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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重建与置换的音乐表演语境①——湘南过山瑶“坐歌堂”音乐田野作业反思

时间:2024-05-20

王爱红(湖南衡阳师范学院 音乐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0)

赵书峰(湖南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湖南 长沙 410012)

在我国湖南的阳明山一带聚居着一支自称为“宝寨瑶”的少数民族过山瑶支系,这一瑶族支系涵盖了周围的三市六县八个瑶族乡②永州市:新田县门楼下瑶族乡、宁远县桐木漯瑶族乡、宁远县五龙山瑶族乡、祁阳县八宝镇、金洞管理区晒北滩瑶族乡;衡阳市:常宁县塔山瑶族乡;郴州市:桂阳县白水瑶族乡、塘市镇。。在这里他们因所处地域山水相连、语言相通、习俗相同,长期互相走动,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缸者”(或有译成“冈介”,瑶语)文化圈,即学界所称“坐歌堂”。“坐歌堂”作为瑶族的一种室内对歌活动,他们用歌声描述自己所处表演空间以及族群内部发生的社交行为,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缩影。正如有学者在文中提到,湘南瑶族“坐歌堂”(“冈介”)实乃当地瑶人生活状态的“缺乏”的艺术性呈现和镜像。也即,当下被视为“非遗”的“冈介”的发明与传衍,实际上是当地瑶民对其生活世界众多“缺乏”的一种饱含情感的创造性与美学化应变。这种在部分意义上因匮乏而生的研究者等他者眼中、笔下的浪漫的“艺术”,不但解决了客人光临时家中床铺不足的物质窘境,还在亲戚之间、邻里之间、村寨之间、男女之间、老少之间营造出一种艺术性交际的文化模式、生活态度,培养了个体解忧愁的乐观主义和村寨热闹的氛围,并赋予流动迁徙和生命以“暖意”。[1]

笔者在多次的湘南瑶族“坐歌堂”田野中发现,坐歌堂有其相对稳定的、系统的结构程序,什么阶段唱什么歌基本是在长期的经验下规约好的。它的每一个步骤都是围绕着主客两方的互动交流行为层层深入展开,每一环节都是通过动态关联的流程来突出歌唱的主题[2]104:如(1)敬烟歌;(2)谢主歌;(3)进乡歌;(4)思念歌;(5)缘分歌;(6)酒歌;(7)鸡歌;(8)过更歌;(9)拆散姻缘歌;(10)留心歌;(11)天亮歌;(12)送郎歌;(13)离别歌等。③13个步骤信息来自笔者2019年3月21日塔山瑶族乡高尼凼田野与盘文福的访谈。其中围绕每一个主题双方都可以对出数首曲调相同而歌词不同的瑶歌,其内容丰富,上天入地、从古到今,涉及生活面极广,富有情趣。

从2018年10月到目前为止,笔者对湘南瑶族“坐歌堂”已经进行了较为全面的田野调查,对各瑶族乡的地方学者、传承人、民间歌手、艺人都有过面对面交流。收集了大量的地方志、民间传说、经书、神像等文本资料,拍摄上万张图片,录制了3T的视频、音频等第一手田野素材。从田野考察信息了解到,传统的“坐歌堂”活动作为瑶民生活形态的存在,它的结构与功能与当地的地理、历史文化语境以及传统的居住条件、生产生活方式、交通工具、娱乐生活、婚姻制度、族群信仰等方面的内容都有着一定的关联,或者说在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上下文”的关系。[2]240面对现代社会的全球化、商业化、城镇化、流行化的加速,瑶族人的生活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坐歌堂”赖以传承的生活基础逐步被消解,使其由于功能的缺位而逐渐失去了意义,瑶族“坐歌堂”面临着走向消亡,这一局面引起了瑶族地方学者、精英的高度重视。为实施传统文化的抢救性保护,他们四处奔走,终于在2009年2月26日,为瑶族“坐歌堂”“申遗”成功,被列为湖南省“非遗”第二批保护项目。与此同时,自2009年10月“坐歌堂”因为活动经费问题被纳入湘南三市六县八瑶族乡的“盘王节”节庆活动中来,坐歌堂作为一种保持族群历史记忆、传承族群传统文化、彰显族群文化认同的载体从此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关注。

