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析李艳妃的“打”与“跪”——展示京剧皮黄腔的表现性

刘正维（武汉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湖北 武汉 430060）

京剧的皮黄腔，既是我国戏曲音乐中行当分腔比较完善，比较科学的戏曲声腔，也是京剧众多声腔中最为兴旺的“家族”。如表现在旦生净都有众多精品唱段的剧目：京剧《二进宫》中，就有李艳妃（旦，下称李妃）和怀抱铜锤能“上打昏君，下打馋臣”的定国公徐延昭（铜锤花脸）以及兵部侍郎杨波（老生），在“打”砸玉玺，和“跪”求徐杨的两段戏中，展示了西皮二黄腔的精彩表现。

明穆宗死后，太子年幼，李妃垂帘听政。其父李良图谋篡位，唆使李妃执意要让他为她的幼儿皇帝“代理”朝政，遭到徐延昭和杨波的极力抵制。一方执意要让，一方坚决反对。争吵激烈。以致李妃恼羞成怒，高举金镶玉玺要在金殿开“打”。终将徐杨作为“二奸党”“赶出”朝堂。奸贼李良接过皇权，果然将李妃及“幼主”“断了水火”“封锁朝阳”，图谋篡位。这是“打”的结果。另一段是徐杨忠心不二，在李妃大权旁落后，再次进宫。此时的李妃，一扫往日的霸气，只得下“跪”求助徐杨，最后清除奸党。这一“打”一“跪”，展现了京剧皮黄腔难能的表现力。

一、徵羽宫三色“三音列”与皮黄腔

说到皮黄腔，必须先理清我国五声音阶特有的构成旋律的要诀——徵、羽、宫三色“三音列”相互连接。民间俗说“事不过三”。道教崇“天地人”“三生万物”。“三足鼎”是放置最平稳的器具……“三”，几乎成了万物、万事的生成点。古今中外的传统艺术，也没有能够离开“三”的制约！美术界靠红、黄、蓝“三原色”调配出万紫千红。欧洲传统音乐靠大、小、简（含各种不协和弦）等三类和弦，并以各种分解和弦连接成万千旋律。追求音乐的“厚度美”。我国汉族民间音乐，一不靠“红黄蓝”三色，二不靠“大小简”和弦，而是靠徵羽宫三色“三音列”横向连接成各种旋律。追求的是“线型美”。所谓“三音列”，与欧洲将音程上下“叠置”不同，而是讲究横向排列。即将do re mi sol la五声中，各相邻的三个音组成多种性质不同的三音排列——“三音列”。如（见图1）：

图1. 各相邻的三个音组成多种性质不同的“三音列”

我国五声音阶“万紫千红”的旋律，就是靠上述徵羽宫三色“三音列”通过精心调配连接而成。以大三度为基础的徵色“三音列”构成的旋律，显得开朗、庄重、辽阔、明亮；以小三度为基础的羽色“三音列”构成的旋律，显得柔和、优美，甚至压抑、暗淡。以宫色大三度构成的旋律，显得刚劲挺拔。

各种不同角色的西皮、二黄腔，就是靠上述各色三音列连接而成。如下表一：

表一. 各种不同角色的西皮、二黄腔

生角朴实，用时，适当加点徵羽色“三音列”，表现成熟稳健的男性；净角刚烈，用时，较少加进徵羽色“三音列”，表现粗犷莽撞的男性。

上述各种“三音列”，分别属于徵羽宫三色。它们和欧洲的三类和弦一样，分别具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功能。我国戏曲大体从小旦、小丑、小生“三小戏”兴始，就以旦角主唱，所以在“三色”中旦角先选。高腔三色都用；昆曲委婉、细腻，特重羽色，次为宫徵；梆子腔粗犷、朴实，偏重徵宫色，极少用羽色；江南的戏曲，讲究柔美，多用徵羽色，较少宫色。唯独湖北，居四方之中点，受四方影响，形成特殊门第。第一，宫徵为主的梆子（秦）腔，传到湖北后，经湖北的艺术家将其加进了湖北有的羽色，演变成三色俱融的襄阳腔，再变为西皮腔。如今云南的滇剧，仍叫西皮为“襄阳腔”。第二，鄂东北以宫徵为主的哦吙腔（畈腔）发展形成有名的【东腔】，影响到省内各路花鼓戏的主要腔调——套腔（民间叫桃腔、陶腔）。更重要的是这种腔调，加入羽色后，发展成了以上“众家姐妹”都不及的三色俱融的二黄腔。

二、凭西皮腔掀起了“打”的激烈争斗

李妃在金殿上与徐杨矛盾到“无法忍让”的时候，举起金镶玉玺要“打”——！这场戏全仗西皮【原板】和【快板】，将情绪推向矛盾的高峰。

徐延昭与杨波是为着明王朝社稷的安全，才一道出来谏君的。听李妃说李良对社稷“有功”，即刻就查看功劳簿，结果没有李良。徐延昭怒恼地以宫色“三音列”，特带最高的la、sol音对李妃唱道（见谱例1）：

谱例1.

