形状的笔头,一度引发了制笔热。如今,中国每年生产400 亿—600 亿支硬笔,“也就是说,全球每5 支硬笔有4 支都是中国人制造出来的。”庞中华激动地说道。
庞中华的这款笔可以在失重等极端环境下书写,后来还与景海鹏等宇航员登上神舟九号、神舟十号载人飞船,“飞”上太空。
今年2 月,庞中华和妻子王凤芝去了美国,看望在纽约工作的女儿。当时,中国国内的疫情已经很严重了,“我们到达美国后,越来越多出国航班取消了。”之后,夫妻俩开始忙捐款的事。庞中华号召四川老乡,给同乡会捐款,筹集物资;王凤芝毕业于河南大学艺术系,是河南小有名气的歌唱家,河南在此次疫情中也是重灾区,她便给河南大学校友会捐款。“在国外,华人非常关注中国的疫情,能做一点是一点。”庞中华告诉记者。他能够在国外找到资源捐助,是因为这几年在联合国教书法,积累了不少人缘。
2011 年,女儿在纽约的曼哈顿音乐学院读书,庞中华和妻子到纽约看望她,有时还待上一段时间。那几年,汉字在国际上越来越受欢迎,哥伦比亚大学就在曼哈顿音乐学院对面,知道庞中华来纽约,请他去讲如何写好汉字。庞中华赶紧去曼哈顿街上的二手店买了架手风琴,演讲时就着英文歌的节拍写汉字,逗得台下的老外和中国留学生笑成一片。随后他又受到普林斯顿大学、哈佛大学的邀请,连联合国也请他到纽约总部演讲。
疫情时期,庞中华写诗歌颂白衣天使。
上了联合国讲台,庞中华拿出一张报纸,说:“为什么要练习硬笔书法?看,联合国秘书长也用书法传播大爱。”那张报纸刊登了联合国时任秘书长潘基文在2009 年新春用硬笔写下向中国人民拜年的贺辞,庞中华在报摊上偶然看见这份报纸,觉得有趣,买下收藏。庞中华说:“潘基文用写字拜年,特别节能。”逗得台下哈哈大笑。讲座趣味十足,结束后工作人员找到他:“庞老师,一场不够啊,给我们办个书法班吧!”中国人到美国的工作签证非常难办,联合国、中国驻美总领馆、美国书法家协会3 家机构同时发出邀请函,多名在美知名人士写推荐信,庞中华才拿到在美短期工作签证,开始给18 个国家的外交官教汉字书法。
这门课每星期上一堂,庞中华不会说英语,由著名翻译官陈峰翻译。陈峰是同声传译专家,曾为邓小平、江泽民翻译,却也有点怵:“庞老师啊,我查遍了大英字典,也找不到点横竖撇捺该怎么翻译。”庞中华想,只教几个月,就不要讲太多理论,要让他们觉得有趣、好操作、有成就感才能激起学习欲望,便教他们写一横。“横就是一,加个短横就是二,再加一个横,三就出来了。”
庞中华告诉记者:“最好的教学方法含有多重刺激。”他拉手风琴配合讲课,演奏各国脍炙人口的歌曲,让一横一撇均能与歌曲节奏对上。外交官们听到熟悉的歌曲跟着节奏写字,很快就记住了汉字笔画。他让外交官们先用粗头硬笔,再用毛笔,4 个月后,人人能写几百个中文字。结课时,庞中华给外交官们办了作品展,一个人两幅作品,一幅毛笔作品、一幅硬笔作品。
当时,新华社驻联合国首席记者顾震球因为这件事认识了庞中华。他知道教外国人写书法很难,就问:“庞老师,你不是说在国外传播中国书法就像在沙漠里植树一样难吗,那你怎么来联合国‘植树’了?”庞中华笑笑:“联合国是全世界最亮丽的‘沙漠’,如果我在这里植树成功,就可以让世界上任何一片沙漠都化作绿洲。”
著名诗人艾青是庞中华的好朋友,很喜欢他的诗,说自己总能在他的诗中读出激情。艾青曾评价道:“庞中华首先是位诗人,其次才是硬笔书法家。”
今年2 月6 日纽约时间下午3 点,庞中华在美国得知武汉的李文亮医生去世。那一刻,他说不出话,便坐下来,写了一首诗:“你让我见证勇敢,你让我面对高尚;你让我热泪横流,你让我热血滚烫。”
人民日报《环球人物》2021 年采访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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