目前,我国民族音乐学界有关节庆仪式音乐研究成果较多,别具学术代表性的是《中国音乐》(2020年第1期)刊发的学术专题:“中国少数民族节庆仪式音乐的建构与认同”,[3]在学界引起了很好的反响。专题中杨民康从理论的高度对于传统节庆仪式音乐活动中少数民族主体、地方政府、国家三者间的多维互动关系及该类节庆仪式音乐的身份建构与文化认同相关问题展开论述。其他四位学者赵书峰、张应华、杨曦帆、魏琳琳分别根据专题从个人的田野个案出发,对我国少数民族节庆仪式中涉及的各类音乐事象进行了详细阐释。以上成果对于本文的写作给予了很大启发。本文的研究主要从节庆仪式音乐研究视角出发,通过笔者湘南过山瑶“坐歌堂”音乐田野考察,反思在“非遗”与“国家在场”两种语境的作用下,湘南瑶族“坐歌堂”音乐正在经历的表演语境的重建与置换过程。

一、湘南瑶族“坐歌堂”仪式从民间自发走向由政府操办的表演语境的变迁

南岭无山不有瑶,瑶山无处不有歌。走在瑶家,处处都可以借一事物为媒介来唱歌、对歌。瑶家“坐歌堂”中的瑶歌高度凝练了瑶族人的日常生活习俗、社会历史、宗教信仰、民间故事、文学艺术等文化事象。瑶族“坐歌堂”作为瑶家人待客的热情友好方式,从最早的“还愿坐歌堂”到后来的民间“待客坐歌堂”“婚俗坐歌堂”再发展至今天成为瑶族“盘王节”大型民俗节庆仪式中的一项文化展演活动,已经衍变成为有社会、民间、学者等等多方力量参与的大型活动。2020年5月8日,笔者在新田县门楼下瑶族乡田野时,曾向“坐歌堂”市级“非遗”传承人赵荣福针对“坐歌堂”的民间自发跃为如今节庆仪式中的政府行为,一路的发展变迁进行了详细采访。2021年1月23日,笔者再次通过微信访谈“坐歌堂”湖南省省级“非遗”传承人盘金胜进行信息确认,更深层次地了解到湘南瑶族“坐歌堂”的发起、发展、嬗变的来龙去脉。访谈内容如下:①信息来自2021年1月23日微信访谈“坐歌堂”湖南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盘金胜。

王(笔者):“坐歌堂”作为瑶族的一种民间活动,是怎么和“盘王节”联系到一起的?“坐歌堂”仪式音乐表演是怎么引入到湘南瑶族每年一届的“盘王节”的节庆活动中来的?

盘(盘金胜):关于“坐歌堂”,从民间发展到现在我们每年举行的“坐歌堂”,它源于还盘王愿,就是说原来还盘王愿的时候要请歌女,歌母带着歌女唱《盘王大歌》,讲一讲瑶族的来历、历史,于是形成了“坐歌堂”。民间后来的“坐歌堂”,就是指一般家里面有喜庆啊,喜事啊,结婚啊,过大生啊,等等,四面八方的亲戚都来庆贺。因为要解决没有床睡的问题,同时他们要表达相互间的心情,相互交流,就这样形成了“坐歌堂”。“坐歌堂”是后来外来的词语,我们瑶族本身叫作“谈笑”,谈谈笑笑,就是讲笑话啊,互相交流啊,好好过日子,这样就有了对歌活动。

王:“坐歌堂”作为瑶族的待客方式,是怎么一步步从民间的自发行为发展到今天由政府主导,各种组织(官方、民间、学者)共同参与的行为的?

盘:对歌活动形成以后逐渐成为瑶族走亲访友的必然的活动,自1957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这样的走亲戚活动就少了,几乎是消失了一段时间。直到2009年,我和盘文琇、赵飞、盘生怀我们几个就组织民间想把这个活动挖掘出来,重新恢复出来。我们把它恢复出来以后,就把它的步骤啊,比如进乡歌、谢主歌啊,等等,规定了16个程序。当然这个程序也是按照原来的“谈笑”,“坐歌堂”的内容归纳起来的,这样就形成了瑶族的一个活动。开始是小型的搞,慢慢搞着搞着,各乡各村都要求搞大的,几个乡村联合起来搞。这样的话呢,就遇到了经费问题。后来就借“盘王节”①1984年8月全国瑶族代表座谈会上把“盘王节”定为我们瑶族自己的节日。这个活动的名义,除了搞盘王祭祀活动外,还搞坐歌堂活动,这样就有助于从政府部门申请经费来解决大家的伙食问题,以及发些纪念品,等等,就这样就形成了政府行为。我们2009年在门楼下形成了一个协议,轮流坐庄,由政府(县委县政府)主办,各乡承办,这样呢就解决了经费问题。我刚才讲的是2009年10月份,赵飞、盘文琇、盘金胜,我们几个在新田形成的一个决议,就是每年的三市六县八瑶族乡轮流值班,轮换形成。

王:2009年前有关坐歌堂对歌的组织情况您了解吗?据说从2002年②信息来自2020年5月8日新田门楼下瑶族乡田野访谈“坐歌堂”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赵荣富。就开始有组织民间对歌活动,能讲讲每次活动的具体情况吗?