这是以do re mi的宫色三音列为主建构起来，并且带上高音la与sol，表现徐延昭的“怒脑”！而低音sol la do 的徵色“三音列”。表现徐对李妃的礼性。

京剧西皮是以旦腔为“先导”和“主干”发展起来的！旦角西皮腔又是以徵羽两色“三音列”为主干架构成的。为的是用最美丽、最丰富的颜色表现女性。使她们成为开朗、庄重、辽阔、明亮，以及柔和、优美，甚至压抑、暗淡的最柔美的人群。这才有了女西皮如下的颜色布局：

上句：前半部旋律为徵色“三音列”do la sol，后半部则终止在mi sol la的羽色“三音列”。即：前徵后羽；

下句：前半部旋律为羽色“三音列”mi sol la，后半部则终止在do la sol的徵色“三音列”。即：前羽后徵。属徵调式。

其他的西皮旦腔的【慢板】【原板】【二六】【流水】等，大体都是这种色彩布局。

李妃要煞住徐延昭、杨波，叫他们不要坚持反对其父李良“暂时替幼皇帝代理朝政”。“理直气壮”地以西皮【原板】（即上句从徵色到羽色，下句由羽色到徵色布局）直面否定徐杨对明朝社稷的功劳。横蛮地唱道（见谱例2）：

此时还是比较平和的。但是说徐杨对江山社稷没有“半毫分”的功劳，对定国公和兵部侍郎而言，会大大地挫伤了功臣和忠良。故徐即刻以刚劲挺拔的宫色“三音列”，毫不客气地回“敬”了李妃（见谱例3）：

谱例2.

谱例3.

请看，徐唱“先王”时拉了长音和sol的高音，表示是真心的，忠心的！可是徐杨也有“八九分”功，也是实在的。为了礼待李妃，唱“八九分”时加进了一点庄重的徵色。

李妃自觉理亏，说“过头”了。即刻换过一副面孔，调转话头，但又有点耍泼！责怪徐杨不尊重她这位“女王”。但她自己也觉得有点理不直，气不壮。只是唱道（见谱例4）：

请数数，看这两句腔有多少柔弱的“羽色句”：李妃由于理“不直”，气“不壮”，因此，在“莫不是”“老王爷”“你的官”“职大”“不把我”“女王”“放”等字句的唱腔，全都是用的柔弱的羽色旋律。这并不是她“讲客气”“发善心”。而是没有胆量用庄重明亮的徵色直面徐杨。

无私才能无畏。顺着李妃说官大官小，徐几乎全是用的刚劲挺拔的宫色，理直气壮地回驳李妃。唱道（见谱例5）：

李妃理屈词穷，眼看招架不住。又转话题，以势压人，并且加速、加力唱西皮【快板】（见谱例6）：

徐也照样还以刚劲挺拔的宫色腔调“回敬”（见谱例7）：

李妃仍老调重弹；君臣之间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见谱例8）：

谱例4.

谱例6.

谱例7.

一方以羽徵色的腔调，而且是上句的羽色终止，都是弱色旋律。另一方却是宫色旋律，明显地表现出力度的强弱悬殊。加上李妃的唱腔虽颜色美而事件无理无力，越来越力不从心。最后下了狠心，一方面激动得转唱节奏无序的散板，并将唱腔的颜色从徵宫色直转纯宫色，以加强力度。同时双手捧起“金镶玉玺”要往下打。她边举边唱，看徐杨服是不服?!如（见谱例9）：

徐也“回敬“了一个硬招，高举能“上打昏君，下打谗臣”的铜锤唱道mi mi re mi re do do do do（见谱例 10）：

不但是宫色，而且一联三个强宫音唱“碎纷纷”！看谁狠！

徐杨终究“顶”不过皇权，不得不退出朝堂。李妃铁了心“要让”，李良成了暂时的胜者。这就是凭西皮腔掀起的“打”的怒潮和结局。

以上的西皮唱腔，让人觉得顺当、流畅、赏听。原来我们的戏曲音乐家，并不像世俗说的，只是简单的“一曲多用”或“依字行腔”。而是还有一个依人物的性格和情感，“选”颜“色”“画图”的“诀窍”。

谱例8.

谱例9.

三、李妃唱二黄腔跪求徐杨

李良篡权后，将李妃母子“断了水火”，“封锁”在“昭阳”院。这时候，只有到这时，李妃才觉醒，悔不当初！要表现李妃的“悔”，西皮不合适了，而要启动二黄。

（一）二黄腔徵羽宫三色俱融，是善文不善武的腔调。京剧的皮黄腔，有似一武一文，一刚一柔，一壮一美……二黄腔即属后者。

1﹒二黄腔是南北全无的湖北特产，属起承转合（ABCB’）的“四截式”板式变化体结构。A句宫终止，B句徵终止，C句羽终止，B’句徵终止。上世纪50年代风行湖北的民歌《妈吔》，正是这种结构。如（见谱例11）：

谱例10.

