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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宇宙:元媒介、非自主交互与主体性衍化的奇点*

时间:2024-05-20

胡亦名 姚 权

(1.上海理工大学 沪江学院,上海 200093;2.上海市启星学校,上海 200061)

人是媒介的动物。人不断创造新的媒介,媒介不断增强人的能力。当媒介的发展和人的能力增强同时开始不断加速的时候,便诞生了所谓的“元宇宙”。那么,“元宇宙”意味着什么?

“元宇宙”是当代人类的创造,而“人”无疑应该永远是人的一切活动的终极目的。考察“元宇宙”这一人类的创造物,也许同样需要回到“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这一社会生活的“元问题”上,亦即需要追问:对于人的主体性而言,在“元宇宙生活”中,它究竟意味着“增强”还是“异化”?

一、“元宇宙”还是“拟宇宙”:词语生产的狂欢

2021年堪称“元宇宙元年”,但中外对“元宇宙”概念的热情并不完全一致。

依据对中国知网的检索显示(图1),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元宇宙”突然成为中国当代文化研究的一个关键词,而在投资界、娱乐界更是成为几乎人人耳熟口滑的概念。

图1 中国知网上“元宇宙”相关论文的发文量

“元宇宙”的术语、“元宇宙”的产业构想、“元宇宙”的技术架构都来自国外,但“元宇宙”概念一经导入,在中国社会引发的热情似乎比其原产地更为强烈。清华大学《2020年—2021年元宇宙发展研究报告》报道:从全球范围来看,中国对“元宇宙”的搜索量最高。

何为其然?这也许需要从对“元宇宙”词汇史的回顾开始。

何为“元宇宙”?一般认为,“元宇宙”一词来源于美国作家尼克·史蒂芬森1992年创作的科幻小说《雪崩》()。故事说的是在21世纪的美国,政府垮台、社会混乱、物价升腾,无序世界中的人们将救赎希望投入虚拟空间,人们通过穿戴耳机和目镜,进入数字空间“metaverse”,通过各自的“虚拟化身”进行交往,轻松休闲,随意消费,享受理想的生活。当致命的雪崩病毒威胁到这一虚拟的数字空间时,一名天生的黑客和武士兼比萨饼快递员挺身而出制伏了病毒。这是一个典型的低端生活与高端科技共现的“赛博朋克”故事。不过,最初,“metaverse”汉译为“超元域”,还没有被翻译为“元宇宙”。

汉语中的“元宇宙”固然是一个新词,但最初却并非英语“metaverse”的汉译,与互联网、数字技术等也无必然关系,而是一个中国学者提出的哲学概念。2002年,山东社会科学院韩民青从宇宙史学的角度,提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可见宇宙可称之为‘本宇宙’”,而比“本宇宙层背景更大的宇宙层次”,“叫作‘元宇宙层’或简称‘元宇宙’”。“元宇宙应是本宇宙的由来,或曰原始‘母宇宙’”,“元宇宙应是本宇宙的背景宇宙,本宇宙生长在元宇宙的土壤上,本宇宙虽从元宇宙演化而来,但元宇宙并未灭亡或消失,准确地讲,只是在元宇宙的背景舞台上又生成了新的更高级宇宙层次,因此元宇宙仍与我们的本宇宙保持着联系与作用”。

英语的“metaverse”成为汉语的“元宇宙”并非出自思想界的努力,而是产业界的实践。由于小说《雪崩》的畅销,“metaverse”在西方迅速成为一个重要的概念。2007年,在加速研究基金会(Acceleration Studies Foundation)的推动下,学者和各行业领导者联合发布了一份关于互联网未来的文件,他们将其称为“metaverse”,并提出了“metaverse”的四个方面:增强现实、生活日志、镜像世界和虚拟现实。由此,逐步引起中国投资者的关注,2020年,马化腾提出创建“由实入虚,帮助用户实现更真实的体验”的“全真互联网”。2021年3月,在线创作游戏平台罗布乐思(Roblox)在纽交所上市,该公司明确以“metaverse”为标签,并从身份、朋友、沉浸感、低延迟、多元化、随地、经济系统和文明八个方面定义“metaverse”世界的特征,公司首日股价暴涨至380亿美元,较前一年市值增长10倍。这直接刺激了投资界,国内互联网上一篇题为“这家中国公司吃到了‘元宇宙’红利:语音社交有多少潜力尚未挖掘?”的文章迅速走红,这也许是汉语世界中较早把“metaverse”翻译为“元宇宙”的。