盘:2009年以前的活动是这样的,2002年冬,新田门楼下的赵姓要重修宗谱,赵飞、赵荣富为寻找祖辈来历就到了宁远县荒塘(现五龙山)乡,夜宿赵六妹村子。当晚赵六妹、陈小娇、赵土妹找赵荣富对歌,也就是做了一次“坐歌堂”活动。从赵荣福和赵六妹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宁远找根源,找祖宗的来源地修家谱材料时他们搞了一次“坐歌堂”后,第二年冬,赵飞、赵荣富就又邀请了赵六妹、陈小娇、赵土妹她们三个到新田门楼下瑶族乡家里来搞“坐歌堂”。当时新田县人民政府民委办主任盘生怀邀请了我、盘文琇、赵永保到现场观摩。从那以后盘文琇就提议,以后我们可邀请新田的、宁远的都来常宁搞活动。就这样,2004年冬又邀请了新田的赵荣富、盘礼尚,宁远的赵六妹、陈小娇、赵土妹来常宁塔山瑶族乡的西江村,搞了一次比较中型的对歌,当时有两男队两女队歌手参加。塔山乡政府还亲自到场接见歌手,并举行了有乡政府出面的简单的欢迎仪式。这次坐歌堂场面比之前稍微大一点,有三个县参加了相互对歌活动。之后呢,2005年冬,宁远县的赵六妹等邀请常宁市男女歌队到宁远县荒塘瑶族乡菜秧坵参加“坐歌堂”活动。盘金胜、盘文琇、盘文学,还有宁远县民宗委主任赵文升等出席了那次活动。活动的所有开支均由赵六妹、陈小娇、赵土妹三人承担。2007年冬,我们又在祁阳的金洞管理区晒北滩瑶族乡的地理坪村搞了一次更大的活动,慢慢就形成了大型活动,当时有七八个队,比如参加的有常宁、祁阳、新田、宁远、桂阳。那次的开支呢,都是当地爱好唱歌的人自发捐助的。至于靠近“盘王节”来搞“坐歌堂”,就是我们想到越搞越大,经费的开支完全靠个人凑钱集资是不能解决的。于是我们就借助“盘王节”这个东风,把“坐歌堂”与庆祝“盘王节”联系起来,这样就可以争取到政府的支持。有了政府的支持和重视,我们的活动就可以有计划地进行了,歌手歌队往来的劳务费、差旅费、伙食费等就可以通过提前造计划得到解决了。

表1.湘南瑶族“坐歌堂”仪式音乐表演活动发展变迁具体信息③信息来自2020年5月8日新田门楼下瑶族乡田野访谈“坐歌堂”市级“非遗”传承人赵荣富及2021年1月23日微信访谈“坐歌堂”湖南省省级“非遗”传承人盘金胜。

二、湘南瑶族“坐歌堂”成为由民间自发走向“非遗”“国家在场”等权利与话语“共谋”下的一种文化展演行为

瑶族“坐歌堂”自2009年被正式定为湖南省省级“非遗”后,从此进入由政府主办的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中。近两年的湘南瑶族“坐歌堂”田野中笔者经常会遇到各个瑶乡开展“坐歌堂”传承人对歌培训、“坐歌堂”评委培训等活动,这些活动都是基于“非遗”与“国家在场”两种文化语境下的产物。在上述语境的作用下,湘南瑶族“坐歌堂”音乐正在经历表演语境重建与置换的过程,即传统的瑶族“坐歌堂”表演语境正在由民间自发行为走向“非遗”“国家在场”等权利与话语“共谋”下的一种文化展演行为。笔者以2020年11月在桂阳白水瑶族乡举办的湘南三市六县八瑶族乡的“盘王节”暨“坐歌堂”联谊活动为个案加以分析。

