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乐私伙局玩家的“玩乐”之道

文|

曾任职于文化部的叶林先生曾发出这样的感慨：“对于民间音乐，我一贯深信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民间音乐之与群众，犹鱼之与水。只要有群众，它就有生命力，就永远不会断层。反之，它的前途就十分渺茫，十分危险。”[1]的确，民间音乐的发展离不开群众，对于粤乐而言亦是如此。

在粤乐民间乐社（私伙局）总，“玩家”（乐手）们不像专业团体那样较为严格地遵循乐谱及乐器编制，而是以“玩乐（yuè）”的态度演奏粤乐，积极地探索并尝试各种新的可能，因而使粤乐成为有源之水、有本之木，并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如此重大的意义，正是驱动笔者关注他们的“玩乐之道”的原因所在。

一、自由：玩乐之道的核心特征

自由这一特征，在私伙局的粤乐演奏中体现得非常充分。

首先，私伙局中的玩家大都是非职业乐手，他们进行演奏的目的往往是自娱自乐，而非娱乐他人。比如广东音乐联谊会①，其成员中有企业家、酒店管理人员、皇上皇分店经理等等。该乐团的创办人冯仲儒先生是广州市澳新达简易房屋有限公司（房车）的常务董事，他自己还经营着一家五金饰品加工厂。作为一名成功的企业家，他不仅在资金上对私伙局给予大力的支持，还带领大家每周进行粤乐演奏活动。再如位于广州老西关、已有70余年历史的醉月音乐社②，目前的负责人苏泽绵女士退休前是一位小学老师；还有海珠民族乐团③的团长张舜贤，虽任团长多年，但大家仍然亲切地称他为“张医生”。此类例子可谓不胜枚举。正是由于私伙局玩家具有非职业乐手的身份，加之其演奏的非盈利性、非功能性、非娱人性的性质，使得玩家们可以不受诸多规则的约束限制，并以自由无束的心态来演奏粤乐。

其次，广州人所特有的性格特征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私伙局粤乐之自由自主特征的凸显。有人谈及广州人的性格特征时这样说：“广州人举止行事不拘一格，随意自然，不摆花架子，不管来人是谁，只要为我所用就行。”[2][3]的确，广州人重商务实、勇于开拓、兼容并蓄，不会将某些严格的法则奉为圭臬而止步不前。因此，在生活中，虽然广州人较为富足，但他们却并不太刻意追求外在的光鲜靓丽，而是随心随性、自然自由；在艺术活动中，广州人敢于求新求变、排斥正统正规的束缚。

私伙局粤乐的自娱性特征、玩家的自由身份及性格，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私伙局玩家“玩乐之道”的核心特征——自由。这一特征的具体主要包括：乐器的自由使用、演奏中的随性加花，以及乐器改制等。

二、乐器的自由组合

粤乐常规的乐器配置，有高胡、扬琴、秦琴组成的“三架头”，以及加上洞箫、椰胡而形成的“五架头”等。但是，目前的“私伙局”中，玩家们的演奏往往不拘泥于“五架头”之类的器乐组合形式，而是自由地使用诸多不同种类的乐器。笔者对广州市三个私伙局所演奏的同一曲目——《平湖秋月》——进行了观察。表1便显示了他们的乐器使用情况。

由表1可见，三个私伙局在使用乐器上具有一定的共性：拉弦和弹拨类的乐器组合为主，并注意到了高中低音乐器的相对均衡。

但三者之间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各私伙局在乐器种类及数量上有所不同。伟儒乐苑用了8件乐器，其他两个私伙局的乐器则为6件。而且虽然广东音乐联谊会与钟韵乐社的乐器均为6件，但除了高胡、扬琴、中阮之外，其他的乐器都不一样。其次，三个私伙局不同的乐器组合带来了音色及风格的差异。广东音乐联谊会均以民族乐器为主，仅添加了改制的电阮；钟韵乐社则加入了电声键盘乐器——电子琴；而伟儒乐苑偏爱中西乐器的融合，除了民族乐器之外，还使用了大提琴与西班牙吉他。实际上，这三个私伙局每次演奏所使用的乐器也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会视具体情况而做出调整。

关于粤乐演奏中的乐器使用问题，广东音乐联谊会会长冯仲儒先生曾这样说：“在演奏粤乐时，我们更愿意用民族乐器。在日常训练中，我们也常常用到‘二弦、提琴（竹提琴，笔者注）’这样的硬弓组合乐器，因为我觉得传统的东西是要保留传承的，但这并不代表我排斥西洋乐器，西洋乐器也很好听，我们也常常在演奏过程中加入小提琴、大提琴、萨克斯等西洋乐器来丰富我们的音响效果。”⑤可见，即使是本文表1所示仅使用了中国民族乐器的广东音乐联谊会，也并不排斥西洋乐器的使用。

表1：《平湖秋月》三个私伙局的乐器组合情况表④。

谱例1⑥：原谱及三个私伙局演奏的《平湖秋月》9-11小节

貌似均无定法，实际上三个私伙局的乐器组合仍然坚守了传统粤乐的核心要素。他们均以高胡与扬琴为核心，在注意到不同声部乐器组合的基础上，辅以搭配其他中西乐器，以获得各具特色的音响效果。于是，改制的电阮，西洋乐器小提琴、大提琴、电子琴等，都纷纷融入粤乐的演奏。通过相对自由的乐器组合，私伙局的玩家们体现了个人的审美趣味，实现了个人的审美理想。