不过,“metaverse”概念在中国全社会真正大热却是由于两大机缘的推动。

(一)企业改名引发的“投资景观”

2021年10月28日,Facebook(脸书)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宣布Facebook更名为“Meta”,并解释此名取自“metaverse”,同时表示该公司正在组建一个产品团队以致力于“metaverse”的开发,未来,Facebook将变成一个真正的“metaverse”公司,人工智能(AI)、扩展现实(XR)、数字孪生、5G、大数据、云计算、区块链等技术都将被整合在这一概念之下。在全球互联网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一家头部公司突然宣布如此改名,震惊了全社会,“metaverse”由此也一跃成为全球科技投资的风口。

(二)汉译字面激发的社会想象

依据《牛津英语大词典》,“metaverse”是指:“一个由计算机生成的、用户可以在其中与他人及外界互动的虚拟环境。”从构词法角度来看,“metaverse”由“meta-”和“universe”组合而成。“universe”可以表示“宇宙、天地万物、万象”,“(已知宇宙以外的)宇宙”,“(某种)经验体系”。“meta-”为其前缀,可以表示“高于、在上、在外”(如:metalanguage,元语言),也可以表示“变化”(如:metamorphosis,变形),还可以表示“后面”(如:metapore,后孔)。这几个义项虽不相同,却高度关联,如“metaphilosophy”既有人翻译为“元哲学”,也有人翻译为“后设哲学”。由此而论,“meta-”便同时有了“关乎该事物”“超越该事物”“位于该事物之后”的复合意蕴。

但在汉语中,“元”的基本义项却不然。依据《辞源》,“元”的主要义项,一是“首,头”,如“元首”“状元”;二是“开始”,如“元旦”;三是“大”,如“元恶”;四是“善”;五是“原来,本来”,如“元籍”;六是同“玄”。在这诸种义项中,最主要的便是“开始”,所谓“元一”。《易》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作为中国文化中基础性的思想概念,“元”指称的是“万物的本原”。

这样,在英语语境中,“metaverse”可以理解为“与现实宇宙有关”,但“超越现实宇宙”“在现实宇宙之后”的空间,亦即要进入“metaverse”,离不开“universe”。而在汉语语境中的“元宇宙”则更容易被想象成一个可以孕育现实宇宙的“宇宙”(即现实宇宙的“本原”),是更为根本的“宇宙”。

同一概念在英汉语言字面形式的差异,导致了在英汉两大语言社区中不同的世界想象。

思维是行动的依据,命题是思维的核心,指称则是命题的基础。但指称形式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并非简单对应的关系,在我们看来,一种词语形式对于外部世界的指称,至少可以包含三类:一是“直指”,亦即直接指称某对象;二是“涵指”,即间接性地、隐含性地指称某对象;三是“涉指”,即牵涉某对象。

清华大学《2020年—2021年元宇宙发展研究报告》将“元宇宙”定义为:“整合多种新型技术构建出的虚实相融的互联网应用和社会形态,它是基于扩展现实技术提供沉浸式体验,基于数字孪生技术升窗现实世界的镜像,基于区块链技术搭建经济体系,将虚拟现实与现实世界在经济系统、社交系统、身份系统上密切融合,并且允许每个用户进行内容生产和世界编辑。”而根据对“元宇宙”词汇史的考察,我们可以发现:汉语中的“元宇宙”其实至少有三个义项。

“元宇宙1”是“虚拟空间”的一种形态,即维基百科英文版词条所描述的,是一种互联网的虚拟软件,通过传统的个人电脑、头戴式设备以实现虚拟世界(VR)和增强现实(AR),支持持久的在线3D虚拟环境。