(一)从整体活动议程看这是国家、政府、官员、地方学者、民间艺人“共谋”的产物

2020年11月27日中午,湖南师范大学“中国南方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研究中心”团队一行顺利到达桂阳县华泉乡神牌村一家民宿,小憩之后便赶往白水瑶族乡丰城村扶苍山(活动主会场)观看“盘王节”暨“坐歌堂”联谊活动开幕式彩排。扶苍山位于湖南省郴州市桂阳县西北处,整个山势雄浑异常,山体高大巍峨,海拔在1300米以上,加上当天天气阴沉,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说实话非常寒冷。令笔者更没想到的是,此次活动主会场地点与之前田野考察过的其他瑶乡举办“盘王节”的活动地点相比差异很大。只见主会场架设在扶苍山的一片梯田之上,虽说远山的袅袅云烟映衬得电子屏幕上的盘王巨像威武雄伟,然而周围道路却是凹凸不平,行走很是不便。再环顾四周,此处并非瑶人聚居区。之所以把活动空间选在此,笔者之后首先从活动场地规划设计了解到了其中的三大背景①2020桂阳“盘王节”暨“坐歌堂”活动场地规划设计(郴州市城市规划设计院)。:(1)全民休闲时代引领全域旅游发展;(2)乡村振兴对于全域旅游的深度融合和带动;(3)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与多样产业的融合发展。不难看出选址意向应该是政府意愿。政府有意依托“盘王节”暨“坐歌堂”这一大型节庆仪式,在保持族群文化内涵与特质的前提下,在旅游发展的背景下,实现地方文化资源的资本化运作从而助推地方旅游文化发展,拉动经济增长,即经常说的“文化搭台,经贸唱戏”。其次,从彩排看28日活动当天的日程表,具体事务安排分别有:迎宾、各级领导讲话致辞、“瑶乡美味,一点到家”特色农产品展销直播带货活动、“相约扶苍,醉美瑶乡”旅游采风活动、“传承文化,助力振兴”瑶族文化传承与发展研讨会、篝火晚会、瑶族“坐歌堂”活动。显而易见这是在依托“盘王节”暨“坐歌堂”这一节庆仪式为活动主体,集传统与流行文化展演、商业产品推销、旅游文化推广、瑶族文化研讨等为一体的大型现代民俗节日活动。参加活动的人员汇聚了省、市、县、乡各级领导,八个瑶族乡的瑶族“坐歌堂”传承人、艺人、歌手以及社会学界、媒体、摄影界等多方人士。“盘王节”暨“坐歌堂”节庆活动成为由政府主导、市场助推、社会参与等多元力量的“共谋”,充分折射出“国家在场”“民间在场”“专家在场”等多种权利与话语的互动与实践过程。

(二)局内人与局外人的观念之争:瑶族“坐歌堂”仪式音乐为谁而演?

随着社会网络的发展,自媒体交流成为我们生活的一种重要方式。笔者因为写作民族志确认相关信息,就在“缘于坐歌堂”微信群里向瑶族局内人提出了一些问题。没想到问题一提出,大家对于桂阳白水瑶族乡举办的这次活动讨论特别激烈,焦点主要集中在两位地方文化精英(盘金胜、何彩霞)的身上,他们的不同观点体现出一种权力与话语的博弈。“坐歌堂”作为一种地方传统文化习俗,它的仪式音乐到底应该为谁而演?先来看看部分谈话内容(摘录微信部分对话):

盘(盘金胜简称):拍摄白水活动的师傅拍摄的视频很好,辛苦了!遗憾的是,节目的编排导演者不懂瑶族文化。其一,把敬奉盘王怀念始祖的《盘王大歌》说是敬酒歌;其二,把青年男女搂搂抱抱的游戏说是瑶族嫁郎,太无知了!

何:(何彩霞简称):满满,在瑶族文化方面我们得向您学习,但您提出的两个节目我向您解释一下。第一个您说的瑶歌节目,我们是瑶歌联唱节目,第一首《先拜》,这是祭祀盘王的歌曲,第二首是《盘王出世歌》,这些都是宝寨山人的瑶歌,相信你们都能听出来。第三首是九嶷山歌唱毛泽东诗词《九嶷山上白云飞》,这首瑶歌是我去年去采风记录的,用九嶷山瑶歌的旋律填了新词,所以叫瑶歌新唱。第四首是《敬酒歌》,采用了我们“平地瑶”的旋律填的词。为了让来宾们都能看懂,我们在大屏幕上跟着旋律把每句歌词都打了出来,这四首歌都是真正的瑶歌。我是学音乐的,又是瑶族人,这个节目是我的创意,编导只编排了舞台上的造型,我的想法就是要把瑶族其他支系的民歌在舞台上展现出来给嘉宾们欣赏。