三、随性的加花演奏

加花在私伙局粤乐演奏中是一种常见甚至是必须的艺术手段，也是玩家们在“玩乐”中展现其随心随性特征的主要途径之一。玩家们的演奏不会严格按照乐谱，而是根据个人的审美经验，对旋律做加花处理，以获得身心的愉悦与精神的满足。因此，不同玩家在演奏同一首作品时，旋律的处理会有所不同，甚至同一个玩家在不同时间的演奏也会有所差别。谱例1是《平湖秋月》原记谱与三个不同私伙局演奏谱的比较，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旋律加花的情况。

谱例1的第10小节中，三个私伙局均围绕骨干音，以辅助音、经过音等手法形成多音的装饰性音群，其中以级进为主，较少使用跳进。仔细观察，会发现三个私伙局的演奏略有差异：广东音乐联谊会与伟儒乐苑所加入的装饰性音符较多，多以三十二分音符为基础构成密集多音的乐汇，尽显华美流畅之感，原记谱的14个音被加花扩展为25个音；而伟儒乐苑的音符没有那么密集，旋律流畅，并且在进行中连续三次使用了附点节奏，使音乐更具动力感；钟韵乐社则主要以十六分音符构成的三、四音乐汇为主，加花较为质朴，旋律线条简洁。

粤乐本就是一个即兴性极强的乐种，玩家们依谱自由即兴的演奏方法正契合了粤乐本身的审美需求。总的来看，玩家在旋律加花上往往因个人音乐审美经验的不同，而显现出技法与风格的差异。正如本文所观察的这首《平湖秋月》，三个私伙局的演奏，或华丽柔美、或富有动力、或简约质朴，在玩家们各抒胸臆表现作品的同时，也使得《平湖秋月》这一代表性广东音乐作品拥有了更加丰满的艺术形象。私伙局玩家们自由的旋律加花演奏方式不仅是粤乐传统审美意识中随性、自娱的体现，同时也是粤乐充满活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四、对乐器改制的新探索

除了自由的乐器组合与旋律加花，对乐器进行改制是私伙局玩家们“玩乐”的一个组成重要部分。

伟儒乐苑潘伟儒先生的改制电阮十分有特色。他认为对电阮的改制是十分必要的：“粤乐演奏中的核心乐器高胡音色明亮清丽，但是缺乏低音效果，改制后的低音电阮在音色上更加厚实圆润，共鸣更大，更好地衬托出高胡的华美清丽。各乐器在低音的衬托下层次也更加分明、音响更加饱满。”⑦因此，经其改制后的电阮音色洪亮坚实、饱满清丽。目前，在潘伟儒的手上已有三代改制电阮问世。图1a为第一代改制电阮，体积较大，而图1b中的第三代改制电阮在第一代的基础上省去了共鸣音箱。

图1a.改制电阮一代

图1b.改制电阮三代

从两代电阮的差别，我们可以看到其改制另外一个出发点：那就是小巧便于携带，在不影响音色的前提下，免去了乐器体积庞大、不便携带的麻烦，可以很方便地将电阮带去各个不同的私伙局进行交流。由此，我们也可以认为：对低音声部的追求催生了低音电阮的出现，而游走于各个私伙局玩乐的需求则促成了电阮的小型化趋势。

除此之外，潘伟儒还尝试将洞箫与长笛结合。由于民族乐器在吹奏的过程中会遇到调性限制，导致作品演奏有所局限，潘伟儒便将长笛的按键与洞箫相结合，改制后的洞箫转调十分便捷，可以毫无障碍地演奏24个大小调。不过目前潘伟儒先生认为该乐器的音色尚不稳定，还在进一步完善中。

广东音乐联谊会的玩家则对喉管进行了改制。喉管一般为降E调，7孔。为了方便演奏横跨一个八度的音高，广东音乐联谊会的玩家把喉管增加了1个孔，由原本的7孔改制为8孔。改制后的喉管，不仅音域更广，而且在旋律加花处能更流畅自然地演奏，在节奏复杂的曲子中也能轻松表现活泼欢快的情绪。

改制乐器在粤乐演奏中的运用反映着玩家对粤乐新音色与新奏法的探索与实践。总体来看，改制后的乐器或为整体音响增添了低音效果、或便于携带与行走交流，或是可以便捷地转调，并获得了更加宽广的音域与通顺流畅的加花演奏可能。各种改制乐器的加入，不仅满足了玩家们的探索创新需求，更使得私伙局的粤乐演奏始终处于勇于纳新、开放包容的状态，并因之而展现出勃勃的生机。

结语

由上文可见，玩家们的“玩乐之道”的核心特征便是自由。由于玩家身份与性格的特征以及演奏的自娱功能，他们在追求自由表达的过程中，使粤乐演奏彰显了自由、创新、包容的审美意识。玩家们不会像专业团体演奏者那样强调舞台表演的规范效果，而是会采用自由的乐器组合，会在演奏中使用不同的旋律加花，还会对乐器改制乐此不疲。

从粤乐发展的整体图景来看，私伙局永远都是粤乐活态传承的一个重要载体。玩家们彰显自由精神的“玩乐”之道，使粤乐具有了充沛的生命力。因为，有水之源常新、有本之木常青。

注释：

①广东音乐联谊会成立于2012年，其创始人为冯仲儒先生。该组织不仅具有普通私伙局玩乐赏乐的功能，更是致力于推动广东音乐的传播、推广与振兴，目前已有200余个私伙局成为该组织的联谊机构，为广东音乐的交流提供了良好的平台。

②醉月音乐社成立于20世纪30-40年代，创始人为罗成先生。目前乐社的负责人为苏泽绵女士。

③广州海珠民族乐团是广州市海珠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直属中心团队。团长张舜贤（原职业为医生），副团长陈人人，乐团首席黄志刚。

④此表根据笔者采访录像整理统计。

⑤由笔者根据冯仲儒先生的访谈录音整理而成。

⑥曲谱根据笔者对各私伙局的录音整理而成。

⑦由笔者根据潘伟儒先生访谈录音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