“元宇宙2”是“社会”的一种形态,即基于扩展现实技术提供沉浸式体验,基于数字孪生技术升窗现实世界的镜像,基于区块链技术搭建经济体系,线下与线上在经济系统、社交系统、身份系统诸方面进一步虚实相融的一种社会形态。

“元宇宙3”是“宇宙”的一种形态。无论是把“元宇宙”理解为孕育“本宇宙”的“母宇宙”,还是理解为包括“本宇宙”在内的“宏宇宙”或“宇宙的宇宙”,其实指的都是宇宙自身的一种形态。

本来,这三种义项分别对应的是技术场域、社会场域和哲学场域。但由于指称与外部世界关系的复杂性,直指、涵指、涉指纠缠的语用现象,当我们使用“元宇宙”这一词语形式时,不同的义项常常可能同时出现,只不过或偏于直指,或偏于涵指,或偏于涉指。

“metaverse”就其本义,是一种虚拟空间,或者说虚拟宇宙,却更多地映射了线下空间,也更多地向线下空间延伸,因此,站在汉语使用者的立场上,“metaverse”本应翻译为“后设宇宙”“虚拟宇宙”或“拟宇宙”。亦即这并非哲学意义上时空无限扩展的宇宙,也并非天文学意义960亿光年的“可观测宇宙”,而是对自然宇宙的比拟,是以“隐喻”的方式表达“未来数字空间”的重要性和可能性,但其本身依然只是宇宙的一部分。

但在资本力量的推动下,借助对于“元宇宙1”(在线3D虚拟环境)的直指,试图推动对于“元宇宙2”(虚实相融的社会)的涵指,再进一步隐隐约约涉指“元宇宙3”(母宇宙),常常造成一种“元宇宙”才是“最根本的宇宙”的修辞幻觉。

这一修辞幻觉固然与“metaverse”一词有关,但更离不开“元宇宙”这一汉译形式,试想,如果使用的是“超元域”或“虚拟宇宙”,在汉语世界肯定难以刺激出如此强烈的想象。无怪乎“元宇宙”概念一出,便有人认为一旦落实罗布乐思所倡导的八重特征,“元宇宙”将成为元“宇宙”。

技术尚有待发展,词语已经开始狂欢。而这一场词语狂欢同时包孕的实在技术和修辞幻相,似乎已经昭告,对于人的主体性的坚守与发展来说,元宇宙生活既带来了极大的想象,也蕴藏着空前的挑战。

二、多媒介到“元媒介”:交互形式演进中主体性的增强

“‘元宇宙’技术: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这是关于元宇宙与人的主体性的关系最乐观的看法。的确,人作为生命体的最高形式,内在地渴望生命价值的最大化,渴望主体性的不断确立,渴望真正能够自主、主动、能动、自由、有目的地活动。“但是,人总是面临约束性条件,限制了生命价值最大化。”人的主体性的发展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不断突破约束性条件,理解自我、理解外部世界、因应世界发展的能力和手段的发展。就此而言,“元宇宙生活”无疑为人类主体性的发展创造了新的巨大可能。

人类主体性的确立离不开媒介的使用,人类信息交互媒介的每一次革命,都意味着主体性的一个新的历史阶段的发端:岩画的诞生,意味着人类第一次有可能超越当下时空自觉保存自己主动发布的信息;文字的发明,意味着人类第一次可能依靠一代又一代的努力发展出系统性的理性知识;影视的出现,意味着人类第一次有可能“直接观看”异时空的生活。基于此,也许可以说:媒介定义了人类。

刘荃、韩晶在讨论媒介对于影视叙事的意义时曾经指出:“随着科技的进步,媒介形态也一直处于发展和演变之中。媒介的变化必然会影响到叙事方式的变化。近些年来,以美国影视作品为代表的影视叙事从单一媒介叙事发展成为多媒介环境下的超媒介影视叙事。它突破了原有媒介的叙事逻辑边界和时空限制,充分激发了观众的主体性。”在某种意义上,元宇宙之于影视,就仿佛影视之于原始岩画,意味着一场新的媒介形式的革命。