表2. ①信息来自桂阳县白水瑶族乡承办2020年湘南三市六县八乡瑶族“盘王节”暨“坐歌堂”联谊活动开幕式议程安排(送审稿)。

盘:“坐歌堂”是祭祀盘王(还愿)仪式中重要组成部分。《盘王大歌》的起始“连啰那”是祭拜的开始,接着唱《盘王出世歌》,这个内容应安排单独节目。“新瑶歌”联唱可紧跟其后。长鼓舞的表演乐曲应该用瑶族敬神的专门乐曲。

以上“盘何之争”可以觉察出,两位地方文化持有者在节目策划编排方面意见分歧较大,双方各持己见、各有依据。应该说,两位不同年龄段地方专家的观点,代表了瑶族文化发展的不同时期。盘老的话里透露着他作为省级“非遗”传承人对“地方性知识”的了解,对传统文化的守望;而何彩霞则是在现代社会语境下对传统文化资源的借入式“发明”[4]39,她通过该节目的策划实现了传统与当下、民俗与政治的完美结合。文化全球化对社会的冲击,很多脱域于文化原生语境的少数民族传统音乐文化为迎合时代诉求、市场需求,逐渐经现代改造,经过包装和舞美被搬上了文化展演的舞台。正如此次桂阳“盘王节”歌舞祭祀演出中的第一个节目《瑶歌传承——新瑶歌和敬酒歌》,节目编排依据瑶歌素材,分别把四首不同曲调的瑶歌联系在一起,先后围绕四个主题展开,前两首《先拜》《盘王出世歌》取材于传统音乐元素,第三首《新瑶歌》则借九嶷山拉发调填入新词,以歌颂脱贫攻坚背景下,人们过上幸福生活的美好情怀,适应了时代的强音,符合舞台下当地政府、地方官员的审美情趣,然而它却未必能得到瑶族局内人的整体认同。瑶歌在失去文化原生语境的境遇下被碎片化抽离,后经现代化“改良”后而被推向展演舞台,这样的演唱与表演有时候会因破坏瑶族文化元素或瑶族传统规矩而无法让瑶族局内人、瑶族文化持有者获得深度文化体验和认同。如果再遇上坚守祖辈传统的老人,就必然会引发强烈争议。“坐歌堂”仪式到底为谁表演,瑶歌到底为谁而唱,应该唱什么?“坐歌堂”作为瑶族的一种民俗文化,来自民间百姓生活,它极强的民俗符号使得它的受众面首先应该集聚于瑶族百姓身上,应该更多是为瑶族同胞而演。因此“盘何之争”反映的是代际间文化价值观念的分歧,当然更主要的是蕴含着两代人对族群文化及其历史记忆的承继。盘金胜老人作为老一代的代表,是历代祖先记忆以及文化传统的承继者,文化的印记以及对传统的敬畏成为其坚守传统的意义所在。而何彩霞作为政府部门文艺工作者和年轻的现代民族文化拥有者,她的双重身份,必然使其更为看重依托传统文化的“发明”[5]5。

三、湘南瑶族“坐歌堂”仪式音乐的表演场域族性的置换

湘南瑶族“坐歌堂”仪式表演场域作为一种文化空间目前正在以一种发展变迁的态势呈现出权利与资本的博弈。它正在被地方政府追求的文化与行政业绩的利益驱动下走向解构与重建的境地,即表演者与表演场域族性归属呈现出鲜明的主体间性特征。换言之,湘南瑶族“坐歌堂”仪式音乐表演者与表演场域呈现出瑶—汉族性的文化互文特性,即表演者具有的瑶族、汉族身份,以及“坐歌堂”表演场域从瑶族传统村落走向由政府安排的汉族错落与社区站,即“坐歌堂”仪式音乐的表演场域族性的置换。笔者以2020年11月,桂阳县白水瑶族乡“盘王节”暨“坐歌堂”联谊活动为个案展开论述。

(一)歌舞祭祀演出中表演者族性的置换

在桂阳县白水瑶族乡“盘王节”暨“坐歌堂”联谊活动中,在歌舞祭祀节目展演中一共上演了九个节目:

表3.