谱例11.

湖北以北的徵调式民歌大都是上下两句体，极少终止在羽音的第三句；湖北以南的徵调式民歌，大都上句不是终止在宫，而是商终止。所以说《妈吔》和二黄既不是北方的，也不是南方的，而是正宗的湖北特产！

2﹒二黄腔的B句必去do唱si音，降了（委屈了）半个音，变宫为角转入上五度的屈调[1]。这是去宫音（do）换唱变宫音（si），是降了半音；顿生压抑感，所以叫做屈调。再回过头接唱A句时，又去si还do，扬起了半个音，回原调。如此一屈一扬，周而复始，使二黄总是难得欢起来。但是还可以再悲下去，就是将二黄的sol /re定弦换成了do / sol 定弦，即成反二黄。可是李妃并没有“惨”到如此地步。

3﹒二黄腔委婉深沉，是李妃忏悔不及的主要腔调。较之具有北方梆子腔基因的西皮，二黄更彰显了中部地区的文静而不柔弱，流畅而不轻浮，抒情而不缠绵，强健而不野性等特色。

请先看一段李妃后悔唱的，以sol la do、do la sol、sol mi re、re mi sol 的徵色。和re do la、la do re、la sol mi、mi sol la的羽色，以及mi re do、do re mi的宫色等，三色俱融的二黄慢板（见谱例12）：

李妃哭也哭了，说也说了。徐杨当然心里很明白，但是还不能急转弯。而是装着若无其事。先是徐对李妃像谈家常一样的唱道（见谱例13）：

虽然是唱do re mi的宫色旋律。而且完全可以在宫音终止。但是，徐是来帮李妃解决问题的。加入一些羽色，显得平静、柔和与善意。

谱例12.

杨波就沉不住气，直奔主题。问李妃为了什么恨天怨地，颊带惆怅不高兴？他唱道（见谱例14）：

很明显，作为一位老生，主要用刚劲挺拔的宫色三音列演唱，较少地混合别的颜色，说明杨波怀有憋不住的一肚子闷气，按不下去！

李妃此时已经只有软弱的“招架之功”，缺太后之气。如实坦荡地唱道（见谱例15）：

杨波故意问李，唱道：“我朝中有什么祸从天降？”徐一肚子气不知如何发泄，接着高声地，以“雷霆万钧”之势的高音四分音符唱道（见谱例16）：

李妃承认李良坏，唱道他“心肠如同王莽，他要夺我皇儿锦秀家邦”。

徐唱道：“太师爷，娘娘的父，他本是皇亲国丈，”。

杨波“火上加油”唱道（见谱例17）：

谱例13.

谱例14.

谱例15.

谱例16.

谱例17.

李妃还继续道李良的野心（见谱例18）：

谱例18.

杨波趁机“言归正传”，道李妃执意要“让”，徐杨坚决反对的往事。唱道（见谱例19）：

谱例19.

徐延昭非常气愤地紧接着唱（见谱例20）：

谱例20.

李妃被徐杨驳得无言以答，不得不完全软弱下来，向定国将低头求助。她唱道（见谱例21）：

“你保太子登龙位，封你一字并肩王”。

谱例22.

谱例23.

谱例24.

徐唱：“老臣年迈难把国掌，要保国还有兵部侍郎”。

李妃又“转面来叫一声兵部侍郎，你保太子登龙位，你的名儿万古扬！”

紧接着杨波“吓得”高八度尖声唱道（见谱例22）：

“战战兢兢启奏皇娘——”接着唱道：他是要来“辞王”，求太后放臣还乡，乐得安康……

至此，李妃已经被逼得无计可施。一个说老了，帮不了忙；一个要请辞回乡，不能帮啥忙。无话可说。只有横下一条心唱道（见谱例23）：

这一下徐杨二人惊呆了。赶紧一同都跪了下来！

接着，徐杨二人历数世代忠臣当皇帝遇难时，挽救了社稷。皇帝在天下坐稳以后，就残害忠良的血的往事。李妃也举出忠臣有好报的史实。

徐后来唱道：“困龙思想长江浪”，

杨唱道：“虎落平阳想奔山岗”，

徐唱：“事到头来想一想”，

杨唱：“谁是忠良哪个是奸党？”

李妃最后跪着接唱（见谱例24）：

经过“跪”的求救，杨波启动将早已调来的父子兵，一举平息了李良叛贼。

以上“打”和“跪”的两段戏，显示了京剧皮黄具有的“多腔”系统优越的表现性能，以及精心“调色”“画图”的“工匠”手笔！

古往今来，多少声腔的多少剧种，多少年演出了多少戏，唱了多少“腔”。为什么有的“留”下了，有的“流”走了？关键是“画图”的要善于“着色”！

“胡言”之处，敬请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