元宇宙的本质是人与外部世界信息交互方式的变化,或者说是媒介形式和媒介能力的变化。对此,人们通常认为这是一种“多媒介”或“跨媒介”的发展。其实,就现有的技术层面来说,元宇宙已经显示出借助传感技术的升级、多感官技术的介入,构筑沉浸式路径与叠加式路径相辅相成的虚拟世界的巨大可能;未来随着AR、VR、3D、AI等技术的全面发展,具身交互下的“元宇宙”绝不只是体感意义上的多模态,更可能成为同时具备事件超量编辑、时空多重旋转、感官全部汇通、意念自由汇集、自然人机器人虚拟人无差别同时互动的全模态。因此,这样的媒介更应该定义为“超媒介”或者“元媒介”(metamedia)。

“元媒介”最早是由美国计算机科学家艾伦·凯提出的概念,当时只是强调计算机作为一种硬件和软件的集成平台,也具有媒介形态。而在元宇宙概念兴起后,“元媒介”则被用来指称集互联网与移动终端为一体的新传播平台,在这里,“元媒介的概念概括了数字媒介的可供性……先前所出现的所有媒介及其传播方式皆可以以数字化的形式共存于其中,它汇聚了文本、图像、声音、视频等媒介内容,继承了大众媒介和面对面交流原有的包含叙事、辩论、游戏等在内的几乎所有互动方式,整合了一对一、一对多、多对多的不同传播和交流模式。尤其是伴随着近年来物联网的提出、大数据的盛行和AR、VR等技术的发展,自然物质、历史文物、社会安排也都逐渐被纳入到元媒介的叙事框架之中。”换言之,“元媒介”又可称为“一切媒介的媒介”。

然而,在我们看来,所谓“元媒介”具有双重的含义:一方面,意味着“统合性”媒介——整合了既有媒介及其可能性,将原先的主流媒介降维至次级和从属地位;另一方面,更意味着这是“返祖性”媒介——在某种意义上回到“人”的前媒介状态的媒介。

人类在初民时期,没有任何的外部凭借,是直接依靠肉身的全部感官去发布和接受信息,本能和“统觉”直接决定了其行动。以往每一次媒介进步都意味着人类某一部分知觉系统的优先发展,而元宇宙带来的媒介革命、多模态融汇、全感官接受、高度拟自然,使人仿佛可以回到自然状态,可以回到只依赖肉身“统觉”的时代——尽管这“统觉”是经过“否定之否定”过程之后才实现的。

在元宇宙生活中,人将空前地关注“体验”,“情感”乃至“情动”将前所未有地制约我们的行动。人既是情感的动物,更是理智的动物,理智植根于观念,依赖推理;而情感更直接产生于肉身,更依赖直觉。文明的发展原本几乎是理智发展的同义词,但近年来,这一发展趋势却似乎开始发生逆转。2021年,认知语言学研究者借助谷歌N-Gram的检索,分析了1850年以来数百万英语及西班牙语书籍中的词汇使用频率的变化,最初“确定(determine)”和“结论(conclusion)”等理性相关词汇在系统性地增加;但从1980年起却发生了逆转,“感觉(feel)”和“相信(believe)”等感性相关词汇的使用频率不断增长;而从2017年开始,感性相关词汇的使用频率进一步加速。其实,在这之前,地缘政治学者就已经提出:在当今世界,“情感是最能让人确信的……这个世界的情感边界变得与地理世界一样重要。而且两者不能够进行机械对比。随着时间的流逝,情感地图将变得合理合法而且必要,就像地理上的地图一样”,由此,全球地缘政治日益演化为“情感地缘政治”。近年来,“情动”范畴在全球思想界的盛行,更进一步标志了“原始的、无意识的、欲望的、非主体的(asubjective)或者前主体的、非意指的、非限定的(unqualified)和强烈的”的情感越来越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社会。显然,元宇宙生活将空前地提升这一速度。