整体节目体现出鲜明的“全球是主体、民间是元素”的特征。[4]40首先从节目名称看,第一、二、四个节目貌似是瑶族特色节目,其实不然,真正属于瑶族本民族的节目只有第二个节目《瑶族长鼓舞》;第一个节目《瑶歌传承——新瑶歌和敬酒歌》和第四个节目《瑶族婚俗舞蹈——嫁郎》据笔者个人看来应该属于传统的“发明”,两个节目都是既有瑶族音乐元素,又有基础上的改编和创新。其余几个节目如第三个节目女声独唱《我和我的祖国》、第九个节目大型歌舞《我们圆了小康梦》、第五个节目《桂阳美》、第八个节目《等你来》《你快来》都属于当代时政下的创作作品,与瑶族音乐基本没有联系。其次从节目的表演者和演出单位看,外请演员居多且多数是汉族身份,其中一部分是来自桂阳县湘剧文化保护传承中心的演员们,另一部分则请了远道而来的小有名气的歌唱家。由瑶族本族人表演的节目只有第二个节目瑶族长鼓舞《祭盘王》,演员来自白水瑶族乡杨柳瑶族中心校的学生,多数都是当地的瑶族人;同时第一个节目瑶歌传承《敬酒歌》(谱例1),表演中也只有瑶歌领唱彭满春是瑶族人。总之,整场节目的内容多以瑶族传统民俗音乐文化为主,穿插了很多现代音乐和舞蹈。正如有学者文中提到:这是站立在文化主体性立场上对现代音乐文化的一种借用。他们试图如谢哈•马亚萨表述的那样,从内部改变他们的文化,同时也传承他们的传统。试图理性地、有意识地在现代化与传统文化之间寻求平衡,同时又表达他们的与众不同。[4]42

整个演出中,政府为了节目的需求以及完整性,表演者多数来自“他者”,表演者的族性发生了变迁和置换。而真正节目的表演主体,来自湘南三市六县八瑶族乡的民间艺人、歌手、传承人却远远地坐在高高的梯田平地方凳上,成为节目的欣赏者。按道理讲,他们才是瑶族的主人,是“非遗”的文化持有者、是主体,然而此刻他们的身份却由主位变为客位,变为了观众。正如笔者认为:“在民间语境中的传统音乐的表演与建构与欣赏是由地方‘文化持有者’的本土民间艺人与地方乡民共同参与表演与互动而成的,这凸显‘非遗’音乐文化表演的主体性建构过程。尤其是‘申遗’之前的传统音乐文化的表演与欣赏的主体性是当地传统文化的持有者和创造者。当传统音乐被政府、学者、官方等等‘合谋’下成为一种‘非遗’项目之后,这些真正有‘非遗’知识的地方民间艺人或者本土乡民,成为当地文化的看客,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客位观察者,而不是以主体身份的参与者,他们自己所拥有的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传统文化,逐渐成了被政府、官员、商业合作伙伴、学者共同操演的一种文化展演。”①赵书峰《谁的“非遗”?——中国传统乐舞类“非遗”传承与传播主体性问题再思考》(下)参见2020年12月21日于中国传媒大学音乐与录音艺术学院举办的北京文化艺术基金2019年度艺术人才培养项目“民族音乐产业创新人才交流平台”课程讲座内容。

图1. 2020年桂阳县白水瑶族乡“盘王节”暨“坐歌堂”歌舞祭祀演出节目单纸质版(2020年12月28日王爱红拍摄于桂阳白水瑶族乡丰城村扶苍山)

图2. 2020年桂阳县白水瑶族乡“坐歌堂”活动(2020年12月28日廖城拍摄于桂阳华泉乡神牌村中心校)

(二)“坐歌堂”仪式表演场域的族性置换

2020年11月28日,来自湘南三市六县八乡瑶胞被安排在桂阳县白水瑶族乡华泉乡神牌村一所中心校开展“坐歌堂”对歌活动。晚上九点,笔者趁活动还未正式开始便在中心校的三栋教学楼里上上下下考察了一遍,一共10个歌堂,12个歌队。在这里,瑶胞们将开怀畅聊,进行通宵达旦的对歌比赛。此次“坐歌堂”的对歌地点与笔者之前参加的有些不大相同,2018年11月,笔者在新田县门楼下瑶族乡两江口村参加的“坐歌堂”活动是安排在瑶民的每家每户的客厅里,此次却被安排在一所学校的教室里,且这所学校是汉族学校,体现了瑶家“坐歌堂”表演场域的族性嬗变。瑶族“坐歌堂”的对歌,从最初封闭式的民族村落,走向开放式的由政府安排的统一规划的瑶民的每家每户,再到今天的公共文化空间,一所公家的“校舍”。受商业化、城镇化、流行化的影响,瑶家坐歌堂的原生语境已经不复存在。在现代旅游文化的催生下,坐歌堂被政府、市场、社区的多重力量碎片化抽取、采借,湘南瑶族“坐歌堂”仪式表演场域的族性正在被地方政府追求的文化与行政业绩的利益驱动下走向解构与重建的境地,即表演者与表演场域族性归属呈现出鲜明的主体间性(瑶—汉)特征。有关本问题笔者将会在另文中进一步讨论。