在元宇宙中,人将前所未有地投入“游戏”之中。“元宇宙”概念产品目前主要集中于网络游戏、VR/AR、社交和科技投资等领域。游戏领域比较成功的元宇宙游戏有《我的世界》(Minecraft)、《罗布乐思》(Roblox)、《动物森友会》(Animal Crossing)。网络游戏被业界普遍认为是最有可能实现元宇宙的领域,因为它本身就具有虚拟场景和玩家的虚拟化身。不过,我们所讨论的“游戏”,其意义并不限于“游戏产业”的范畴,而是有关人的主体性的问题。亦即这里的“游戏”指的是人类基于物质需求满足之上的,在特定时间、特定空间条件约束下的,遵循某种特定规则的,追求精神需求满足的社会过程。

游戏既是人类“模拟”现实世界的过程,也是“模拟”意念中的可能世界的过程。柏拉图认为,神之所以创造人类,是因为这件事情可以“娱神”,人类在游戏的过程中,给神带来了欢乐。按照柏拉图的说法,神教给人类的游戏形式就是进行“模仿”,是以已有的事物为摹本,再造或制造一些类似的事物。比如,画家描绘的风景,是他仿制的大自然;音乐家创作的歌曲,是对自然中声音的模拟。这些都是视觉与听觉上的模仿行为。对人类而言,元宇宙就是一个可以进行模拟活动的巨大场所:增强现实世界是对虚构故事的模拟,生命日志是以纪实形式对每个人的生命进行模拟,镜像世界是对现实世界的构建与事物间关系的模拟,虚拟世界是对想象世界的模拟。无论创造元宇宙时创造者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身在其中的人寻求的是游戏性与娱乐性。

与此同时,游戏也是群体构筑共同体验的一种过程。人是社会化的动物,社会的本质是人与人的连接(connection),元宇宙生活首先发端于电子游戏,有论者指出,游戏能够唤醒强烈的共情体验,进而促进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密切“连接”。

但更为重要的是,“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人的解放的根本标志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就是“游戏”,即非功利的创造与体验。尽管物质生产是整个文明的基础,但就人的自由诉求而言,自由在物质生产领域的受限性永远存在,因而,真正的自由王国只存在于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即审美或者游戏的阶段。在现实世界中,人的这一“自由的自觉的活动”深刻地受制于每个人的社会身份,同时也深刻地受制于活动的具体时空条件。而在元宇宙生活中,身份的虚拟化带来了身份设置多样化的极大可能,而全息视频带来的媒介革命更带来了超越时空约束而“在场”的机缘。“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席勒语)。当“元宇宙生活”不断帮助人类创造克服身份的局限性和时空的局限性时,不断进入更“艺术的生活”,更“诗意 地栖居”,便使自己站到了哲学高地上,便可能真正回应“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个人类终极命题。

三、数字身份与非自主交互:信息生产演进中主体性的异化

有学者认为,“媒介是连接人的全部社会关系的纽带,而媒介迭代之‘新’就意味着为这个纽带的连接提供了新的尺度、新的内容和新的范式”,基于这一进化逻辑,“从‘场景时代’到‘元宇宙’再到‘心世界’的未来媒介”可以实现“对于人的社会实践自由度的维度突破”。但是,问题却并非如此简单。已经有人指出:“元宇宙在为人类打开新的可能世界的同时,也因极致的现实倒置、所谓‘增强现实’的遮蔽导致原初现实的隐退,世界及世界中的人都被改写。”更有人将元宇宙的可能威胁归结为“七宗罪”:“不自知的空泛噱头、不健康的竞争格局、不辩证的科技排斥、不均衡的供需结构、不持续的激进扩张、不节制的盲目崇拜、不理性的享乐主义”。

而所谓的“七宗罪”乃至“极致的现实倒置”的根源就在于“人的媒介化”。在迈向元宇宙的生活中,人类借助媒介的革命实现了对身份约束的空前超越和对场域约束的空前超越。吊诡的是,正是在这一系列重大的超越中,人类却越来越“媒介化”,成为异化于自己的媒介。