四、湘南瑶族“坐歌堂”仪式音乐表演场域的应用民族音乐学思维

当下的湘南瑶族“坐歌堂”仪式音乐表演场域呈现出鲜明的应用民族音乐学思维,即“坐歌堂”表演场地通常被安排在由政府打造的移民安置房中进行,它不但是为了传承与保护瑶族传统音乐文化,更多的是通过音乐展演来宣传地方政府的行政业绩。

瑶家“坐歌堂”向来历史文化积淀深厚,它是在古老瑶族物质生活极其匮乏的状况下慢慢成长起来的一种完整对歌套曲。从前的瑶家来了亲戚朋友,因为没有地方睡,严寒的冬日没有被子盖,人们就想起了围着火炉聊天对歌的暖暖的待客方式。这种对歌少则一天一夜,多则三天三夜或者更多。大家在一起开怀畅聊,谈天说地,谈古论今,非常随性自然。自2009年,“坐歌堂”引入到“盘王节”大型节庆仪式中,它的音乐表演原生语境也在步步走向解构,且其对歌语境的变迁背后有着深刻的隐喻。就从近三年的活动来看,2018年11月19日在新田县门楼下瑶族乡两江口村举办的“坐歌堂”活动被政府安置在统规统建的瑶家安置房里;相同的是2019年11月11日在常宁塔山瑶族乡西江村的“坐歌堂”活动也被安排在统一规划的瑶民家里;2020年11月28日在桂阳县白水瑶族乡丰城村的“坐歌堂”活动则被安置在华泉乡神牌村一所汉族中心学校。看得出经历建构后的“坐歌堂”仪式活动,已经从一种完全脱离生成语境的民俗展演活动,演变为当地政府依托该民族文化,展示当前地方经济文化建设和脱贫攻坚成就,将地方文化资源转换成政治资本的一系列政绩的重要呈现手段。

(一)瑶歌走向舞台化,借瑶歌音乐元素颂脱贫业绩

瑶家“坐歌堂”是湘南“过山瑶”支系实现族群认同、身份认同、文化认同的一种重要的仪式载体。随着政府提倡的“非遗”的应用性研究政策,这种瑶族传统的民俗仪式更加强调“应用性”与“展演性”特征,甚至发展成为瑶族民俗节庆的“去民俗化”现象。有学者认为,“去民俗化”是指民俗活动将会被清理。它将会重新穿上华丽的装束,然后重新设计出华美的舞姿。简言之,它将会被重新包装,以便它能够在舞台上与其他无论是古典的,还是精致的艺术形式一决高下。直到那时,民俗才最终得以“去边缘化”,在艺术殿堂中占据应有的位置,并得到社会各阶层的赞赏。[6]此次桂阳“盘王节”暨“坐歌堂”联谊活动中,在歌舞祭祀文艺演出中,第一个节目《瑶歌传承:新瑶歌和敬酒歌》,节目创编者选取四首不同主题的瑶歌,通过编排不同音乐场景表达不同的含义。其中“瑶歌新唱”借九嶷山瑶歌曲调重新填词,歌词这样写道:“脱贫攻坚奔小康,牢记使命复兴路。只争朝夕新时代,不忘初心追梦人”。歌颂了当下在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征程中,政府带领村民同心同力、共同追梦,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走向小康幸福路的美好情怀,富有国家意识和政治意义。