“元宇宙时代是一个千人千面皆美的时代,面对未知,一切逻辑失效,如何发明和创造都将依赖想象力。”的确,元媒介突破媒介的叙事逻辑边界和时空限制,多模态并用,全感官接受,断裂性叙事,拼接式场域,可将局部全局化。在“逻辑断裂”处,很容易激发某种主体性,异想天开,从而推动创造力的迸发。人是情感的动物,人类演进可以说是一种情绪体验不断发展的过程,但是,人类同时也是逻辑的动物,人类演进更可以说是逻辑能力不断发展的过程,逻辑能力是人之为人的核心能力。“全景化”代替不了逻辑演算能力的培育,正如今天的中小学语文课不可能满足于看图识字、看图作文,数学课不可能一味依赖多模态教学。进而言之,当所有的知识生产者都沉浸在元宇宙的场景中时,则抽象性的数学、演绎性的工作谁来承担?是否全部交给元宇宙中的虚拟人?更重要的是,当“反时间”“反延展”“反事实”的呈现形式内化为普遍的思维习惯,当社会普遍习惯于“一切逻辑失效”时,很可能意味着人类的逻辑能力全面崩塌,那导致的绝不是人类创造力的空前迸发,而是空前的灾难。

情感正在重塑我们的世界。元宇宙生活更能够唤起强烈的共情体验,但这一体验由于个体经验的不断自我强化,反而可能导致情感结构的固化和偏执。而在信息定向推送、场域因人打造的元宇宙生活中,人们日益习惯于和习气相同的社群交流,由此,不可避免地将出现“公共生活的部落化”“公共空间的领主化”“公共领域的非批判化和价值共识粉丝化”。正如莫伊西所指出的:“我们生存的这个互相依存、融合一体的世界,真是太难以掌握和理解了。这既是数量问题也是质量问题:我们人类从来没有如此众多的数量,如此广泛地分布,而在生活方式、价值观和环境等方面又如此不同。人们很容易无视这种复杂性的存在。因此,激进主义和极端意识形态的吸引力,就在于它们将世界的复杂性减低,甚至只剩下口号、标语和僵硬的指令!”也就是说,过度沉迷于情动化交往的方式,完全可能内化为反理性乃至反人性的思维方式,形成易于被控制的思想“巨婴”和极端分子。

元宇宙在应用性场域上的特征为“更场景化”。这一特性对所有宗教性、信仰性的活动能起到最大程度的增幅。神学研究者 Ryan K. Bolge便认为可以通过后人文主义和神秘主义的角度阐释元宇宙中的情景化和整体塑造,并且表示“元宇宙”的四个元素:增强现实、生命日志、镜像世界和虚拟世界,可以成为神学家所追求的“溯源连续性的整体塑造方法”,将过去和现在结合在情境里,将《圣经》中或历史中出现的传统及与现在的经验相结合,以不断规训信徒的基督教信仰。不过随之带来的一大问题是,一切非信仰性的东西在这一场景中都可能“被神圣化”,意识形态的规训因此将变得特别高效。

“我是谁”的身份问题是人的社会生活的元问题。但现实社会中的“人的身份的解放”不可能凭借虚拟空间的身份设置而真正获得。在虚拟空间中,我们可以将自我随时设置成为任何一个社会角色,却难以将其中任何角色直接转化为线下角色。身份问题的核心可以说是“责任”和“权利”的问题。元宇宙空间中的身份虚拟,可能严重瓦解“责任”与“权利”的对应关系。

这种瓦解,首先可能表现为“去责任”意识的发展。匿名会降低人的规范意识,消解责任意识,“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钱锺书语),身份的虚拟化和虚拟化身的多重化显然助推了互联网的语言暴力和戾气,而这一行为习惯一旦内化为思维方式,也将直接影响线下行动。有报道说,2022年1月6日,美国一名以身殉职的联邦安全官员家属对 Facebook母公司Meta提起过失致死诉讼,指控Facebook平台使用算法推荐内容,煽动暴力参与,间接导致杀人事件发生。死者名为戴夫·帕特里克·安德伍德,丧生于2020年5月的驾车枪击。经后续调查,两名杀人者被证明与极右翼反政府活动有关,而死者家属则指控Facebook促成了两人的相识,并推荐他们加入了“公开倡导暴力”的团体。受害人家属的诉讼称,枪击不是随机暴力行为,这两名男子在Facebook上策划了整个事件,他们通过Facebook的群组基础设施和算法建立了联系。而这些算法是为了提高用户参与度,并提高Meta的利润而存在的,Facebook引导民众走上极端主义之路,还“建议和推荐”加入相关的极端团体和组织。从头至尾,Facebook扮演了谋杀工具。同样,元宇宙生活不但可以进一步推进“越轨”人群的聚集,更可能借助声气的互相加持和场景的虚拟重启而强化“反社会人格”的发展。

更为严重的问题在于:全面数字化对人的根本权利的漠视和侵害。元宇宙生活不但是具有分身性的沉浸式体验,其本质还意味着一种生产,每个用户、用户的每次体验的过程都成为内容生产的过程,“我”的一切行为轨迹都是在发布信息,“在场即生产”。每一个个体的数据都将作为支撑“元宇宙”持续运转的底层资源不断更新。元宇宙是在数字环境下实现功能并完成管理的,在这里,无论是你愿意公开的数据,还是自以为隐私的数据,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自我数据;无论是生物性数据,还是社会性数据,甚至是情感性、思想性数据;无论是身份属性、社会网络、行为路径、交互模式,还是生理反应、情感状态,甚至是自己的“元认知”都没有察觉的脑波模式,等等,一切用户的信息都会被颗粒级挖掘,以此实现元宇宙的全模态同步。

人类自从诞生以来,自己的信息首先都是由自己掌控的,自己的信息往往也是由自己决定是否发布的;而在元宇宙生活中,用户的一切信息都可能在不知不觉间被“自动读取”,强行攫取。人的信息发布将不再成为可以自主甚至部分自主的行为,一个空前的“非自主信息时代”即将到来,所谓的“人”则物化为可以随时被调取各种“信息”的媒介——“信息储存罐”。

元宇宙生活衍生的最严重的问题在于:由谁来设置这个架构?由谁来监督?“元宇宙也许最大限度、最彻底地消除了人类身上的各种不平等(地位、身份、性别等),但却仍然保留了一个根本性的不平等,那正是控制—被控制,或者说主动—被动之间的不平等。”Epic Games首席执行官Tim Sweeney曾经指出:“他们把你锁定在他们的封闭系统中。他们会监控你正在做的事情,他们希望从你的每一笔交易中抽佣,并把你的私人信息卖给最高出价者。”其实,问题的严重性还远不限于此。当所有人的所有信息都巨细无遗地通过数据化而处在“全景敞视”中,陷入无以复加的全面监控和操控中时,不仅隐私和数字安全的问题将空前凸显,虚假信息和操纵的威胁更难以避免,最严重的是所有人是否最终都将成为“从鱼缸中向外张望的鱼”。

以往,人类口中的“上帝”只是一种观念性的存在,并非真正的造物主和控制者;但一旦全面地数字化,现实世界中原先虚拟的宗教“上帝”消隐了,一个借由“源代码控制”“算法控制”的“数字上帝”却开始诞生了,这才是真正威力无比、几乎控制一切的“上帝”。所谓分布式的“区块链”只是使这一“新上帝”的控制更自然、更隐蔽而更强悍罢了。

一旦你“说”(发布信息)的一切不是你“想说”的(而是被算法与传感器自动攫取的),一旦你不用“说”就已经被人获知了一切,一旦你拥有的一切其实都不属于你(而是属于“平台”),你确定还是你吗?

“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哪儿是机会,哪儿有危险,哪儿是奇点?”人的主体性的发展也是信息交互模式的发展。在元宇宙生活中,一方面,人的主体性可能随着元媒介的增强而日益增强,另一方面,人的主体性又随着媒介的增强而可能日益异化为另一种媒介——信息的发布首先不再取决于自我而是受制于非自我。二者背道而驰又互相增强。吊诡的是,主体性更为增强,也意味着主体性更为异化,每一步的增强同时意味着进一步的异化。而这两种力量互相挣脱乃至崩裂的临界点,也许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奇点。

积极发展作为“数字空间”的“元宇宙1”,密切监控作为“社会形态”的“元宇宙2”,坚决摒弃作为“宇宙形态”之一种的“元宇宙3”修辞幻相,也许是面对可能的“奇点”的应有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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