(二)瑶歌走向市场化,促旅游带动地方经济发展

在“非遗”语境下,传统音乐文化的发展宗旨不但是对于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更多的是靠这种重建的现代民俗节日来拉动地方旅游文化经济消费,提高地方政府的经济增长点。同时,20世纪下半叶的全球化语境,由于资本在世界范围内的流动和世界各地对“地方”和“传统”的重新重视等,节庆被作为可在最短时间为举办地带来各类资源和显著旅游效应的一种手段,被世界许多国家、区域或地方利用,继而有了文化交流、教育、商业、旅游等多重意义。[7]湘南三市六县八乡瑶族每年一届的“盘王节”暨“坐歌堂”活动日益受到地方政府重视,已然成为政府打造的具有本地特色的旅游文化品牌。笔者在瑶族田野中,经常会遇到身着瑶服的瑶家女性展示歌喉,对唱瑶歌,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拍照、合影;还有一些开民宿的瑶族老乡以唱瑶歌,展示民族特产、服饰来招揽生意。“坐歌堂”仪式音乐表演场域从封闭的室内空间走向广阔的室外山野,在旅游大发展的语境下,整个活动从音乐展演走向文化旅游市场化,从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地方旅游经济的发展。因此,“坐歌堂”不但是一种传统的建构与发明,而且是传统“遗产化”的应用民族音乐学研究,同时也响应了国家制定的基于原生性保护前提下的“遗产”的应用性研究策略。[8]31

(三)瑶歌走向多元化,唱民族盛世景观

“坐歌堂”自被建构成为湘南三市六县八乡瑶族的一项节庆活动后,其表演空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2018年,在新田门楼下瑶族乡两江口村,2019年,在常宁塔山瑶族乡西江村举办的“坐歌堂”活动都是被安排在统规统建的瑶家新居。笔者作为“局内人”一度被瑶家室内温馨热闹的气氛所感染,作为“局外人”则为灯光映衬下一片盛世祥和的美好景观所陶醉,歌颂了当代脱贫攻坚背景下政府带领瑶胞克服困难,摆脱贫困,发家致富的生活景象。如今湘南瑶族“坐歌堂”作为一种民族向心力,越来越受到瑶族人的喜爱。“坐歌堂”仪式表演参与者范围得到拓展,湘南三市六县八乡瑶族从最早只有几个人,跃为几个县,再到2020年,桂阳白水瑶族乡的“坐歌堂”歌队参与者又增加了宁远的九嶷山、蓝山、道县的瑶族同胞的表演,规模即将变得越来越壮大,对歌曲调越来越多样化,评分标准也越来越具体全面。据瑶族业内人士讲,2020年12月28日,在瑶族文化促进会理事会上,一致决定未来要将“湘南三市六县八瑶族乡‘盘王节’暨‘坐歌堂’活动名称改为“湘南瑶族‘盘王节’暨‘坐歌堂’活动”。同时“坐歌堂”对歌在彻夜竞技展演中,参与评委工作的专家也涵盖了来自各地的各级领导、地方专家、学者、传承人、优秀歌手等,充分体现出瑶族文化认同的多层级建构。

结 语

湘南三市六县八乡瑶族“盘王节”暨“坐歌堂”活动自2009年被政府建构,与瑶族“盘王节”一起成为瑶族大型的节庆仪式活动后,逐步发展成为由地方政府、学者群体、民间社会共同推进的民俗节庆仪式文化展演活动。尤其受“非遗”的影响一直处于“被发明”[5]1的状态中。正如笔者认为,传统是在长期的社会历史时段内不断地被持续性建构的事实,传统的传承需要很多新的元素和新鲜血液的注入,才能维持其传承、传播的能量。“坐歌堂”的历史建构是新时代“非遗”运动语境中的瑶族传统音乐文化的一种新的创造与发明。[8]29在“非遗”与“国家在场”两种文化语境的作用下,湘南瑶族“坐歌堂”音乐正在经历表演语境重建与置换的过程。其一,传统的瑶族“坐歌堂”的表演语境正在从民间自发行为走向“非遗”“国家在场”等权利与话语“共谋”下的一种文化展演行为;其二,湘南瑶族“坐歌堂”仪式表演场域的族性正在被地方政府追求的文化与行政政绩的利益驱动下走向解构与重建的境地,即表演者与表演场域族性归属呈现出鲜明的主体间性特征。换言之,湘南瑶族“坐歌堂”仪式音乐表演场域呈现出从瑶族传统村落走向由政府安排的汉族错落与社区站。其三,当下的湘南瑶族“坐歌堂”仪式音乐表演场域呈现出鲜明的应用民族音乐学思维,即“坐歌堂”表演场地通常被安排在由政府打造的移民安置房中进行,它不但是为了传承与保护瑶族传统音乐文化,更多的是通过音乐展演来宣传地方政府的行政业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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